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成紙飛機的童年（下）

湯飛

白羊吃得肚兒圓，我們玩得高高興興后，便慢悠悠地下山，還特意繞到應昌爺家門口。因為他有一手漂亮的篾器活，這還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會把自己親手做的新奇的玩具送給每一個渴望得到的孩子。這不，只見他把竹條削得薄如紙片，拿在手里巧妙翻轉、穿插，轉眼間，一只模樣分明的鳥雀振翅欲飛。然后他左右瞄兩眼，才滿意地放到徐將梅的掌中。徐將梅驚喜地捏住尾部，在院子里高高低低地“飛”著。應昌爺目光銳利，一眼就瞧出站在一旁的男孩們眼里火熱的祈盼。于是，他轉到房后，扯回兩枝芭茅稈。在他返回的途中，芭茅稈已變作兩匹馬，還長著毛茸茸的大尾巴。他微笑著把馬分別交給倆小子。接過禮物，徐頃抬起右腳踏地，舉起右手敬禮致謝。將梅想交換著玩，我和徐頃爭相遞過去。因為嘗到了甜頭，缺少玩具的小崽子們就格外喜歡往應昌爺家跑，圍著編筐的老頭轉。他編一截兒，趁歇氣的空當，用剩余的竹料編出稀奇古怪的物件送給圍觀的孩子們。

小琢，我們的玩具雖然不如你們城里孩子的玩具豐富多樣，多數是自制的，然而得到的快樂不遜于你們。廢舊書報大有用處，可以疊成方方正正的方包，組團競技。手藝好的能折出活靈活現的手槍或沖鋒槍，誰要是擁有一把，指定能在同伴中出盡風頭。原本報紙、篾條是制作風箏的原材料，后來得知用塑料口袋做的風箏飛得更高，我們趕忙找了幾個裝東西的袋子，趴在地上裁剪、粘貼。做成之后，我們輪流著玩，一人跑一段，絲毫不知疲倦，只恨線卷不夠長。

一年四季，徐家灣為我們提供了各種各樣的玩伴。春天有鮮艷的花兒、五彩斑斕的蝴蝶，剖開野豌豆莢，去除籽粒，再一分為二當哨子吹。徐頃鬼靈精怪，裝著說悄悄話的樣子，湊近徐將梅的耳旁，猛地吹哨，驚得徐將梅怒目相向。這么做的后果是，當他想竊竊私語時，我倆都遠遠躲開，然后命他張大嘴巴，伸長舌頭，直到確認他沒有暗器才允許靠近。天氣日漸炎熱，蟬、天牛（俗稱甲甲蟲）、大灰象蟲（俗名鐵牛兒）、竹象（筍子蟲）用不同的方式吸引我們的注意力，那真是捕之不盡，玩之不累。之后，我們又結伴去河邊，翻開石頭摸螃蟹，摸到螃蟹后，等玩夠了才把蟹足折掉，埋進灶灰烤熟，然后開始享受它們的美味。灶臺背后、水缸旁邊，是灶雞子（突灶螽）的地盤，假如撞上了孩子們，它們就只能自認倒霉了，因為它們多數會淪為雞群的點心。金秋時節，徐家灣的田里立著一片片稻草束，最適宜躲貓貓、打鬧了。蟋蟀跳來躍去，逃不脫我們手掌心的便成了我們的獵物，但是因為它們的兩條后足極易斷落，留著無用，最后便予以釋放了。入冬的徐家灣十分蕭索，落霜后，不怕冷的徐頃從菜葉上收集一捧霜粒，捏成一坨，趁我不備塞進被窩，刺骨的涼意直抵心田，睡意頓時消失。若非嫌冷，我鐵定掀被起身收拾他。

除了橘橙、桃李梨等家常水果，桑葚也是美味之一，雖然染烏了嘴唇，也難逃大人的訓斥，但是我們仍樂在其中。酸棗成熟的季節，徐頃自告奮勇爬上樹去摘，我與將梅坐收漁翁之利。剝開果皮，棉花白的果肉緊緊巴著橢圓形的果核，酸中帶甜，叫人欲罷不能。每顆能抿含許久，只是得辛苦眉毛長久地皺著。此外，“六月六，地瓜熟”，地枇杷、渾身長滿小刺的刺梨，都是我們喜歡的“進口”食物。

小琢，或許你會不屑地說：“我有寵物。”確實，你們在飼養貓貓狗狗、倉鼠、蜥蜴等寵物的過程中獲得了樂趣，可是我們鄉下娃兒也有啊。且不說前邊出場的動物，貓狗也是農家小院不可或缺的成員，而且它們還各有職責：貓負責捕鼠，狗負責看家護院。

我還想略帶驕傲地說：“小琢，你肯定沒戴過‘將軍頭盔’。”它其實是竹制的戽水兜，形似影視劇里的頭盔，兩邊各拴著兩根繩索。使用時，兩人各執一端，從河溝里汲滿水，然后使勁一拉，它便高高騰起，再將后繩稍稍抬高，水便倒入秧田，完成灌溉。在抽水機普及之前，它是每家每戶的必備品，只是在農閑時，它便成為了我們的道具。徐頃戴上它，跨著桑樹條當馬騎，還趾高氣揚地朝我和徐將梅發號施令，一會兒讓我們列隊出征，一會兒又讓我們為他做飯。于是我們紛紛爭搶竹兜，徐頃則死死護著，說：“梅梅，你爭什么，哪有女將軍？”梅梅立刻啞口無言。我真想穿越回去，義正詞嚴地回答：“花木蘭就是女將軍！”

小琢，在你看來，跟父母一起生活是尋常事。可是，在你隨父母外出游玩時，我們的家長卻在千里之外辛勤工作，根本沒空照料孩子。起初我們用信件溝通——內容當然不會以趣事為主，所有的情感、關愛藏在家長里短、諄諄叮囑之中，篇幅僅薄薄幾頁，因為如果超重，需要多付郵資。后來村里商店安了座機后，總算能隔空交談，但是我們仍舊無法漫無邊際地聊閑天，因為接打電話均需付費。所以無論哪種溝通方式，我們和父母進行的次數都不太多。

徐頃曾與媽媽一道前往軍營探親，回家后整個人都變了，腰板挺得直直的，說起見聞滔滔不絕，踏步敬禮便是從那兒學會的。我和徐將梅羨慕他去過那么遠的地方，因為腦子想象不到、語言描述不清，只有身臨其境才有真實的感受。有些同學的爸媽會在寒暑假將子女接到身邊，那些孩子不僅享受了天倫之樂，還開闊了眼界。我從來不在這一范圍內，因而只配做聽眾，為他們鼓掌叫好。每當談起身處遠方的父母，徐將梅幽幽地望向山腰的某處，說：“我的媽媽在照片里，在我的心中，她從沒遠離。”目光的盡頭，是她母親的安眠之地。我和徐頃看過她母親的相片，甜甜的微笑，如同畫報上的人物，永遠年輕。

此時，三人沉默無話，舉頭凝視著那片無憂無慮的白云：它變幻著形狀，緩緩飄過山頂。在沒有興趣班、補習班的年少時，我們過早地品嘗到了別離的滋味。徐頃立志：“長大后，我也要做一名保家衛國的軍人。”徐將梅說：“我想做一位貼心的媽媽，陪伴孩子成長，給他講許多許多的故事。”而我只有一個念頭：下次考試得高分，就能馬上給老爸老媽打電話了。

小琢，你的日子一定是晴朗多于陰雨、愉悅多于難過吧？希望你努力學習、加強鍛煉，浩瀚星空，總有任你閃亮的位置！

臨近尾聲，該署名了。讀到這里，你多半已經猜出我是誰了。對呀，徐家灣是我們共同的老家，賦予我們共同的姓氏。雖然咱倆的童年隔著三十來年的光陰，但毫不影響我把它折成紙飛機送給你，跟你分享永不消退的歡樂。我旁觀你的童年，你翻看我的童年，彼此做平等的密友，多有趣啊！

徐宵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