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學詩謾有驚人句

葉嘉瑩

李清照，號易安居士，是由北宋轉入南宋的杰出女詞人。中國古代女作家很少，因為古代女子沒有讀書受教育的機會。李清照之所以能有文學上的成就，與她的家庭有很大關系。她生在一個幸福的家庭，父親李格非是著名的學者和散文家，寫過《洛陽名園記》，母親也很有文學修養。而且李清照后來嫁給太學生趙明誠，二人志同道合。李清照是幸運的，她有一個很好的生活環境，受到了很好的教育，所以才有機會發揮她的天才，成為中國文學史上一位杰出的女詞人。

詞的特點是 “要眇宜修”，本來就頗為女性化，李清照以女性來寫女性化的詞，不但寫得婉約、溫馨，而且還有一種駿逸之致。晚清學者沈曾植在《菌閣瑣談》中說：“易安跌宕昭彰，氣調極類少游，刻摯且兼山谷。篇章惜少，不過窺豹一斑。閨房之秀，固文士之豪也……自明以來，墮情者醉其芬馨，飛想者賞其神駿。易安有靈，后者當許為知己。”這段評論是很確切的。李清照確實有一些非常女性化的作品，像“薄霧濃云愁永晝”，“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等，然而她的好處卻不僅僅在這一類詞。

李清照的詞大致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是婉約的;第二類是外表保持了柔婉芳馨，但精神上不知不覺間有一種健舉的精神的流露;第三類是高遠飛揚的，完全脫除了女性味道的詞。

李清照早年寫的一首小詞《減字木蘭花》最能代表她的第一類詞：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點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怕郎猜到，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鬢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這首詞寫得不但美麗，而且十分生動活潑：大清早在賣花人的擔子上，買了一枝春天的花，那是正要開放又還沒有開放的一枝花。如果把它比作一個美麗女子面頰的話，那么花上的露水珠，就好像女子面上的淚痕。這枝花是如此鮮艷美麗，生氣勃勃，它不但帶著清晨的露水，就連清晨那紅色的朝霞也被它留在了自己的面頰上。接下來就說得更有情趣了——“怕郎猜到，奴面不如花面好。”詞人唯恐丈夫覺得她的面頰不如花的面頰美麗。那么怎么辦呢？她就 “云鬢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故意把這枝花在自己如云的鬢發上斜斜地插上，偏要讓丈夫比一比，看到底是花美麗，還是人更美麗。你們看，這是多么女性化的詞！寫得又是多么通俗平易，多么真切！不像溫、韋假托女性的口吻，而是女性在述說自己的真實感情。這當然是很不錯的作品。可是實際上，要是講到意境的深厚和高遠，則這首詞還有不夠的地方。

李清照還有比這類詞更值得注意的成就，盡管也是寫實，但寫得氣象非常開闊，這就是她的第二類詞。我們以她的一首《南歌子》作為代表：天上星河轉，人間簾幕垂。涼生枕簟淚痕滋，起解羅衣，聊問夜何其？翠貼蓮蓬小，金銷藕葉稀。舊時天氣舊時衣，只有情懷，不似舊家時！

這首詞寫的是秋天的天氣，同時也感慨她自己平生的一些經歷。李清照從北宋到南宋，身經了國破家亡的慘痛變遷，所以這首詞的開頭寫得非常好：“天上星河轉，人間簾幕垂。”從天上到人間，大開大闔，這氣象是多么開闊博大！天上的銀河四季不停地轉動，現在的位置方向已與夏天不同了，這是天上的變化;人間到了秋天天氣變冷，夏天時打開的那些簾幕現在都垂了下來，這是人間的變化。而在這天上人間大自然的變化之中，隱然就暗示了人事的無常，暗示了那些國破家亡的變遷。如果我們讀過這兩句之后再看前面那首“賣花擔上 ”，則那一首就顯得過于小巧、過于纖細了。

然而接下來的一句卻又非常女性化——“涼生枕簟淚痕滋，起解羅衣，聊問夜何其？”“簟”是竹席。夏天很熱，那時候睡在竹席上是很舒服的，可現在秋風帶來了涼意，這種涼的感覺首先就來自枕席上。這個 “生”字用得很好，因為那種涼意不但生于枕席，而且通過切體的接觸侵入人的內心，化作了一種凄涼孤獨的感覺，使詞人無法入睡，所以才 “起解羅衣，聊問夜何其”。“何其 ”二字出于《詩·小雅·庭燎》“夜如何其 ”。意思是：現在是夜里什么時候啦？古人用漏壺計算時間，但有的時候也看天上的太陽和星星。所以，這一句與開頭的“天上星河轉”起著相互呼應的作用。

“翠貼蓮蓬小，金銷藕葉稀”，起著兩方面的作用：一方面使人聯想到外面自然界的景物變化，一方面是實寫衣服上貼繡的花樣。秋天到了，“菡萏香銷翠葉殘”——池中美麗的荷花、荷葉都凋零了，而眼前這些舊衣服，上面用金線貼繡的荷葉、荷花也都磨損了，脫落了。那么人的生命呢？有時候還不如一件衣服存在的時間長！難道不是嗎——舊時的衣服還在面前，秋天的天氣也和當年一樣，可現在已經人事全非，作者的心情已經永遠不能再像當年那樣幸福愉快了。我們看李清照所寫的《金石錄后序》，她說她當年和趙明誠一起收集金石書畫，一起勘校、展玩，每到飯后兩人烹茶賭書，得勝時就舉杯大笑，笑得把茶水都灑到懷中。可是自從國破家亡之后，那種快樂的生活早就一去不復返了。這首詞，表現了一種懷舊的感慨，寫得通俗平易，但很深刻。

在李清照的詞里還有一類，這一類不屬于寫實風格，而且完全脫除了女性味道，寫得高遠飛揚，帶有一種象喻的意味。那就是她晚期的作品——《漁家傲》：天接云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 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天接云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 ”——清晨，當早霞還沒有出現的時候，東方的天上布滿了一層海浪一樣的云霧，天地之間一片蒼茫;抬起頭來看，空中的銀河還隱約可見，一朵朵白云飄過銀河，好像是一片片白色的帆。這兩句很可能是現實的寫景，但曉霧迷茫本身就是一種能夠引起象喻聯想的環境，而云帆飛渡，就真的進入了那高遠絕塵的想象境界。“仿佛夢魂歸帝所”——天上是茫茫的云海，地上是茫茫的曉霧，再看看云彩在銀河中飛動的樣子，詞人就覺得自己的精神感情恍惚之間提升到了另外一個境界。她說，我的精神好像也隨著這轉動的千帆飛到了天帝的所在！這真是寫出了非常高遠的一份追尋向往的心意。類似這種境界，在兩宋男性詞人中也是很少見的。“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在這種高遠的追求之中，我就仿佛聽到了天上的聲音，這聲音是如此關懷、如此多情地問我，你所追尋的到底是什么？你所走的那條路最終是通向哪里去的？這幾句，不但表現了豐富而高遠的想象，同時里面也有一種人到中年或晚年之時對人生的體驗。

“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 ”，這是作者對自己生命的一個反省：我現在已經衰老了，在我的一生中到底完成了些什么？我只是寫詩，而且我在寫詩上曾經是勝過別人的。李清照這個人，爭強好勝的心特別強，寫詩她要押險韻，寫詞她要連用十四個疊字，連和丈夫談書論畫也要賭輸贏。可是現在 ——她說 ——這一切對我來說又有什么意義？“謾”，有徒然的意思。她說我白白地寫下了那些驚人的詩句，但于事何補？我們這些從北方逃到南方的人，還有一天能夠再次渡過淮水，回到家鄉去嗎？國家已經失去的半壁河山，還能夠收復嗎？

然而，“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這真的是李清照！她是不甘心失敗的，在她的性格之中確實有著很豪放的一面。“九萬里風鵬正舉”是《莊子》中的典故，那上面說，“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詞人說，我雖然已經衰老了，我雖然還有那么多的理想和希望沒有實現，可是我并不消沉，還要繼續追求。她說，如果真的有那九萬里的狂風吹起，我愿坐上一只輕舟，讓風把我吹到我理想中的那一片海上仙山！這是李清照所寫的非常有特色的一首詞。在前面講秦觀《踏莎行》的時候我曾經提到，“霧失樓臺，月迷津渡 ”并不是現實的形象而是一種象喻。值得注意的是，秦觀的那首詞還沒有大膽到完全用象喻來表現，而李清照這首《漁家傲》完全用的是象喻。而且她的象喻又與現實結合得十分密切，這是非常難得的。在精神和感情上，這首詞繼承的是屈原《離騷》中那種追尋向往的傳統，因而表現了一種高遠飛揚的境界，與其他那些僅僅寫出了一些生活中新鮮活潑情趣的作品有著層次上的不同。

李清照雖然是閨房女子，但從她的某些作品來看，就是放在男性作者之中也仍然是一個杰出的人物。她本來可以寫出更多的前面講過的第二、第三類作品，可是由于她受到“詞別是一家”這一觀點的限制，所以飛揚豪放的這一面在詞中沒有得到更多的發揮。這是很可惜的一件事。

編輯/徐? ?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