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雨晨
(河南大學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魯迅作為中國現代文學的奠基者、偉大的思想家和革命斗士,以其決絕的斗爭精神和犀利辛辣的筆鋒屹立于文壇。作為新文化運動的主將,魯迅長期受西方文化哲學思想的熏染,認識到要想改變一個國家的體制,必先改變一個國家國民的思想和精神,以文化革命助力思想革命,進而推動社會制度的變革。他寄希望于將國民性批判的啟蒙思想注入早已僵化的封建社會體制,鞭策尚在“鐵屋”中沉睡的國民,從而喚醒民眾的獸性精神和斗爭意志,呼喚民族血性和尚武精神的回歸。魯迅曾受到尼采“超人哲學”的影響,崇尚意志堅定、力量超絕的英雄式人物,希望這樣的英雄能以“曠世之勇氣、絕世之精神”帶領民眾發起斗爭、打破枷鎖、重造天地。他所作《斯巴達之魂》《摩羅詩力說》便意在于此。魯迅除了“文壇斗士”這一廣為人知的形象外,還是一位溫情的父輩和教育者。他深刻意識到自己這一代人所受的“鬼氣”與荼毒太深,所以將未來之希望寄托在青年一輩與孩子身上,不僅在小說中振聾發聵地發出“救救孩子”的呼聲,在現實中亦以實際言行大力扶持青年作家。魯迅的人文思想與“斗士”形象無疑對后來者產生了極為深刻的影響,劉慈欣便是其中之一。
新世紀以來,中國新生代科幻作家劉慈欣,以新古典主義科幻小說風格引起國內外科幻界的注意,并以國人身份首次斬獲科幻“雨果獎”,受到全社會的矚目,引領了中國科幻小說的發展浪潮,誠如某些研究者所說,“這個人單槍匹馬,把中國科幻文學提升到了世界級的水平”[1]57。劉慈欣科幻小說除了其備受稱道的“硬科幻”特色之外,同時還融入了深刻的人文思考,譬如對復雜人性的刻畫,對國民劣根性的揭示,對日益孱弱的國民生命力的憂慮等。他將科幻敘事與道德敘事平行,常常將人類置于末世場景下來思考文明發展與道德法則的抵牾,展示人性的脆弱與多樣性,借此提倡冒險勇氣與獸性精神,贊揚民族血性與頑強意志,呼喚強有力的“超人”的出現,帶領人類尋求文明發展的道路,并預示最終的希望依然落在孩子身上。不難看出,劉慈欣的這些人文思考受到了魯迅極深的影響,并在其作品中或隱或顯地顯露出來,以示對魯迅予以呼應和致敬,就像一些學者所言:“作為一位工程師,劉慈欣的發聲是大膽的,他繼承魯迅吶喊者身份的方式是用科學去抗衡與思考整個人類未知的命途,同時,在強大科學背景的隱匿下,也不乏將一絲希望寄托在了‘人的文學’之中。”[2]198作者也直接借書中人物之口稱贊道:“魯迅是個很了不起的人,他的書每一個中國人都應該讀讀的,你們將來也一定找來讀讀。”[3]322正因為劉慈欣成功地將新古典科幻美學與國民性批判、超人哲學、獸性精神等人文思考相融合,其科幻小說才能激蕩起別樣的美學風格,受到世界文壇的關注與認同。劉慈欣對魯迅人文思想的接受在繼承的基礎上又有所發展,本文將從三個方面對此進行梳理。
魯迅等一代人在1915年創辦《新青年》雜志后,發起文學革命,隨后掀起新文化運動,以求啟蒙民眾思想,改革中國現狀。魯迅深知在幾千年來封建社會長期滋養的土壤之上,要想徹底鏟除封建禮教荼毒的詬病,必須要有壯士斷腕的勇氣,破而后立。因此,他以筆為武器,以自己的故鄉紹興為原型,塑造了一批典型形象,向舊文化、舊社會發起進攻,為新文化運動造勢。小說《阿Q正傳》中,魯迅塑造出阿Q這一典型形象,阿Q的“精神勝利法”無疑刺痛了國人麻木的神經,魯迅更是借阿Q形象痛斥了國民的精神愚昧與思想麻木以及深藏骨子里的奴性。《藥》則刻畫出沾著革命烈士鮮血來治病的尚未覺醒的民眾形象,哀嘆辛亥革命對民眾麻木思想改造的失敗。《狂人日記》更是其代表作之一,它采用現代主義的象征手法,塑造出一個看似癲狂、實則清醒的“狂人”形象。狂人身處封建禮教荼毒的閉塞社會,作為早先覺醒的戰士,他感到自己與周圍人的格格不入。因此,狂人的潛意識里總感覺周圍的人要害他,要吃他的肉,這種隱喻實則象征村民要用封建舊思想再一次將他蠱惑。當狂人在某天夜里翻開史書,赫然發現中國幾千年來的歷史竟然都是吃人的歷史,而像他這樣清醒的戰士,只得“荷戟獨彷徨”,最后逃脫不了被同化的命運。
與此相似,劉慈欣在小說《鄉村教師》中描寫的李寶庫老師,與魯迅筆下的“狂人”遭受著同樣的命運。《鄉村教師》講述一個自愿回到鄉村教書的李老師的故事。他身處封閉貧窮的鄉村,既要和麻木愚昧的村民作斗爭,還要鼓勵孩子上學接受教育。最后,李老師在貧困交加中死去,但他臨終前用教給學生的“牛頓三定律”,從外星人手中拯救了地球,使人類文明免于毀滅。作為村里唯一受過科學知識啟蒙的人,李老師就如同孤立無援的“狂人”一般,受到周圍人無形的排擠與迫害。村里人理解不了李老師的種種行為,正像魯鎮中的村民理解不了狂人的癲狂言行一般。劉慈欣用細膩的現實主義筆觸,刻畫出一幅幅讓人感到窒息的閉塞鄉村景象:政府為了扶貧分下的拖拉機,村里人為了分配公平,把它大卸八塊每家分了一個部件;公家分下的潛水泵被村民們合伙賣了,只為全村多吃兩頓好的;村里的光棍單身漢們整日無所事事、賭博吃喝,因為他們知道自己越窮政府越會發放更多的救濟款;李老師的初戀秀秀生產時,因為村民的迷信思想而沒有送去醫院,最后被接生婆的土接生法害死;李老師為了孩子的未來,挨家挨戶去勸父母讓孩子上學,卻不被村民理解;他從教育局里爭取到的學校維修款,卻被村里人拿去請戲班唱戲;村民拜神燒紙、迷信無知卻又鄙薄科學和知識,為修建村里的老君廟要拆掉校舍,李老師被迫拿起木棍跟村民拼命……
劉慈欣筆下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鄉村和近百年前魯迅筆下封閉愚昧的魯鎮在精神上頗為相似。他吸收了魯迅國民性批判的筆法,深刻地揭示出新時期國民骨子里尚未被革除的劣根性,其小說中愚昧的村民,正如魯迅筆下受封建思想荼毒的民眾一般自私而冷漠。《鄉村教師》中李老師的啟蒙者形象不僅和“狂人”形象相耦合,且在某種程度上更與《藥》中的革命者夏瑜遙相呼應:前者為鄉村的啟蒙教育付出了一生,但并沒有受到村民的感激,反而招致排擠和迫害,最后貧困交加而死;后者為民族復興付出了生命,卻被愚昧的民眾用沾著他鮮血的人血饅頭來治療肺癆。魯迅在日本留學時便意識到“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4]439。劉慈欣對此也頗為贊同,深感物質上的貧窮不是最可怕的,精神上的貧瘠才是讓人感到絕望所在。小說中說到:“沒有文化,人們都變得下作了,那里的窮山惡水固然讓人灰心,但真正讓人感到沒指望的,是山里人那呆滯的目光。”[3]317
《狂人日記》發表于1917年,彼時民國剛成立不久,中國正處于四分五裂的軍閥混戰之時,外有帝國主義勢力的欺壓,內有官僚主義和封建勢力的壓榨。當時,底層民眾普遍缺乏民族意識,封建統治者長期實行的愚民政策,國民只知有家,不知有國。對上位者長期盲目地順從與忍讓,使民族喪失了血性與抗爭精神。在西方列強用堅船利炮轟開這個古老帝國的大門后,泱泱中華淪落到喪權辱國的境地,中華民族到了“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時刻。為了救亡圖存、強國保種,喚醒沉睡中的民眾,魯迅等一批先驅者以文化變革探尋發展之路,以思想啟蒙的國民性批判形式,尋求破而后立的途徑。《鄉村教師》成稿于2000年,小說展現的是中國在上世紀八十年代農村的普遍場景。此時的中國正從六七十年代的創痛中恢復,改革開放方興未艾,人們的思想尤其是底層農村民眾的思想,正處于渾噩的困頓狀態;市場經濟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剛剛實行,舊的秩序和意識形態被打破,但新的標準尚未建立。此時距五四啟蒙運動已然過去近百年,傷痕、反思文學等新時期啟蒙工作興起,但思想啟蒙的曙光依然難以照亮封閉愚昧的鄉村。即使到了新世紀的今天,啟蒙運動也難說已然真正成功。近百年之前,對于阿Q等人,魯迅“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痛斥他們是吃著人血饅頭的麻木民眾;新時代的今日,劉慈欣接過魯迅的批判筆鋒,力批愚昧麻木的國民靈魂和非理性的社會狀態,渴求科學知識與文明理性,呼吁新時期啟蒙工作的復歸。正如評論家嚴峰所說:“我們一眼能夠看到這其中的啟蒙主題。事實上,無論是五四的啟蒙運動,還是‘文革’后的‘新啟蒙’,科學都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這跨時代的兩場啟蒙,都遭遇了危機與挫折……當然,我們也可以說劉慈欣和那些消解啟蒙的人一樣,都是企圖超越啟蒙。不同的是,他的方向恰好相反,因為這不僅僅是老調重彈,更把啟蒙的意義超拔到不可思議的高度。”[5]74劉慈欣雖身為科幻小說作家,但在小說中對文明與人性的思考卻比當代許多作家都要深刻。工科出身的他和醫學出身的魯迅一樣,都能以科學、理性乃至冷峻的目光審視社會、透析人性,卻又不乏人文思考與道德關懷。同時,新時代的科學知識背景,讓劉慈欣又能在某些方面超越魯迅,站在更高的層次俯視文明發展的道路,思考新世紀道德和科學啟蒙的落腳點。可以說,劉氏小說美學風格的獨特之處正在于此。
1917年,魯迅雖接受錢玄同的邀請,參加新文化運動并為《新青年》撰稿,但他始終秉持著深切的懷疑精神:“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4]441盡管魯迅最后被錢玄同“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4]441所打動,但他那種深切的絕望感始終未曾湮滅。后續的歷史事實也證明魯迅的擔憂并非杞人憂天。二次革命失敗后,五四浪潮開始退卻,民族危機在軍閥混戰中日益加重。魯迅深感自己這一代人受封建余毒影響太深,身上存在著較多頹廢氣息和舊時代的“鬼氣”,因此,他并不認為他們這一代人能在有生之年實現思想和文化革命,達到救亡圖存的目的。魯迅的啟蒙思想構成很復雜,此時他亦受達爾文進化論影響,認為新生的事物必然強于舊事物,新一代也必定比舊一代強。于是,他便將變革之希望,寄放在那些未曾沾染絕望、虛無之氣的青年尤其是孩子身上。因此,無論從物質亦或精神上,魯迅對青年總是不遺余力地予以鼓勵和支持,“愿中國青年都擺脫冷氣,只是向上走,不必聽自暴自棄者流的話。能做事的做事,能發聲的發聲。有一分熱,發一分光,就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發一點光,不必等候炬火”[4]341。對于那些還未受到封建思想毒害的孩子,魯迅在雜文里更是鼓勵我輩應當“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4]135。正是因為相信孩子擁有無限的可能,是改變未來格局之希望,魯迅才總會在小說末尾留下光明的尾巴。《故鄉》中的閏土,雖然由于禮教的熏染與身為老爺的“我”之間產生了隔膜,但侄子宏兒和閏土的孩子水生,卻像當年的我們一樣,未受到階級的阻隔欣然成為朋友;《狂人日記》中,魯迅更是發出“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救救孩子……”[4]454的吶喊。這種“我以我血薦軒轅”的自我犧牲以傳承后輩的精神,正是魯迅的偉大人格之所在,并對后世產生了深刻影響。
劉慈欣科幻小說的獨特體裁,使他能以更宏闊的視野審視人類文明的發展。他在小說中多次將人類置于末世的處境中,考驗人類在遭受滅頂之災時的道德選擇,審視人性的多面性,面對末世,人類最后都不約而同地將希望指向后一輩——“孩子”身上。《鄉村教師》中的李老師將自己一生奉獻給山村里的孩子,正如他自己的老師,當年犧牲自己在狼群中救下他一般。他也希望以病軀點燃微弱的燭焰,照亮孩子的未來道路,進而通過他們改變山村封閉愚昧的面貌。這些孩子最終憑借李老師教授的“牛頓三定律”,成功地從外星人手中拯救了地球和全人類。先驅者的啟蒙并未失敗,這些孩子不僅懷揣著啟蒙的火種,成為改變鄉村現狀的希望,他們更憑借獲得的啟蒙知識,在無意識中拯救了整個人類文明。劉慈欣身處科技飛速發展的時代,啟蒙視野不再局限于一地或一國,而是將人類命運共同體放在宇宙這個視域內進行考量。劉慈欣的這種“大人類”啟蒙思想,較之魯迅的民族啟蒙思想,無疑站在一個更高的維度上。小說結尾寫到:孩子們為病死的李老師立下墳墓,消失在清晨的晨霧中;魯迅小說《藥》的結尾則寫到:夏瑜墳上多出了一圈紅白的花和烏鴉驚叫一聲振翅飛向天空。不難看出,兩篇小說結尾涉及的意象頗為相似:兩座“墳墓”象征著上一代生命的消逝,彌漫著晨霧的道路和沖天而起的烏鴉象征著尚不確定的未來,但新生的一代將會背負著希望繼續活下去。《藥》中的花圈證明革命的火種并未熄滅;《鄉村教師》中照亮孩子們的初陽預示著:“他們將活下去,以在這塊古老貧脊的土地上,收獲雖然微薄、但確實存在的希望。”[3]335劉慈欣在結尾處對魯迅的種種致敬,正暗合魯迅“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的自我犧牲精神。
這種精神更貫穿在小說《流浪地球》中,小說講述了由于將要爆發的太陽氦閃災難,人類面臨即將滅絕的危機。為了子孫后代的延續,人類決定建造地球發動機實行“流浪地球”計劃,全體人類甘愿付出一百代人的畢生努力,去賭一個不確定的未來,只為了拯救人類的未來子孫,實現人類文明的延續。正因為無數的前行者默默躬耕于黑暗之中,才使后輩可能生存于光明之內。在小說《超新星紀元》中,劉慈欣更是以極端的方式,設想孩子如果失去了父輩的引導,未來將會走向何處。故事講述了由于超新星爆發所產生的輻射,所有人類患上了輻射病,全球13歲以上的人將在一年后全部死去,只有13歲以下的孩子受影響較小可以存活。于是,所有國家的大人都抓緊時間,將知識和經驗教給這些還處于懵懂狀態中的孩子,以維持整個社會的正常運作。但失去了大人的引導,這個世界開始陷入一種不理性的混亂,各國之間的沖突不斷升級,最后爆發核戰爭,各國都遭受重創。劉慈欣意識到后輩在擺脫父輩的關照,成為新一代的領軍人之前,父母要為他們培育好成長的土壤,鏟除封建余毒和非理性因素,讓科學和理性照亮他們的成長之路,否則,當他們受到舊環境、舊文化的荼毒后,社會極可能會重蹈覆轍,陷入循環往復的非理性混亂狀態。正是因為上一輩的犧牲與傳承,人類文明才能不斷更迭前進。
魯迅早期接觸西方哲學思想時,便受到德國哲學家尼采的深刻影響。他翻閱并翻譯了尼采的諸多論著,尼采的“超人哲學”頗受魯迅的認同。尼采認為人類可以劃分為“超人”和“末人”兩類。所謂“超人”即生命力(權力意志)極為旺盛的人,他們智力超群、意志堅定、情緒高昂,擁有沖破傳統藩籬和束縛的勇氣,是創造力與個性極為卓越之人;相較之下,“末人”則代表了人類社會中渾渾噩噩、茍且偷生,缺乏生命力、創造力和自主性,只知亦步亦趨、碌碌無為而活的庸人。尼采認為“末人”注定要被“超人”所統治,“超人”代表著人類的精華,“他便是那閃電,他便是那瘋狂”[6]4,領導著社會的發展方向。晚清時期的吾國國民,無論從體魄亦或從精神方面來說,較之西方都頗為孱弱。近代的屈辱歷史提醒我們,中華民族如若再不驚醒,那么終將成為尼采筆下所謂的“末人”。尼采所希冀的“意力絕世,幾近神明之超人”[4]56形象,讓魯迅看到了思想啟蒙最終的理想指歸。他曾撰《斯巴達之魂》,稱贊古希臘斯巴達三百勇士的壯舉。這種以三百血肉之軀對抗波斯數十倍的敵軍,最后全部戰死的不屈精神,正是魯迅所追求的國民精神改良方向。同時,魯迅也希望自己能成為這樣的“超人”。小說《鑄劍》中的黑衣俠客“宴之敖者”,在某種程度上便是魯迅的化身——“黑須黑眼睛,瘦得如鐵,嚴肅冷峻”,與魯迅現實中的外貌頗為相似。黑衣俠客為了幫助年輕的眉間尺完成向封建統治者復仇的愿望,孤身一人闖王宮與統治者搏斗,最后同歸于盡,完成復仇。這種集智慧與勇氣的強人形象,正是魯迅的理想化身。
在某種程度上,“超人”哲學更是要喚醒中華民族骨子里的原始獸性。自清朝統治者對民眾實行奴化統治以來,國民骨子里的英武之氣慢慢被磨去了。僵化的科舉制度,迫使儒生都成為《儒林外史》中只會做八股文章、手無縛雞之力的迂腐文人。這種愚民教育,讓底層民眾長期處于民智未開的懵懂狀態,逐漸變得麻木愚昧、不知反抗,喪失了自古以來的民族血性。魯迅痛感民族尚武精神的缺失,要求青年的身體素質要體能充沛、血氣旺盛;甚至提倡多發展些獸性,主張以“猛獸式”的兇勇驅除“家畜式”的怯弱,以獸性拯救人類,倡導“敢說、敢笑、敢哭、敢怒、敢罵、敢打”的人格作風。陳獨秀將這種獸性精神概括為“意志頑狠,善斗不屈,體魄強健,力抗自然,信賴本能,不依他為活,順性率真,不飾偽自文”[7]15。縱觀魯迅的文學創作,我們會發現其中隱含著“人獸平行”的敘事模式,這種移植于西方的藝術技巧,在魯迅筆下做出了新的闡釋。魯迅在作品中常將形態各異、秉性不同的獸比作人來敘事,這并非是像中國古典神魔小說里一樣將人物妖魔化,而是以獸的野性精神反喻現代人生命力之孱弱,從而呼喚原始獸性和反抗精神的回歸,彌補人性的萎靡。魯迅的小說和雜文中經常出現“狗”和“狼”這兩種動物形象:前者經常以封建統治勢力的奴才或幫兇的負面形象出現,譬如失勢的落水狗、資本家的乏走狗、諂媚中庸的叭兒狗,這種被馴化的動物已經喪失了反抗的野性,淪為家畜;后者則大多以反抗者或戰士形象出現,如《孤獨者》中狼的象征,《狂人日記》中對狂人反抗禮教形象的狼的隱喻[8]50-64。魯迅在雜文里感慨道:“猛獸是單獨的,牛羊則結隊。”[4]216這種反差對比無疑彰顯出魯迅對“家畜式”人格的輕蔑和對“猛獸式”精神的贊賞。瞿秋白也曾評價:“魯迅是萊謨斯,是野獸的奶法所喂養大的,是封建宗法社會的逆子,是紳士階級的貳臣,而同時也是一些浪漫諦克的革命家的諍友!他從他自己的道路回到了狼的懷抱。”[9]3這雖然是為了加強魯迅與無產階級之間的聯系,但確實明晰了魯迅靈魂深處的狼性氣質所在。魯迅對“超人哲學”和“獸性精神”的倡導,對后世無疑造成了潛移默化的影響。
在崇高與道德逐漸式微的今日,劉慈欣作為中國新生代科幻小說的代表人物,其科幻小說之所以能脫穎而出,便在于其作品展現出了新古典主義科幻風格。古典主義科幻是歐美科幻小說“黃金時期”所具備的特點,即背景廣闊、氣勢宏大、結構嚴謹、主題崇高等;尤其是這些小說的主人公們,普遍富有古典英雄氣質,他們的共同特點是冷靜的頭腦加一往無前的勇氣,勇于承擔責任,摒棄個人私利;最重要的是超越常人的理性和智慧,讓他們可以力挽狂瀾,拯救人類于危難。這種古典主義英雄與尼采筆下的超人無疑具有某種同質性。作為理工科出身的作家,劉慈欣屬于技術主義者,堅信科學和理性是未來發展的關鍵,但又并非單純的“技術至上者”,他明白人之所以為人,正因為他是獸性與理性的共存體。他知道,雖然崇尚獸性可能會使英雄突破某些道德底線,但一味的理性更可能會使人類喪失進取與冒險精神。劉慈欣無疑受魯迅式超人哲學與獸性精神影響很深,他推崇具有原始獸性般銳意進取的個性精神,反對唯唯諾諾的陰柔性和偽博愛式的泛濫憐憫,譬如小說《三體Ⅲ》中的主要人物托馬斯·維德便是其理想的典型形象。
《三體Ⅲ死神永生》講述了黑暗森林法則生效,羅輯通過計謀成功威懾三體人后,人類來到了威懾紀元。此時三體人與人類保持著短暫的和平,但人類的三體危機并未因此終止。三體世界通過文藝等潛移默化的手段,使整個人類社會朝著陰柔方向發展,人類社會不再出現富有男子氣概的人,社會像是被抽空了血性與勇氣。而此時羅輯即將卸任執劍人職務,維德將和程心競選執劍人,民眾將從其中選擇一人承擔守護人類的職責。維德擁有鋼鐵般的意志和銳意進取的勇氣,為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不過他做的一切都并非出于私利,而是為了讓人成為自由、大寫的人。他深知“威懾紀元”中的人類是健忘的生物,安逸的環境將成為扼殺人類危機感的搖籃,因此為了順利實行階梯火箭計劃,他不惜下毒毒害候選人,為了和程心爭選執劍人而暗殺程心,為了人類最后的逃離希望而建造光速飛船,甚至不惜爆發大規模流血戰爭與聯邦政府開戰。劉慈欣筆下這種強人形象還包括《三體Ⅱ》中的主人公執劍人羅輯,他為了守護人類,犧牲了自己后半生的時光,憑借鋼鐵般的意志與三體人對峙作戰。《地火》中的主人公劉欣,某種程度上便是作者自己的理想化身,他用自己這一代人的流血犧牲,換來成熟的煤礦開采技術,造福后世。維德、羅輯和劉欣代表的正是人類在原始童年時期的進取和冒險精神,他們和尼采、魯迅筆下的超人形象不謀而合,三人都擁有堅強的意志和卓越的智慧,同時也擁有極大的權利欲和統治欲。他們遵從叢林法則,崇尚優勝劣汰、弱肉強食。但他們的這種做法常常突破社會規則,在文明社會中難以被普通民眾所理解,因此,這些“超人”總是如猛獸般孤獨前行。他們超越了傳統的道德和價值觀念,以自己內心的道德準則和價值尺度衡量利弊得失,因此,他們的舉動往往難以被傳統的社會道德體系所容忍。他們就如同為人類盜取火種的普羅米修斯,為了人類生存延續,自己承擔著莫大責任和壓力,而當人類初次面對廣袤黑暗的宇宙時,這種超人哲學與獸性法則,無疑能讓人類有更大幾率生存下去。但小說最后,地球卻毀于像程心這樣的偽圣母之手。作者借維德之口發出振聾發聵的警示:“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獸性,失去一切!”[10]396這種獸性精神,無論是在魯迅所處的救亡圖存時代,亦或在未來的科技發展開拓時期,都是不能丟失的。人類的贊歌是一首勇氣的贊歌,它代表著人類骨子里最原始的冒險精神和血性所在。近百年之前,魯迅在民族危亡日益加重的救亡圖存時代,提倡“超人哲學”和“獸性精神”,呼喚強有力的英雄人物出現,帶領國民以覺醒自救;新世紀之后,在如今道德式微的泛娛樂化社會,劉慈欣繼承了魯迅的人文思想,并超越民族與一國的局限,從宇宙和人類文明這個更宏闊的視角,提醒人類要居安思危,時刻不忘進取與冒險精神。這是兩個智者的靈魂跨越時空的交流與碰撞。
劉慈欣身為當代中國科幻文學的領軍人物,其科幻小說既有“硬科幻”的科學基礎,又兼具深刻的道德思考與人文情懷。回顧中國科幻文學的歷史發展進程可以看出,中國科幻文學走過了這樣的歷程:從晚清時期以啟蒙救國為宗旨,到建國后淪為兒童科普讀物;從八十年代的稍有起色,再到九十年代退潮后淪為邊緣化的小眾文學;時至今日,它才在一批新生代的小說家手里,逐漸走向中國文學界的舞臺中心,乃至走向世界,引起全球的關注。劉慈欣憑借對西方前輩阿瑟·克拉克等人的“硬科幻”元素的吸收以及對魯迅的啟蒙與國民性批判的繼承與發展,同時讓二者有機融合,形成自己獨特的新古典主義科幻美學風格。與此同時,他還能兼顧商業市場的通俗流行,讓硬科幻文學擺脫了晦澀難懂的弊病,真正做到了老少皆宜、雅俗共賞。王德威曾言:“從魯迅到劉慈欣,他們的文學對于我們思考中國的現在和未來,已經做出了非常有意義的見證或建議。”[11]在科學蓬勃發展的今天,科技與人類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科幻文學作為“科學”與“文學”的連接橋梁,日益受到大眾的關注。國民呼吁更多像劉慈欣這樣既有扎實的科學知識又富有人文情懷的作家出現,繼承先輩思想遺澤并融匯自我,讓中國文壇朝著更多元化的方向發展,先河后海,終成汪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