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騰 騰
鴨舌這種食物西方人是不吃的,不僅不吃,看到你吃還會目瞪口呆。正因為這種西餐大廚的“邊角料”難登大雅之堂,所以鴨舌在歐洲賣得很便宜。
說起來是去英國念書的第一年,我人生地不熟,形單影只,說話總是怯場。雖然并不拮據,但錢都是自己辛苦掙來的,舍不得揮霍。第一學期正值秋冬,世界一片蕭瑟。我太寂寞的時候,就挑個能買到便宜大巴車票的周末,獨自從牛津到倫敦,依著游客導覽圖里介紹的博物館、畫廊、劇院、教堂,自己一個個地摸索著去拜訪,當天去當天回,午飯就在街頭買個冷三明治。
后來聽一位四川男生無意中提起,倫敦唐人街的一個拐角處有個鹵味店。他說:“老外不懂吃這些‘筋頭巴腦’,所以才6.2 鎊一份的鹵鴨舌最好味,吃剩的鹵湯還可以煮面。”此后,每當在寒冷潮濕的倫敦街頭獨自奔波了一天,夜幕降臨,我都會忍著疲倦,坐地鐵去唐人街買上一小盒鴨舌,有的時候甚至買兩盒,而且我會“厚著臉皮”多要一勺鹵湯。小盒捧在手里的感覺是那么實在、那么暖,似乎貯滿了神奇能量。整個回程中,我都會把裝著鴨舌的書包緊緊地抱在胸前。說來諷刺,那家店鹵鴨舌的實際滋味我并不記得了,只知道那是我在海外清苦求學歲月里最負擔得起的美味,最保險的“陪伴”,最可預知的小幸福。
在苦熬過第一年的孤獨以后,風露漸變,我逐漸開始適應起當地的生活,過了語言關,學習也不費力,一個暑假我多了不少新朋友,同胞和外國人都有,學生會的工作也自信滿滿地接了過來。在幾位教授的推薦下,我做了學生代表。那是完全不同的一段歲月,陽光月光攜手而來。
我鮮少自己度周末了,打工所得雖然微薄,但也使我略見寬裕。我們會去各色新奇潮流的餐館,饗各國美食。我開始熟悉唐人街的那些茶餐廳、川菜館、湖南菜館、烤鴨店……但不知怎的,有一次,我突然想起了在寒冷孤獨冬夜里陪伴我的鹵鴨舌,于是拽著幾個朋友說:“哎,我帶你們去吃鹵味好不好?鹵鴨舌最好味,剩的鹵湯還可以煮面。”一群老外奇奇怪怪地跟著我去了,但就在那賣鹵味的窗口前,我突然地在他們訝異難解的目光里膽怯了,我沒有勇氣承認自己會喜歡吃這種在西方人眼里簡直是驚世駭俗的東西,我更怕他們覺得我窮酸。正猶豫時,同行的朋友說:“Jessie,還是買整只燒鴨吧!我們帶回宿舍下酒去!”燒鴨的味道確實美妙,無人不喜,也比鴨舌不知“體面”了多少。之后,再沒有吃過那家店的鹵鴨舌,直到我離開英國。
我曾經孤獨的學生時代里最有限的享受之一,就是在買了鴨舌的日子去圖書館租張碟,回宿舍邊吃鴨舌邊喝啤酒,為情節落淚,再沉沉睡去。但那些時光走了,不舍晝夜。我選擇了做一個取悅歐洲公眾品位的我,有適宜的社交技巧,懂一些紅酒、香檳和威士忌的知識,語言流利,餐桌禮儀無懈可擊。在我家聚會時,我會準備各種cheese(奶酪)、蔬菜和優雅小食,全部用閃閃奪目的小銀勺,餐巾紙上印著藍色的風信子,牙簽形狀是粉色或橘色的火烈鳥。我跟著他們為了電影慨嘆或者尖叫,人潮散去后并沒有吃剩的鹵湯可以讓我在深夜里擦去眼影后,下一碗熱面。我也不是沒想過,也許會有人跟我有同樣的愛好,可以一起窩在沙發里抱著一碗鴨舌毫無姿態地邊看電影邊大啖之。但是那個場景從未發生過。
離開英國很多年了,去年偶然去法國邊境的中國雜貨店,在冷柜的最角落里,我竟發現了凍鴨舌,7.6歐元一包。我哆哆嗦嗦地拿了一包放到手里端詳。“什么東西?”日本朋友一臉驚奇。“鴨舌。”“鴨舌?鴨子的舌頭還能吃吶?”她的小眼睛瞪圓了。“嗯,鹵一下很好吃。”我強忍著激動的心情,在她復雜的眼神里拖著購物筐走向了收銀臺。
那是人生第一次自己鹵鴨舌,但我全然不覺生疏。可知天涯路遠,霜寒露重,多少年來午夜夢回處、孤獨奔波時,這道料理我已經在心里反復回味、默默演習烹調了千百次。鴨舌個個小巧而豐腴,在足量的醬油、冰糖、草果、香葉煨制的高湯里,吸足了滋味,軟糯而香滑。專屬于鹵燉的濃厚香氣從藍色杜鵑花勾描的大海碗里溢出來,我任性地抱著大碗坐在自己公寓的陽臺地上,開了一罐冰啤酒,世間喧囂皆化虛無,人生苦短,我不需要誰來理解或是指點。美食帶來的慰藉,如同信仰;味覺封存的記憶,值得久藏。
自此以后我便成了那家雜貨店的常客。我想冥冥中有人給了我第二次機會,在不被注意的角落里,縱情做自己。
所以我不該錯過。
美食小提示:
鴨舌含有對人體生長發育和神經系統有重要作用的磷脂,對老年人智力衰退有一定的預防作用。而從中醫的角度上來看,鴨舌可溫中益氣、健脾胃、活血脈、強筋骨。
鹵鴨舌可以用一些栗子糖漿代替冰糖,瑞士秋天栗子上市,我會在燉鹵鴨舌的時候放一些切成塊的秋栗,出鍋前淋一點意大利的黑醋,風味特別與眾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