王宇棟 中國傳媒大學藝術研究院
當代文化產業對于傳統民間文化進行發掘、利用,本質上是要讓傳統民間文化資源適應當代,了解傳統與當代的異同是實現這種轉化和適應的前提。本文討論的“傳統”特指口語時代,“當代”則是新媒介時代。
口語時代背后的社會互動模式是:人際間的面對面交流;過去、現在和將來的建構源自對經典口頭內容的反復表演。民間傳說是口語時代的產物。它植根于口語文化傳統,依靠面對面的人際交流活動,建構著關于地方性的歷史記憶符號。
早在上古,先民們就有對蛇的原始崇拜;魏晉時期就出現了蛇精故事;唐代出現了白蛇形象;宋元時期的話本《西湖三塔記》出現了白蛇傳的雛形故事。之后的《白娘子永鎮雷峰塔》為后世《白蛇傳》故事奠定了基本情節:(一)下山游湖 舟遇,(二)結親 盜銀 發配 開店 夜話,(三)贈符 逐道酒變 盜草 釋疑,(四)化檀 索夫 水斗,(五)斷橋 合缽 鎮塔(倒塔)。(一)是開頭,(二)(三)(四)是故事發展到高潮,(五)是結尾。
基于相對穩定的故事情節,口頭性的民間傳說最終通過面對面的表演活動呈現。從表演理論的視角看,傳說故事的存在方式不在于文本,而在于表演本身。具體來說,表演研究要(1)觀察特定語境中的傳說表演。(2)關注交流的實際發生過程和文本的動態而復雜的形成過程,尤其是強調過程中諸多參與因素:個人、傳統、政治、經濟、文化等。(3)注意說者、聽者之間的互動交流。(4)表演是即時和創造的,每次表演都是獨特的,這種特性源自特定語境下的交際資源、個人能力和參與者的目的等之間的互動。概言之,從表演理論角度看,傳說是一個特定的事件,它在文本和具體語境的互動中形成。
白蛇傳說的結構框架,為不同時空背景下的表演人和觀眾提供了自由發揮的框架,他們共同書寫了屬于此地、此刻的白蛇傳說。時空的不同、境遇的不同、人與人的不同,白蛇傳說被賦予了不同的風格和色彩,作為特定事件的白蛇傳是具體人們存在性境遇的顯現。
媒介環境學認為,相較于之前新媒介傳播技術是認識世界的全新方式,它有“后現代文化的征候”:多媒介性、直覺性和去中心的特征。“多媒介”是融合了“面對面交流”“傳統模擬信號交流”和“網絡化交流”的綜合體;“直覺性”的內涵是:即時性、感官、片斷、印象式的體驗;去“中心化”強調電子時代的審美趣味是片斷的、印象的、感官的……電子時代,基于不同“趣緣”,不同人們組成屬于各自的網絡社群,他們以微信、微博、抖音、知乎……作為聯結彼此的紐帶,就某個特定話題各抒己見,在互動討論中建構著屬于這個群體的共同知識和趣味。
動畫電影《白蛇:緣起》,由中國追光動畫和美國華納兄弟公司聯合制作,于2019年1月11日上映。影片在中國民間傳說“白蛇傳”基礎上就行了創新,講述白素貞在五百年前與許仙的前身阿宣之間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故事。電影最終取得了不俗的票房成績和良好的口碑。電影成功的背后實則體現了新媒介環境下的文化生產機制和審美品位。
《白蛇:緣起》的官方宣傳工作并不到位,電影制作人坦言,“資金都用在電影制作上,宣傳發行真的很無力。”因為前期官方宣傳的不力,首映日只有930萬的票房。
但是由于電影質量卓越,部分觀眾通過網絡社群平臺向網友們推薦該電影。豆瓣、b站社區、知乎、貓眼電影等平臺相繼出現大量關于《白蛇:緣起》的解讀和推薦,其中不乏一些網絡大V們的支持。僅以b站社區為例,關于《白蛇:緣起》的自制視頻就有幾條之多,視頻的主題多是對電影的解讀和推薦。解讀和推薦的分析角度豐富多樣:有針對畫面的、有針對情節的、有針對配樂的……一些精彩的視頻更是獲得了百萬級的播放量。可見,網絡社群對于信息傳播的巨大推動力。這種強大的信息擴散力,產生于社群內部本身,產生于每個網友間的互動。由于網友間的互動與討論,電影不再只是文本本身,而是不斷在增殖的傳播符號。基于互動邏輯產生的信息再生產,最終促成了《白蛇:緣起》口碑從默默無聞到突然成為爆款。
《白蛇:緣起》的口碑爆棚源于電子時代內部自發的互動實踐,而電影“碎片化”“欲望化”的后現代審美品格則抓住了當代觀眾的審美趣味。
《白蛇:緣起》發生在傳統白蛇傳說故事之前,講述了許宣為白娘子犧牲的愛情故事。可以說,電影的故事情節脫離了傳統白蛇傳說。這種“脫離”為主創們的創作提供了改寫空間。當然,電影沒有放棄和經典情節的聯系,不但如此,它還和傳統情節形成了很好的呼應:許宣前世的為愛犧牲,為后世白蛇報恩許仙奠定了情感基礎;電影中出現的“傘”“塔”和“簪子”等都是經典白蛇傳說中推動故事發展的重要意向,前傳反復交代它們也是為了符合觀眾們熟知的經典文本。所以,《白蛇:緣起》盡管屬于一個新文本,但它和經典文本是有強聯系的,這使得觀眾在觀看新文本的時候又能夠和潛在的經典文本聯系,產生了互文的效果。
就電影元素來看,電影雜糅了許多時下流行的內容。有代表中國風的:水墨和山水畫背景、奇門遁甲和五行八卦的神秘符號、傳統古建筑、古代瑞獸和漢服;有代表青年文化/亞文化的元素:青蛇與白蛇的“百合”情節和“單身狗”的梗等;人物外形設置和時下流行的“網紅臉”非常相似……這些拼貼在一起的豐富電影元素極大地沖擊了人們的視覺感官和印象;不同的情節元素也為不同愛好群體提供了可闡釋的想象空間,成為潛力豐富的“可寫文本”,這為電影成為流行話題提供了底本。
就鏡頭敘事來說,電影通過精致的畫面、緊湊的情節和炫酷的特效讓觀眾一直處于激動和亢奮的感官享受中;劇中采用了不少情欲化的表達:注重刻畫女性角色凹凸有致的性感身材、加入了欲望情節的描寫和暗示;電影描繪愛情的方式是時下流行的“瑪麗蘇愛情”,用網友的話說就是“全程高甜”。可見,電影通過鏡頭語言,讓觀眾的感官得到滿足,讓他們的欲望找到了投射的對象。
綜上,電影《白蛇:緣起》在故事框架上即突破傳統白蛇傳說又和傳統情節保留了潛在的強關聯;在電影元素的設置上,電影拼貼了許多可供討論的流行元素;在鏡頭敘事上,它設置了滿足了時下人們感官和欲望想象的內容。上述的設置為觀眾們和潛在的觀眾們提供了巨大的“可寫”空間和討論意愿。
以口語時代的《白蛇傳》和新媒介時代的《白蛇:緣起》為切入點,對比分析兩個時代文化生產機制的異同,這有助于我們進一步思考傳統文化資源如何在當下實現轉化。
在由“聽—說”為媒介的口語時代,由于聽力的物理限制,人們生活在比較集中的“部落”中,彼此有緊密的聯系;電子時代則為人們提供了民主自由的環境和高效的溝通工具,使得人們可以根據自己的意愿與世界上的任何人結成“部落”。
口語時代和新媒介時代都具有“部落化”的特性。“部落化”意味著:意義的產生來自群體內,人與人的互動。口語時代,表演者和參與者依據基本的傳說情節,結合他們所處的生活環境,以傳說故事的表演主體出現。他們利用自己的想象力和闡釋力豐富著原本簡單的傳說情節,讓它一下子活潑起來;新媒介時代,人們依托某個“底本”發揮著自己的想象、投射著自己的愿望,在互動中不斷生成屬于自己的意義。
當然,口語社會和新媒介社會生成于不同的時代背景,這也就注定了二者的差異。兩種社會形態盡管都強調人際間的互動性,但前者的互動條件是“先賦”和“強制的”:由于媒介延伸范圍的限制,生于斯長于斯的人只能參與到有限的地方性互動文化中去。除了時空上的限制,互動表演的內容亦受到限制,正如傳說故事存在許多異文,但其基本故事情節卻非常穩定,這是表演者們“從心所欲而不逾矩”的結果;新媒介時代則是一個“去中心”的民主時代。相較于之前,人們闡釋固定文本的權力更大:底本被注入更多不同類型的流行元素和更多類型的欲望表達。除此之外,人們甚至有改變底本的權利。
以傳統的《白蛇傳》和當代的《白蛇:緣起》為例,我們在借鑒傳統民間文化資源時需要:
首先,注重社群的互動性。在“部落化”的口語時代和新媒體時代,人們以群體為單元、在互動表演中創造意義文本。這種意義生產機制意味著,某個文化事項存在的意義不在于文本本身而在于文本能否被人們討論。《白蛇傳》的生命力在于故事表演者和參與者們的互動表演;《白蛇:緣起》的成功也在于它能夠成為各網絡社群成員討論、互動的文化底本。
再者,文化底本的創造要兼顧傳統和當下。文化底本是文化展演的腳本,是文化實踐的起點。作為底本的《白蛇:緣起》雖然突破傳統傳說的故事情節但又與傳統情節形成互文,這即符合了當下文化創新的要求又借助了傳統文化潛移默化的影響力。
再次,對于傳統的開發要做到“舊瓶裝新酒”。借鑒傳統,本質上還是用傳統的說現在的故事。《白蛇:緣起》中添加了大量、不同類型的當代話語元素,這些元素為各個網絡群體的互動提供了話題,也符合了當代人的審美品位。
最后,在適度的范圍內,文化底本要考慮接受者們的感官體驗。精致的畫面、沖擊力額情節都給人們帶來了感官上的愉悅享受,這也是傳統題材能受年輕一代歡迎的重要原因。
傳統民間文化是當代文藝創作的重要文化資源。在借鑒傳統時,藝術創作者必須結合具體的時代語境對相關資源進行重構。視覺性、互動性、體驗性、年輕化、社群化等是新媒介環境的重要特征。適應新媒介環境的相關特征是傳統民間文化資源獲得新生的必要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