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 正
(中國社會科學院 哲學研究所,北京 100732)
近十幾年來,學界關于研究系與五四新文化運動之關聯的研究,已為數不少,尤其是對彼黨骨干如梁啟超、林長民等人之于五四運動影響的討論,更不乏優秀成果。例如歐陽軍喜在談到林長民與五四運動時,便特別強調政黨或政治團體的作用,“學生運動最終成為政爭的工具”。然而他隨即又說道:“研究系自創黨以來,其所取政策,即系與現有勢力相結合,意欲乘機而指導之,改造之,使成為國中之中堅力量,以求安定一時之社會秩序,并徐圖發展。但在五四期間,林長民的態度始終是激烈的,甚至是與政府對立的。”[1](P.111)對于這個結論,我們不禁好奇,五四時期的研究系究竟是要趨附“現有勢力”,還是要與之對立?如果說研究系在五四時期改變了自己的路線,那么這種改變是基于政治投機,還是思想宗旨上的改弦更張?
事實上,這個看似吊詭的結論折射了當前相關研究的現狀。批評研究系利用群眾運動實現政治訴求者,大有人在。例如有學者便指出:“五四學潮爆發之際,恰逢中國政局處于空前嚴重的分裂狀態,……其中,研究系與安福系之間,展開了一場激烈的政派互毆。從這個意義上講,五四學潮與其他民運相比較,一個重大的區別便在于:它從始至終都不是一個純粹的民眾運動,而是下層民眾與上層政潮互為滲透、互為借力?!盵2](P.116)也有學者注意到,五四時期,《民國日報》指責梁啟超、林長民是“賣國賊”,《晨報》指責曹汝霖等是“賣國賊”,就分別體現了國民黨與研究系、研究系與新交通系之間復雜的政治糾葛。(1)相關討論參見熊玉文《政爭:五四時期“賣國賊”人選的政治由來》,《史林》,2013年第6期。有學者更勾畫了一幅徐世昌、研究系、舊交通系、西南軍閥,甚至國民黨聯合倒段的五四圖景?!叭欢?,此次事件并未撼動安福系之基礎”,反而研究系、國民黨自身受到打擊。[3](P.28)總而言之,研究系策動五四運動,系出于政治利益考慮,五四運動也不單純是場愛國運動,它背后有復雜的政爭底色。
反之,從進步主張、民主訴求等思想方面贊許研究系參與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研究者,更有人在。例如有學者就以贊許的口吻指出:“梁啟超雖然不是五四運動的主角,但與許多生活在同時代的知識分子一樣,五四運動也是梁晚年在政治和思想文化中遇到的一場最為嚴峻的考驗。”[4](P.190)也有學者指出,不能以“早年進步,晚年頹唐”的簡單二分法評價梁啟超,“梁啟超的言行與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主題、內容完全合拍,他理應被視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積極支持者、五四新文化陣營的重要成員”。[5](P.44)不惟梁啟超,例如張東蓀也有這樣的歷史作用。如學者在談到張東蓀主編的《時事新報》副刊“學燈”時,便指出,“(張氏)創辦了我國現代第一個學術性文化副刊”[6](P.161),“是報刊界引領時代‘風氣’之先的‘時之圣者’”。[6](P.168)還有學者評價研究系喉舌《晨報》,“投入相當大的人力、物力去歐洲及東洋考察社會重建中的新思潮,為西方政治新思潮的中國化特別是社會主義認同作了諸多努力,意為中國政治重構乃至社會重建打下基礎”[7](P.97)。
又如,有學者便劃分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兩種走向,一者走向了民主革命的政治道路,一者走向了“整理國故”的思想學術,“梁啟超不僅與時俱進,且秉持反省現代性的信念,歸趨于‘整理國故’,仍不失自己獨立的地位”(2)見鄭師渠《梁啟超與新文化運動》,《近代史研究》,2005年第2期,第37頁。事實上,類似的劃分早已有之,例如丁守和先生便強調:“從胡適到張東蓀就構成了新文化運動的右翼,而共產主義知識分子的李大釗則是它的左翼的著名代表?!挛幕y一戰線的分裂已是勢不可免的了?!笨梢姸∈睾汀⒁髷⒁汀段逅男挛幕\動》,《歷史研究》,1959年第4期,第10頁。當然,如鄭師渠先生所論,不能因為研究系人員的穩健態度,就否認其歷史價值。。類似的評價不僅適合于梁啟超,也適合于張東蓀等人。如學者在談到張東蓀主編的《時事新報》副刊“學燈”時,便指出:“《學燈》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采取了漸進式啟蒙的策略,這是相對于《新青年》激進式啟蒙而言。……但它作為又一種重要的啟蒙策略,為新文化建設注入了理性的因素?!?3)見吳靜《〈學燈〉與五四新文化運動》,復旦大學新聞學院博士學位論文,2009年4月,第155頁。另外,左玉河也持類似觀點,參見氏作《上海:五四新文化運動不容忽視的另一個中心——以五四時期張東蓀在上海的文化活動為例》,《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1期,第109-111頁。一些學者便深入到研究系要員與新文化運動干將的人際關系中去。例如有學者說:“研究系一直比較重視拉攏胡適,而返觀胡適,卻刻意保持雙方的距離,對梁啟超晚年的思想文化主張多有批評。”[8](P.13)
以上三種傾向,其結論不同,立場各異。令人犯難的是,這些研究多持之有故,各自具有充分的史料依據,直教人難辨是非。幸如馬克思所說:“真理是由爭論確立的,歷史的事實是由矛盾的陳述中清理出來的?!盵9](P.567)從此意義上說,上述種種看似“矛盾的陳述”反而為我們進一步清理歷史事實提供了堅實的梯子。
質言之,上述分歧的根源正在于學者對五四運動的不同定義。主張政爭的學者把五四運動定性為一場突發的政治斗爭,另一部分學者則側重于新文化運動與五四運動的因果聯系,更強調五四運動的思想文化價值。(4)這方面最系統地論述,當推彭明《五四運動史(修訂本)》,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周策縱《五四運動史》,陳永明等譯,長沙:岳麓書社,1999年。處理這一矛盾較為簡便的方法就是把“五四思想文化運動”與“五四政治運動”判然截開。例如胡適晚年在《口述自傳》中就強調:
我告你這件事,就是說從新文化運動的觀點來看——我們那時可能是由于一番愚忱想把這一運動,維持成一個純粹的文化運動和文學改良運動——但是它終于不幸地被政治所阻撓而中斷了
是以五四發生了兩場運動,一場是文化運動,一場是政治斗爭,二者可以各自評價,互不干涉。
然而,1919年6月16日《公言報》有社論《學界諸君可以休矣》,當中就稱“有提倡新文學之胡某等”,“竟公然謂非鼓吹學校革命不可,……更授三五學生以方略。此三五學生因有交換利益,奉命惟謹,甘為效力,遂煽惑同學,出而助勢”。[11]這種報道雖系安福部誣讕之辭,但或可證明胡適在當初不見得就有晚年這種意識。(5)曹汝霖晚年曾回憶:“后來北大有關此事之人,已將此事改稱文藝運動,使人將五四運動,淡然忘之?!逼渲小氨贝笥嘘P此事之人”,應當即指胡適,可證胡適晚年之論不足以說明其早年行為。見曹汝霖《曹汝霖一生之回憶》,臺北:傳記文學出版社,1970年,第158頁。
既然政治運動與文化運動的關系繞不開也躲不過,如何處理二者之間的糾葛與交涉,就亟待學界有所著力。學者曾呼吁:“要正確理解一戰對中國的意義,學者必須打破藩籬,對內政外交以及社會與國際關系都要涉獵,否則即有‘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之誤。”(6)見徐國琦《第一次世界大戰在中國歷史上的地位及影響》,載金光耀、王建朗主編《北洋時期的中國外交》,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33頁。限于學力,筆者所見這方面出色的研究專著有徐國琦《中國與大戰:尋求新的國家認同與國際化》,馬建標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8年;鄧野《巴黎和會與北京政府的內外博弈:1919年中國的外交爭執與政派利益》,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馬建標《權威的缺失:民初外交事務的政治化》,復旦大學歷史學系博士學位論文,2008年4月(文中主要內容經由作者重新調整和補充,以《沖破舊秩序:中國對帝國主義國際體系的反應(1912-1922)》為題,2013年在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出版)??芍^卓識!尤有進者,不惟外交史與內政史需要相互關聯,政治史與思想文化史同樣需要打破藩籬,去思考對方的疑問。
例如以政治史論,各政治派系緣何會有不同的主張,其理論或思想依據是什么?又,以思想文化史論,是什么外部原因導致研究系從依附于政治權威轉向主張反權威的國民運動?是故本文正擬以研究系的國民外交思想為線索,于此作一些微末的嘗試。(7)學界關于研究系國民外交的討論尚且不多,主要集中在五四期間的國民外交協會,例如許冠亭《“五四”前后國民外交協會活動述論》,《江海學刊》,2007年第4期;易丙蘭《巴黎和會期間研究系的國民外交活動研究》,《大連大學學報》,2008年第2期;曾榮《國民外交協會與近代國民外交“對內”趨向》,《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4期。
誠然,上述問題看似簡單,但回答它們卻需要更廣闊的視野。例如解釋梁啟超等研究系要員為什么會在五四時期提出“國民外交”和“國民制憲”思想,就不能局限于1919年,而應該溯及既往,回顧他們在1917年甚至更早時候的政治主張和實踐。在本文看來,無論是1917年的府院之爭還是1919年的國民運動,某種程度上都是民初憲政危機的表現,都是正常政治渠道和程序無法消化不同意見的必然結果。同理,無論是權威政治還是群眾政治,都是梁啟超等研究系要員克服憲政危機的嘗試。(8)近十幾年來,學界對《臨時約法》及相關《國會組織法》有過深刻地反省,多集中于“總理副署權”和“解散國會權”上,但對總統、內閣與國會三者關系的研究相對較少,對民初內閣體制的反省則更顯不足。是以本文將就此處用力。相關研究,例如楊天宏《論〈臨時約法〉對民國政體的設計規劃》,《近代史研究》,1998年第1期;陳曉楓《〈中華民國臨時約法〉的文化透視》,《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6期;音正權《〈中華民國臨時約法〉的主要缺陷》,《政法論壇》,2000年第6期;楊天宏《走向衰亡的民初國會——歷史過程重建與政治語境分析》,《四川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2期;經先靜《內閣、國會與實力派軍閥——20世紀20年代羅文干案始末》,《史學月刊》,2004年第4期;張淑娟《吳景濂與民國政治:1916-1923》,復旦大學歷史學系博士學位論文,2007年4月;王雷《誤讀的共和:1916-1924年的北京國會》,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博士學位論文,2008年5月。
此外,本文標題稱“五四變局”也是由此而發。學術界對于五四運動的研究可謂汗牛充棟,即五四運動爆發的原因而論,就有多層次、多角度的研究。除卻上述政爭和文化的角度而外,也有學者另辟蹊徑,例如著重于“預期破滅”的社會心理學角度(9)例如羅志田《“六個月樂觀”的幻滅:五四前夕士人心態與政治》,《歷史研究》,2006年第4期;另如陳廷湘教授則試圖既探討心理學因素,又考慮政府應對危機的措施,參見氏作《1920年前后兩次爭國權運動的異樣形態及形成原因》,《近代史研究》,2005年第2期。;或是發掘報刊、電報等現代傳媒技術手段的重要作用。(10)例如熊玉文《論媒介在中國對巴黎和會提案形成過程中的作用》,《學術研究》,2003年第1期;王康《輿論傳播與五四學生運動——以五四時期〈京報〉為中心》,《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2期;馬建標、林曦《近代外交的“通信變革”——清末民初國際宣傳政策形成之考察》,《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5期。但把五四運動與政治體制結合起來的研究尚且不多。(11)例如鄧野先生便專門談到五四運動時期的國務院與國會、總統府與國會之爭,可謂發人深省,但他的著力點仍不在憲法問題。參見氏著《巴黎和會與北京政府的內外博弈:1919年中國的外交爭執與政派利益》,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第7、8章。從政治結構的角度思考五四運動,需要我們拓寬視野,放眼1917年甚至更早。
廣義上的五四新文化運動在1917年迎來了自己的轉折點。如周作人所說,“以后蓬蓬勃勃起來的文化上諸種運動,幾乎無一不是受了復辟事件的刺激而發生而興旺的?!盵12](P.333)狹義上的五四運動則與當時國務院與國會、總統府與國會的矛盾密不可分,而這些矛盾則在1917年就已經畢露無疑了。
政治結構的矛盾促進了五四運動的產生,五四運動又反過來激化了政治結構的矛盾。正如學者所論,吳佩孚通過兩個和會與五四運動,“從中迅速完成自我轉型,變為一個政治明星,從而為其來年由衡陽領兵北上,發動直皖戰爭,奠定了政治基礎”[2](P.241)。直皖戰爭是北洋集團內部第一次兵戎相見(12)據學者考證,時人把北洋勢力稱為軍閥,大約始于1918—1919年間。實則“軍閥”一詞有武裝勢力割據一方的意涵,而直、皖二系分裂以前,北洋系尚不存在這種狀況,稱之為“北洋集團”更為準確。本文沿用此說。參見張華騰《北洋集團崛起研究:1895—1911》,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3-6頁。,“北與北爭,南與南爭”[13](P.109)的混亂局面,由此達到了新的高度。
職是之故,本文對研究系“國民外交”的討論,將從民初政體問題與1917年府院之爭開始。
美國比較政治學家胡安·林茨(Juan Linz)在談及民主化實踐時,得出了一個頗令人意外的結論:拉美國家的軍事獨裁統治恰恰起源于它們引入的美國三權分立體制。這個結論難以讓人接受,按理說,三權分立的目的正在于限制行政權力過分膨脹,又怎么會導致與它初衷相反的后果呢?
林茨解釋道:三權分立體制實是國會與總統的二頭政治,所謂司法權獨立,不過是這兩個權力主體之間相互爭斗的場所(總統任命最高法院大法官,并由參議院批準)。并且國會與總統都經民選產生,都具有相當的合法性,這意味著雙方都可以宣稱自己是代表人民行使職權。然而林茨反問道,當二者意見不同時,“誰擁有更大的權力來代表人民說話,總統還是反對其政策的立法者中的多數呢?”正是這種相互扯皮、莫衷一是的混亂局面,反而致使人們期望一個強有力的人物或組織出面重建秩序,“軍隊常常試圖作為調解力量進行干涉就并非偶然了”。[14](P.45)
憲法學家布魯斯·阿克曼(Bruce Ackerman)將此現象稱為“林茨噩夢”。他補充道,當國會與總統分屬于兩個黨派時,類似的危險就很可能發生。當然,最好的情況是二者終于妥協,但這樣好夢并不常有。在大多數場合下,雙方的激烈爭斗甚至會導致“憲法崩潰”:
為搞垮對手,某一個權力分支發起了一場運動,瓦解了憲政體制,并使自己成為單一的立法者,或者進行一場支持性的公民投票(plebiscite)來裝點門面,或者干脆沒有。
總統、國會中的一方或訴諸于軍隊,或訴諸于群眾,以解決無休止的爭吵。但不管使用何種手段,它都是繞開或曰擱置既有的憲法程序,使自己凌駕于憲法之上。長此以往,“兵變”或“民變”將成為慣例而難以約束。
當然,情況也不見得如此不堪:
總統和國會之間可能不爆發全面戰爭,而只是進行無休無止的相互誹謗、攻擊、派系斗爭。也許更糟糕的是,雙方可能都利用憲法賦予它們的權力而互相掣肘,使對方的行動舉步維艱:國會將給政府制造麻煩,而總統則將不放過任何機會采取單方行動。
阿克曼把這種情況稱為“統治力危機”(crisis in governability)。不管是“憲法崩潰”還是“統治力危機”都是憲政危機的表現,其結局都可能導致國家長期動蕩和停滯。
對此,阿氏便提醒美國政治家,與其再迷信本國體制具有普遍適用性,倒毋寧參照英國“議行合一”體制,創立新的分權理論。他呼吁道:
我們不應陶醉在勝利中,似乎被孟德斯鳩和美國建國者所發現的永恒真理在當代得到了發揚光大,相反,我們應當以憂慮的心情來關注它:19世紀拉丁美洲引進北美模式所招致的苦難是否又重新上演,只不過這次是全球性的?(13)以上三段引文,引自布魯斯·阿克曼《新分權》,杜鋼建、彭亞楠譯,《憲政論叢》第3卷,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年,第613-614、614-615、704頁。該長文近年以單行本的形式另譯出版,題為《別了,孟德斯鳩:新分權的理論與實踐》(聶鑫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2016年),僅從標題“Good-bye, Montesquieu”就可以看出,阿氏對于世人迷信孟德斯鳩的分權學說,深表擔憂。
姑且不論林茨、阿克曼對于新體制的設想,單論他們對于美式總統制的批判,也是十分犀利的。事實上,馬克思早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就一針見血地指出,軍事獨裁者波拿巴之能攫取民意篡奪大位,還要有賴于法蘭西第二共和國憲法給其提供體制上的便利?!坝眠@么巧妙的方法弄成不可侵犯的這個憲法,如同阿基里斯一樣,有一個致命弱點,只是這個弱點不是在腳踵上”,而是在頭腦上罷了,或者不如說,是在“兩個頭腦上(在這里憲法便消失了):一個是立法議會,另一個是總統”。[15](P.145)
西人見解可謂深刻,然則近代中國就無人有此見識嗎?非也,嚴復便是其例。早在1906年清廷方將預備立憲之時,嚴復就十分擔憂世人迷信三權分立,終至立憲不成,反受其亂。他辨析道,既然要求君主立憲,就應該了解英國立憲體制絕非美國、法國總統制。如法國使用三權分立,“蓋樞府行法,而議院立法,二者睽立,莫通其郵,立成發對之勢。未及一年,旁午交扇,喋血國中,適成大亂”。反之,英制之高妙,恰在于行政、立法未嘗分裂,“夫使英之治制,果如《法意》之所云云,距閣部諸行政大臣于議院之外,將其全體隳散久矣,烏得有今日利行之效乎?”[16](《論英國憲政兩權未嘗分立》,P.221)
單就此節而論,嚴氏見解已不輸于上述西賢,著實令人欽佩。實則不特嚴復有此見識,即令一度被他視為“禍首”的梁啟超(14)例如嚴復曾私下痛罵,“今夫亡清二百六十年社稷者,非他,康、梁也”。見嚴復《與熊純如書之三十》,載王栻編《嚴復集》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632頁。,對此也有系統的論述。1913年,梁氏便在《庸言》雜志發表長文《憲法之三大精神》,系統梳理西方立憲體制,并討論“民權與國權”“中央權與地方權”等憲法問題。例如在“立法權與行政權調和”一節中,他就專門批評了孟德斯鳩的三權分立體制:“欲使國會之立法權與政府之行政權劃鴻溝而不相越,此空想耳?!饕愿鲊涷?,孟說久不攻自破,即墨守孟說之美國,今亦蒙其名而乖其實矣?!本科湓?,在于三權分立體制必然造成國會與政府相互傾軋,“則國家大計將全隳于意氣,復何國利民福之能致者”。相比之下,英國體制議行合一,不會產生國會與政府的內斗,實遠較孟德斯鳩體制為優。因此他呼吁未來中國憲政建設,當往英國體制看齊,謂“政府者,政治之府也,必合閣會然后成完全政府”。(15)梁啟超《憲法之三大精神》,載吳松等點校《飲冰室文集點?!返?冊,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358、2362-2363頁。
以上觀點與嚴復別無二致。且梁啟超尤有進者,還專門比較了英、美兩國的內閣制度。英制內閣對議院負責,與議院多數黨同進退,為“有責任內閣”;美制內閣為總統顧問班子,聽命于總統,為“無責任內閣”。乍看之下,似乎英國行政權輕,而美國行政權重。然梁氏卻謂:“有責任內閣而內閣實指導國會,則政府之權似輕而實重;無責任內閣而執政僅奉行國會所議決,則政府之權似重而實輕?!盵17](《憲法之三大精神》,P.2358)其故安在?
例如梁氏特別提到,“國務員受任是否須經國會之同意”,是區分“完全責任內閣”和“無責任內閣”的一大關鍵。如他所言:“同意權之為物,實與責任內閣制不相容,惟在無責任內閣制之國,此或成問題耳。”[17](《憲法之三大精神》,P.2359)道理也很簡單,前者閣會一體,內閣本就有議會多數黨出面組織,根本不需要再由國會同意;后者府閣一體,內閣為總統府顧問班子,國會的同意權才有必要。其權孰重孰輕,不言自明。
此時梁啟超已經看出,在三權分立體制下,同意權必然會成為國會與政府斗爭的重要題目。是以他還特別強調:“在無責任內閣制之國,其采用同意權制者亦甚少,有之則惟美國,然亦僅限于上院,且事實上殆廢不為用,此制之非善,略可推矣?!碧热魢鴷稍簽E用同意權,其結果能不“縶政府之手足而使之百不能舉措”乎?[17](《憲法之三大精神》,P.2359)
由是觀之,大體嚴復、梁啟超都認為,立憲體制當以責任內閣制為上善之選,于美國總統制則斷不可行。然而《臨時約法》將“總統制”改為“責任內閣制”,豈不合乎學理?何以此約法仍造成了民初政出多門的紛亂景象?
有學者便比照《臨時約法》中規定的總統與國務總理的權限,并得出結論:“《臨時約法》規定的政治制度,并非責任內閣制,而是美國總統制的變種,在本質上仍是總統制?!盵18](PP.169-170)《臨時約法》是否為“美國總統制的變種”,姑且存而不論,但說它“并非責任內閣制”,可謂一針見血!另有學者在研究清末民初立憲學說時,指出當時人眼中的“責任內閣”可能并不完全是今天議會制國家的制度,而是西方內閣制度與“日本內閣大臣對君主負責”的混合物。[19](P.150)也許這點正可以說明,為什么一部仍以總統為行政中樞的約法,會被時人稱為“責任內閣制”。
當然,并不是所有當時人都把《臨時約法》列于“內閣制”范疇,名流如梁啟超者即有不同觀點,例如他在前引《憲法之三大精神》中就有所辨正。概而言之,衡量一國的政體是議會制還是總統制,需要分別考察內閣與總統的關系及內閣與國會的關系。
梁啟超便專門論及“內閣總理之有無及內閣責任是否聯帶”。如他所言:
夫負聯(按,連)帶責任,則牽一發而及全身,政府之動搖自較頻數,似政府之憑藉,緣此而弱,然既有聯帶責任,則自必有統一之組織,是政府之樹立,實緣此而加強也。聯帶責任之有無,與總理之設否,關系極密切,今世行責任內閣制之國,殆未聞有不設總理者,故此議殆不復成問題,然使不采聯帶主義,則總理之有無似反無關宏旨耳。[17](《憲法之三大精神》,P.2359)
梁氏提到的內閣連帶責任,十分重要。然而學界討論《臨時約法》體制弊病時,似未充分重視。倘以1917年府院之爭為例,便可見其端倪。
彼時段祺瑞內閣人員中,外交總長伍廷芳、海軍總長程璧光系老國民黨員。財政總長陳錦濤、農商總長谷鐘秀、司法總長張耀曾屬于政學系。教育兼內務總長范源濂為梁啟超門人,屬于研究系。唯獨握有財權的交通總長許世英,為段派中人。其中各方勢力冗雜,正符合梁氏所說的“無統一之組織”的無連帶責任內閣。此內閣在實踐中的運作結果,亦如時任國務院秘書長張國淦所稱,“此后內閣中發生意見,即由黨派之互相消長而起”[20](《對德奧參戰》,P.79)。
例如“對德奧宣戰”一案,僅在內閣之中便意見紛紜,各成派系:
于此有當注意者,則國會各黨派與各方錯綜復雜之關系也。國民黨——閣員中伍、程。伍為黨老輩,不為黨所利用,其子朝樞(外交次長)亦不以黨相號召,府方對伍外交之主張,無不聽從。程則老黨員而已。進步黨——閣員中有范(亦可云中立派)。段因此案與該黨相提挈,梁且以文字鼓吹,并時時向政府條陳意見,其影響頗大。政學會——于府方具有相當力量。而谷、張在內閣亦有力量,其中堅人物為各方所矚目,在此一幕中惟政學會有舉足輕重之勢力。憲政討論會——系臨時之組合。在政府亦與接近,以冀此案順利進行。此其大較也。[20](《對德奧參戰》,P.82)
其中,外交總長伍廷芳與總統府意見一致,主張步趨于美國,以美方意見為準,而農商總長谷鐘秀、司法總長張耀曾又受制于國會中的政學系。真可謂同床異夢、各有算盤。時逢傅良佐煽動公民團圍攻國會,眾閣員竟紛紛辭職,局面如張國淦所言:
伍廷芳等四人遞辭呈后,國務例會不能舉行,總理兼陸軍,教育兼內務,只二人。總理雖到院,無事可辦,總統見段終不言去,將閣員辭呈交院,程璧光、谷鐘秀、張耀曾均批準辭職,且言:“閣員沒有了,看段如何做光桿總理?”我問:“伍廷芳何以獨留?”總統漫應之曰:“外交關系?!睂崉t總統留伍,乃預為代閣地步的。[21](PP.209-210)
從上述案例中不難看出,黎元洪與段祺瑞爭權,很大程度上便利用了段閣的內部矛盾。且后文仍將論及,五四時期大總統徐世昌正是利用內閣不負連帶責任平衡安福系勢力,客觀上推動了五四運動的進一步發展。
歸根結底,內閣成員有無連帶責任,與他們之間是否具有組織紀律密切相關。如英制、法制,內閣負有連帶責任,如梁氏所謂“牽一發而及全身”,其地位勢必重要。如美制、德制,內閣十分松散,閣員之間不負連帶責任、不共同進退,其地位則相對較輕??傊?,內閣負不負連帶責任,不惟決定了政府的行政效率,亦決定了行政權力的分配。責任內閣制,國家元首為虛銜,行政中樞在閣部;無責任內閣,國家元首有實權,行政中樞在元首。
然而,揆諸《臨時約法》一方面推行美制無責任內閣,使總統可以利用內閣成員之間的矛盾坐實自身權力。另一方面,《臨時約法》又賦予總理副署權,使得國務總理及其內閣可以成為脫離于總統之外的獨立行政主體,而不為總統之班子。府院之爭,其根源在于此二元權力之規定。
政治體制的弊病往往會導致政治的非體制化。因之內閣成員分屬于各個派系,不負連帶責任也不共同進退,既可能聽命于總統也可能服從于國會反對黨,所以總理段祺瑞凡重大決策不得不另委之于徐樹錚等私人幕僚。其幕僚又反過來影響甚至主導段的許多決策,正所謂:“段之左右,可以左右段也?!盵20](《對德奧參戰》,P.76)
又因之內閣獨立于總統之外,使總統不得不另尋參謀,這些參謀又反過來干擾和影響總統決策,正所謂“總統之左右,可以左右總統也”[20](《對德奧參戰》,P.81)。有學者便把這種現象稱為“民初政治的私人化(personalization)”,即指黎、段二人依賴于私人幕僚而不是正規機構運作權力。[22](PP.2-3)斯言是矣,且仍需進一步指出,造成這一現象的體制原因在于,民初內閣既不像英國那樣為一整體,又不像美國那樣聽命于總統。正是此等非英非美之內閣造成了“政治的私人化”,其極致便是督軍團干政。嚴復批評段祺瑞“貿貿一任舊約之復;二為國會之招;三成調和之內閣”,實乃召亂之由,正是看準了個中根結。[16](《與熊純如書之四十六》,P.657)
關于此條,除去前述“國務員受任是否須經國會之同意”外,梁啟超專門談到了內閣解散國會的權力。以英國為例,如果議院通過對內閣的不信任案,內閣或是辭職,或可以解散議院重新組織大選。如梁氏所言:“在責任內閣制之國,解散權與信任投票權、彈劾權等相對待,故解散權之必當有,不復成問題也。”又如,“在無責任內閣制之國,則或政府能解散國會如德國、普國,或不能解散國會如美國,緣此異制?!盵17](《憲法之三大精神》,P.2359)
無疑,《臨時約法》雖號為“責任內閣制”,卻于此問題上沿襲了美國總統制。再以1917年府院之爭為例。比如5月1日,國務會議議決對德宣戰案,然而次日李厚基等督軍入府要求黎元洪批準宣戰案,卻遭黎元洪申斥而出。段祺瑞遂與各督軍商討對策,席間傅良佐大吵,“國會不通過,便解散國會”。范源濂則回應:“解散國會,總統決不肯蓋印?!备祫t說:“到此地步,即去黎元洪,硬行解散?!盵20](《對德奧參戰》,P.87)
又如,公民團事件之后,國會與內閣已無調和之可能。當月19日,吉林督軍孟恩遠領銜23人聯名提請大總統黎元洪解散國會。其通電實為林長民捉刀(16)孟恩遠曾親口對吳景濂承認,“此電報為你們議員林長民所作”。見吳叔班記錄、張樹勇整理《吳景濂自述年譜(下)》,載社科院近代史所編《近代史資料》總107號,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第48頁。,當中便稱:“此等憲法,破壞責任內閣精神,掃地無余,勢非舉內外行政司法各官吏,盡數變為議員仆隸,事事聽彼操縱,以暢遂其暴民專制之私欲不止?!盵25](P.195)然而黎元洪于21日召見孟恩遠、王懷慶等人,厲聲稱道:“民國《約法》,總統無解散之權?!备鞫杰娨粫r語塞,“出府后謁段,即于是夕全體出京。而督軍團憤醞釀多日,遂有一時矚目之徐州會議”[20](《對德奧參戰》,P.89)。
從以上兩事中不難看出,“政府不能解散國會”不僅可能造成行政與立法二權的緊張沖突,也可能成為總統限制總理,或總理限制總統之口實。徐州會議和張勛復辟正是這些矛盾長期得不到解決的結果。亦如嚴復所論:
府、院、國會三方,各立于獨,國會既不得以命令解散,而總理亦不宜以不信任解職,兩相抵抗,此夏間政變之所由來也。[16](《與熊純如書之五十五》,P.672)
毫不夸張地說,民初憲政問題之復雜可能是林茨、阿克曼等人都未曾設想的。這里與其說是總統與國會的二元權力之爭,毋寧是嚴復所稱的府、院、國會三方博弈。府強,則院會聯手謀府;院強,則府會聯合倒院;會強,則府院又聯合制會。后此北京政治紛爭,皆不外乎此邏輯。
梁啟超在1913年曾說:“內閣與國會永無相猜相鬩之時,夫是之謂閣會一體。問一國最高權何在?謂之在國會也可,謂之在內閣也亦無不可?!盵17](《中國立國大方針》,P.2428)對照府院之爭及后來政治走向,此說確實具有預見性。然則,識者或謂法國第三共和國也是“閣會一體”,為什么彼國政府更迭頻繁?
這亦如梁氏所見,是由兩黨制和多黨制造成的。他指出,兩黨制之下,執政黨即超過國會半數席位,有單獨組閣權,此為“完全政黨內閣”;多黨制之下,最大黨很可能不過半數席位,這就需要與其它政黨聯合組閣,此為“準政黨內閣”。前者毋需多言,后者則很容易因參與組閣的各黨意見不同而解體。進而言之,兩黨制要遠較多黨制穩定。
梁啟超的觀點得到了政治學研究的支持,例如亨廷頓便根據統計數據指出,“在處于現代化之中的國家,不存在穩定的多黨制”,這些國家中“一黨制既可能是強大的,也可能是弱小的,但多黨制則無一例外都是弱小的”。[24](P.390)是故梁氏呼吁:“我國將來政黨欲并合諸小黨,使兩大黨對峙若英、美,為事實至順,亦在愛國君子自為之耳?!盵17](《中國立國大方針》,P.2433)遺憾的是,他不知道,英、美之有兩黨制,并不在于撒克遜人種“政治上蓋有特別之天才”,而在于其選舉制度。
以大類而言,選舉方法可分為兩種。設某選區有若干代表席位,一種辦法是得票最多黨“贏者通吃”,另一種辦法是各黨按照得票比例分配這些席位,前者為“多數代表制”,后者為“比例代表制”。法國政治學家莫里斯·迪韋爾熱(Maurice Duverger)便總結出如下規律:一般而言,多數代表制導致兩黨制,比例代表制導致多黨制。然而迪韋爾熱卻十分不滿于比例代表制,謂其造成國會多黨林立,從而撕裂了民主制度。(17)學界稱此規律為“迪韋爾熱法則”(Duverger’ s Law)。詳細論述,參見M. Duverger, Political Parties: Their Organization and Activity in the Modern State, translated by Barbara and Robert North, London: Routledge and Kegan Paul Ltd, 1964, Chp. 3。阿克曼更指出,“結合以下兩種制度的分權模式是最有害的:(1)總統由普選產生;(2)國會選舉采用比例選舉制?!盵25](PP.625-626)換言之,三權分立可能造成總統與國會的對立;比例代表制則使國會形不成穩定的多數意見,從而大大降低了它與總統妥協的可能性。
參照民初《參議院議員選舉法》規定,“當選人及候補當選人名次以選出之先后為序,同次選出者以得票多寡為序,票數同者抽簽定之?!薄侗娮h院議員選舉法》規定采用復選制,其中“初選舉”與“復選舉”都以“視得數多寡”按名次選出代表。(18)參議院、眾議院議員的選舉辦法,參見章伯鋒、李宗一主編《北洋軍閥:1912-1928》第1卷,武漢:武漢出版社,1990年,第688、693-696頁。初看下去,這些規定并不涉及何種代表制,但考慮到這些代表可能分屬于不同黨派,其法同于比例代表制無疑。彼時國會派系林立,可能與此有關。
再則,當時內閣雖然不自國會出,但國務總理在組閣時,為了平衡各方勢力,不得不吸收各方要員,其實質等同于多黨制國家諸政黨聯合組閣的局面。而民初大總統雖由國會推舉,但其超黨派的身份卻使他往往悖離于國會多數黨的意志。以上種種情況使得《臨時約法》體制大體上合于阿克曼所說的“最有害的分權模式”。
綜上所述,梁啟超對于民初政體弊病的判斷是十分準確,且極具預見性的。然而看到了病因卻不代表開對了藥方。梁氏心目中的最佳方案是閣會一體而總統虛位,但袁世凱時期,大總統掌握實權,此說不啻于空談。1913年8月16日,《庸言》雜志刊出《進步黨擬中華民國憲法草案》,當中并未采納英國議行合一體制,而只規定大總統有解散國會的權力,可能正是這種局面下的無奈選擇。[17](《進步黨擬中華民國憲法草案》,P.2525)
袁氏歿后,時人仍有機會廢止《臨時約法》。例如嚴復便曾上書段祺瑞:“勸其承認袁氏未帝制以前一切之號令、法律為有效,而后急組機關,議定可久之憲法,更依新定之選舉法,以召集國會,與國人一切更始?!盵16](《與熊純如書之五十四》,P.669)然而令人詫異的是,梁啟超卻與唐紹儀聯名上書段祺瑞,要求恢復《臨時約法》。梁氏明明十分反感《臨時約法》,為什么又在此時主張恢復它?今人也許無從揣度其動機,但上書中有句話值得人們注意:
我公今所長之機關為國務院。國務院者,元年約法之機關,三年約法所未嘗有也。三年約法若為法,元年約法定非法,公所長之院何由成立?[26](第1卷,《梁啟超等駁斥段祺瑞主張民三約法不可廢電》,P.835)
此時實權派由總統變成了總理,倘若恢復“民三約法”,則段祺瑞將何去何從?至于另立新法,難度系數實在太高。由此看來,恢復《臨時約法》可能既是不得已而為之,又是不得不然之舉。
也許在這種情況下,黨爭成為了進步黨人實現其憲政主張的唯一選擇,然以黨爭的方式消弭黨爭,可乎?
時人有謂:“進步黨本以攫取政權為目的,見民黨在國會勢力頗厚,因忌嫉而陰與北洋派勾結,限制民黨勢力?!盵27](P.17)斯言誠是,然進步黨限制國民黨勢力,未始就無善良初衷。民國甫一建立,梁啟超就上書袁世凱,內中專門論及對付革命派的辦法。簡而言之,拉一派打一派,即團結“宜于建設”的一部分人,限制“只宜于破壞,不宜于建設”的另一部分人。至于限制辦法,梁啟超說得很明確:
政府所以對待彼輩者,不可威壓之,威壓之則反激,而其焰必大張;又不可阿順之,阿順之則長驕,而其焰亦大張;惟有利用健全之大黨,使為公正之競爭,彼自歸于劣敗,不足為梗也。健全之大黨,則必求之舊立憲黨,與舊革命黨中之有政治思想者矣。[28](P.617)
這番話不僅點破了統一黨、民主黨、共和黨三黨合并為進步黨的歷史背景,更點出了日后進步黨的主要宗旨和斗爭方向。正所謂,“進步黨宗旨以國權主義相揭橥,與國民黨的民權主義相反”[29](P.113)。按照進步黨“稍畸重國權主義,以濟民權主義之窮”的一貫主張[17](《憲法之三大精神》,P.2358),國民黨自然在其斗爭之列。
須知《國會組織法》第二十條明確規定,民國憲法由兩院選出委員起草;第二十一條又明確規定了議決憲法機關及議決方法。進步黨要制定憲法以彰顯國權主義,無非兩條途徑:第一條走合法渠道,先占據國會絕大多數議席,再借此掌握起草委員會;第二條走非法渠道,借由外部力量解散國會,強行制定憲法。但不管是合法渠道還是非法渠道,國民黨都是其繞不開的絆腳石。問題不在于進步黨或研究系如何針對國民黨,而在于彼輩如何從合法渠道走向非法渠道?
公允地說,黨爭是政黨政治的常態,進步黨之過不在于黨爭本身,而在于其黨爭的手段往往超出了正常的政治程序,并破壞了正常的政治秩序。例如二次革命之際,梁啟超等人為袁世凱解散國民黨出謀劃策。其所作所為甚至令本黨眾議院議員劉偉都深感不齒。如他寫信規勸梁氏:“明公果有救亡之志,必須洗心滌慮,除權利思想,以誠信詔國人,用如炬之眼光,出以忠厚惻怛之意,循軌道而行,庶幾其可?!盵27](P.673)此言正說明了進步黨或研究系雖有正當之目的,卻每每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最終反而與目的漸行漸遠。它不僅適用于二次革命,同樣適用于參戰問題。
縱觀研究系在1916—1917年黎元洪、段祺瑞執政期間的表現,大體可以分為兩個階段。既然制憲權操于國會之手,研究系想要實現其國權主義主張,就勢必要設法掌握國會三分之二以上的議席。它首先考慮的策略是促成府院合作,共同鉗制反對派國民黨。
這個策略并非沒有實現的可能。1916年夏政府鼎革之初,“黎段本可合作,黎為段擁戴而出,雙方原具好感”[21](P.202)。然而這種關系很快因孫洪伊案而煙消云散,此可稱為黎段府院之爭的序曲。院方迫使黎元洪同意辭去孫洪伊內務總長職務,并同時辭去總統府秘書長丁世嶧,其強勢地位畢露無疑。然而段祺瑞、徐樹錚等人可能沒有想到,彼方雖然一時得利,但從長遠看,卻不啻為自己樹立了更大的反對派。確如汪曾武所說:“孫洪伊出走上海后,集團民黨反對段祺瑞,卒至段被免職,而張勛入京,釀成復辟之役?!?[30](P.433)亦如汪建剛所言:“后來聯直倒皖、府院之爭等政潮隨之而起,真是所謂風起于蘋末了?!盵31](P.185)
從研究系的角度來看,此次府院爭斗不啻于大大增加了其聯合府院的難度。最起碼負氣出走的孫洪伊就為黎元洪開出了另一份聯合對象的名單?!皩O洪伊主張孫(中山)、黎聯盟,來抵制北洋軍閥;研究系則主張黎段聯盟,來削弱國民黨?!盵29](P.119)當時院重府輕,作為弱勢一方的黎元洪將選擇與誰合作,豈不一目了然?
值1917年參戰案引發政潮,黎元洪與國會民黨勢力之間的合作就更加明顯了。5月10日公民團事件以后,國民黨議員便公開向外媒宣稱:“吾黨對于加入問題,已決意贊同,但吾人不贊同現內閣耳。段內閣辭職,則吾人決意一致贊同,惟欲段內閣非速去不可?!盵26](《論中國之現狀》,P.874)黎元洪本就“欲借國民黨勢力,謀久安其位”[30](P.433),在參戰案上更是與國民黨同調。據張國淦披露,黎元洪內心也贊成參戰,“但不愿在段閣里辦。……可惜黎的左右當時不明利害,只專從倒段一方面做去,致黎蒙反對參戰之名”[21](P.206)??梢妳饐栴}是虛,府會聯合倒閣才是實情。
事實上,湯化龍直到此時仍沒有完全放棄調解府院的努力。“當府院兩方沖突劇烈,要罷免段的總理時,湯化龍屢到東廠胡同求謀黎的一面,也被他們從中阻撓,迄未得見。湯很氣憤,因此研究系就一心一意為段策劃一切?!盵29](P.119)可以說,正是因為府院雙方的矛盾已經不可調和,才迫使研究系必須選擇一邊。例如陶菊隱便指出,公民團事件驅使國會中除研究系外的全體議員結合起來,借反對宣戰為名共同倒閣,“從此研究系議員又轉居于孤立寡援的地位?!芯肯祵鴷a生了一種新的感覺,感覺到這個國會仍然是由國民黨多數把持的國會,對他們說來并不是一個有力的工具”[32](P.565) 。
此事標志著研究系策略的重大轉折,他們不再尋求合法的渠道掌握國會、制定憲法,而轉向以非法的手段強行重組國會格局,以推行自己的憲政主張。督軍團成為了彼黨可以依靠的力量。其中林長民便星夜南下,“促各省督軍通電指摘民黨阻撓制憲”,并親自代各督軍起草通電。[27](P.18)電文稱:
欲作未雨之綢繆,應權利害之輕重,以當事與國會較,固國會重;以國會與國家較,則國家重。今日之國會,既不為國家計,是已自絕于人民,代表資格,當然不能存在。[23](P.110)
平心而論,單看這段文字倒也符合實情。例如法媒《北京政聞報》便稱:“竊以最足損議員名譽者,莫過于是。有識諸人群咎彼輩之先黨派問題,而后國家利益也?!盵26](第13卷,《論宣戰問題》,P.901)又如英媒《字林西報》更警告國民黨議員:“此次陰謀之原動,自系盡人皆知,即屬國民黨一派人,并有唐紹儀、孫逸仙旁為之助?!崛瞬坏貌痪嬷T政客,以其行動對于國家之危險。彼等既驅逐段總理,繼其任者何人乎?彼等所懼之督軍,不更難鉗制乎?”[25](《推倒段總理之陰謀》,P.979)6月15日,黎元洪在督軍團的壓力下被迫解散國會之后兩天,《中法新匯報》便刊文稱,“黎總統之解散國會,以華人眼光觀之,似為有失顏面,但真友愛中國者,均以行之未免過遲為可惜耳?!盵26](第13卷,《論解散國會》,P.1080)足見彼時國會臭名昭著,實為國家利益之障礙。然而無論國會民黨再怎么不顧國家利益,以督軍團政變的方式干預政治,豈不飲鴆止渴,終將陷國家于更大的混亂之中?(19)如當時人所言:“徐州會議,為北洋軍人第一次越軌行動,進步黨與北洋派結合,對民黨宣戰,亦從此開始,由此一大反動集團啟十年內亂之機?!币妳球啊侗毖笈芍鹪醇捌浔罎ⅰ罚d吳虬、張一麐《北洋派之徒王源及其崩潰·直皖秘史》,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20頁。
需要特別強調,研究系在支持宣戰的同時,還有憲法提案,其結果亦如陶菊隱所言,“研究系在國會內維持段內閣和通過對德參戰案的兩個主張都已陷于絕望,此外,研究系關于憲法的主張,也在討論憲法的二讀會中失敗”[31](P.565)。進而言之,彼黨之所以汲汲于通過宣戰案,不只出于國際關系的考量,更有制憲的打算。
知湯、梁之游說段氏也,略謂解散國會,《約法》所不許,莫若借外交問題,將來對德宣戰時,入軍事時代,一切法律皆失效力,《約法》亦不能拘束政府,遑論國會。歐戰非一二年內所能解決,則此一二年內,可以為所欲為,既無修改《約法》解散國會之名,而有其實,此千載一時之機會也。[20](《段祺瑞與解散國會》,P.127)
通過戰爭宣布國家進入緊急狀態,不啻為最簡潔有效的制憲途徑。外交與內政,可謂須臾不離。事實上,研究系不僅在此時試圖以外交手段解決憲政問題,后文將要討論,其國民外交運動同樣也是制憲的手段,只不過其依靠的對象從督軍換成了國民。
1917年7月,段祺瑞討伐張勛復辟,“再造共和”。研究系可謂居功至偉,“梁啟超親贊戎機,軍中文告皆出其手。其他研究系要人湯化龍、林長民等亦皆通電聲討張勛,對段擁護備至”[29](P.122)。段祺瑞也投桃報李,新內閣中研究系骨干便占據五席,“梁任財政總長,湯任內務總長,梁、湯本意,在造成‘名段閣而實梁閣,或湯閣’的局面,以為必如此,方能大展夙抱,樹立政黨內閣之權威”[27](P.25)。 除梁、湯,外交總長汪大燮、司法總長林長民、教育總長范源濂皆為研究系骨干。似乎彼黨大展拳腳的時機就要來臨。
為了實現其政治抱負,研究系事事屈就段祺瑞?!皣鴦諘h本來應當取決多數,擁有五席的研究系閣員應當具有決定性的作用。但是事實上一切問題都要取決于段,從來沒有一個閣員敢于發表不同的意見?!盵32](P.676) 比如西原借款要以浦廠作抵押,遭到新任農商總長張國淦的強烈反對。林長民便勸誡他:“我們此次上臺唯一的目的,要在選舉爭取多數,故對于段不惜多方遷就,如因反對浦廠,而使段感覺不快,則我們滿盤計劃不能實現,豈不是白來一趟?!盵21](P.221)當年9月,梁啟超更草擬《第二次善后大借款綱要稿》,千方百計為段政府架橋鋪路,可謂盡心盡力。(20)實則自民元以來,梁氏就一貫有借日款的主張,例如1912年2月23日,他便上書袁世凱稱:“夫以今日而理中國之財,雖管仲、劉晏復生,亦不能不乞靈于外債,固也。……今日中國非借十萬萬以上之外債,不足以資建設,此有識者所同認也?!庇秩?916年9、10月間,梁氏又去信段祺瑞,主張全面向日本妥協,以謀求日本借款。參見丁文江、趙豐田《梁啟超年譜長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615-616、796-797、846-847頁。
然而無論研究系如何順從屈就,都不能改變此一基本事實:他們與段祺瑞的關系既沒有親緣紐帶,又缺乏體制約束。段氏依靠徐樹錚、傅良佐等私人幕僚進行決策的“政治私人化”狀況,依舊毫無改變。如前引梁啟超所論,一個不負連帶責任的內閣,又怎么能保證它起碼的紀律呢?
與張勛復辟幾乎同時,四川也爆發“戴(戡)、劉(存厚)戰爭”。四川督軍戴戡早在袁世凱時期就與梁啟超交厚,護國運動時更為蔡鍔前驅。(21)相關材料參見陶菊隱《政海軼聞》,上海:上海書店,1998年,第16頁。研究系本打算通過戴戡培養自己的黨團武裝,作為政治資本。然而段祺瑞卻秘密勾結劉存厚,研究系閣員竟茫然無知。正是在段氏的暗中干預下,戴戡兵敗身亡。如陶菊隱所說:“這是研究系加入段內閣以來第一次受到的難堪的待遇,也是該系依附北洋軍閥以來第二次嘗到的苦果?!盵32](P.677)
“政治私人化”對研究系的沖擊遠不止戴戡事件一次。段氏親信徐樹錚就對研究系政客十分不以為然。7月9日,新內閣名單尚未公開,徐氏就去電段祺瑞要求暫緩發布閣員名單;次日,他又密電馮國璋,稱“黨會之才,備我贊佐,可也,將舉我而聽諸黨會之操縱,不可也。……姑不必聽容多論少功之人,持索高位,俾愛我者聞而短氣也”(22)《徐樹錚請緩發段祺瑞內閣名單密電》《徐樹錚陳述組閣選人以能否加固北洋軍派為標準致馮國璋密電》,載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3輯“政治(一)”,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65-166頁。。雖然此次徐樹錚阻撓研究系入閣并沒有成功,但此禍根不會因此而消除,反而造成了更大的后果。(23)另,據劉以芬回憶,梁、湯知徐樹錚有意為難,本來主張卻就,但“征求京、津黨員意見”,“商議結果,乃決定加入”。氏著《民國政史拾遺》,上海:上海書店,1998年,第10頁。
事情源于梁啟超的大膽設想:“舊國會不良,由于國會組織法不善,倘不先組織一種過渡機關,將國會組織法修改,仍用舊法選舉新國會,未有不蹈舊國會覆轍者。”[33](P.19)所以他建議:“在舊國會已被解散,新國會尚未成立期間,效法民元臨時參議院的辦法,先召集一個臨時參議院代行國會立法職權,議員可由地方當局指派?!蓖瑯永_于國會掣肘的段祺瑞當然樂見其成,“因為這樣做,就可以造成一個由他一手控制的立法機關”[34](P.202)。梁氏可能不會想到此舉竟會造成護法戰爭和南北國會這樣嚴重的后果。(24)1917年7月28日,姚雨平就因臨時參議院之事去信指責梁啟超:“前籌安會發生時,執事曾以賢者不得逾法律而為善,責楊皙子,今如報載,執事意在改良約法與國會組織法、議員選舉法種種,故有此舉,豈今日則賢者可逾法律而為善乎?言猶在耳,寧不令皙子笑人。”見丁文江、趙豐田《梁啟超年譜長編》,第832頁。但他肯定不會想到,自己的辦法非但沒有讓研究系控制國會,反而徹底阻塞了研究系走向國會的通道。
關于安福國會及其后果,早已成為學術界常識,本文無需贅論。但安福系憑借什么樣的法律程序上臺?《國會組織法》改革為安福系上臺提供了何種便利,卻罕見學者專門分析,此處正擬討論這一問題。
1917年11月10日,臨時參議院在北京開幕。研究系的如意算盤是馮國璋、段祺瑞會命令地方當局指派該黨黨員為臨時參議員,再由這些臨時參議員推舉梁善濟為參議長。但其結果卻大大出乎梁啟超、林長民等人預料,臨時參議院選舉安福系黨魁王揖唐、那彥圖為正、副議長。(25)劉以芬便指出,安福系當選的辦法分為兩種:“其一,由徐樹錚假段(祺瑞)權威,分電各省區長官,令照所開議員候選人名單,設法選出,同時并囑中央要人之隸各省籍者,令電各省有力人士,從旁協助。其二,對于研究系之忠實分子而曾任舊國會議員者,則另開一單,密令各省區特別注意,不許選出。”氏著《民國政史拾遺》,第13頁。如論者所言:“臨參議長一席,梁善濟失敗,不得不讓安福俱樂部獨步。然則推波助瀾,造成安福俱樂部命運者,梁啟超也?!盵33](P.19)
正是在安福系的主導下,臨時參議院大幅改動《國會組織法》。其中最引人注目之處,就在于參議員構成的變動。按照《修正國會組織法草案理由書》所言,西方國家參議院或是由各地區議員組成,如美國、德國;或是由特別階級組成,如英國、日本。但前者是聯邦國家,不得不體現地方的特殊地位;后者是君主國家,不得不體現貴族的特殊地位。中國既是單一制國家又是共和國,與上述情況皆不相符,豈能依樣畫葫蘆,照搬西方體制?
如現行《國會組織法》第二條規定,參議院由各省會及藩部選舉會所選出之議員組織之。雖有中央學會及華僑選舉會兩項議員,其員額實亦無多,雖謂之純取地方代表制可也。中國本非聯邦國家,安有代表地方之必要?[35](《修正國會組織法草案理由書》,PP.211-212)
且眾議院在選舉過程中實際上仍以各省為基本單位,如此一來,參、眾兩院的區別又在哪里?按照該《理由書》,參、眾兩院的區別應該是有無政黨勢力:
下院雖不妨置之政黨勢力范圍之中,上院則務期畫出政黨勢力范圍以外,庶幾受兩院制之益,而不蒙其害。否則兩院同歸于一黨,則議會必致專橫;兩黨各占一院,則議事終無歸宿,反不若采一院制之直截了當也。[35](《修正國會組織法草案理由書》,PP.214-215)
根據這一原則,參議院代表改由各個事業團體構成,計有“學術代表”“事益代表”“勛績代表”“滿蒙回世爵互選議員”“高等行政司法官選舉會選出之議員”“華僑代表”六個團體。[35](《修正國會組織法草案理由書》,PP.215-222)
這份《理由書》名義上說參議院采取“不黨主義”,實際上卻是為新進政黨安福俱樂部控制參議院提供條件。其中奧秘,即如研究系成員劉以芬所言:
研究系主張參議院應照舊選舉法規定由省議會選出,而安福系則主張須改由地方各團體選出。蓋研究系于各省省議會尚有相當基礎,且議會究與其他團體不同,不易為政府所操縱,認為必如此始于己有利,而安福系則反是也。[36](PP.13-14)
各省議員較為固定,政府不易變更,但誰有資格成為“學術代表”“事益代表”“勛績代表”卻有很大的靈活性,徐樹錚等人完全可以通過操縱這些團體代表的人選來操縱參議院席位。
至于眾議院,雖然《理由書》承認它“置之政黨勢力范圍之中”,卻不僅削去它十分之四的席位[35](《修正國會組織法草案理由書》,PP.225-226),又更改其選舉辦法,即由復選制改為單選制:
原第七條定當選票額須滿投票人總數三分之一,故非分數次投票不能足額,過于繁重。故本案一律改用比較多數法,止須投票一次即可將全數議員選出,較為便利。至當選人不足額,應再投票一次。[35](《修正國會組織法案》,P.248)
無疑,這些規定都為安福俱樂部成為眾議院第一大黨,提供了便利。
除此之外,新《國會組織法》大大限制了國會的權力。例如修正案第七條“增入官吏不得兼任議員之規定”,這一方面減少了國會黨派干預政府的可能,另一方面又自動排除了許多人的議員資格。研究系無疑首當其沖。又如修正案第十二條“于兩院專行職權中刪去請求查辦官吏一款”;修正案第八十九條“明定通常會期,并加延會期間之限制”等等,使得國會無力再像之前那樣對抗政府。[35](《修正國會組織法草案理由書》,PP.226-231)
由上可知,研究系輸掉的遠不只是一次選舉,更是未來進入國會的機會。民初政體,本就參議院權重,眾議院權輕,而參議院“畫出政黨勢力范圍以外”,研究系便不可能在國會中有所作為。從此刻起到五四運動以前,研究系既無法進入國會,又被排斥于政府之外,雖號為政黨,實不過參謀團體耳。其境況正如嚴復所譏:“時人看研究會之湯、梁,真是一錢不值也。南北國會皆已成立,后來執持國枋,即此兩群豬仔,中國安得太平!”[16](《與熊純如書之七十五》,P.692)
研究系的尷尬位置決定了它后來的走向。它既不能直接掌握政府決策,也無法通過政治權力掌握國會,可謂行政、立法兩頭不沾,但它卻能第一時間了解高層動向。研究系在五四運動時的種種表現,正反映了其所處的特殊位置。它策動學生上街固然有政爭的主觀因素,但歸根結底仍是政治體制的產物。
從表面上看,北洋集團至此大獲全勝。不僅內閣與國會不再對立,大總統馮國璋與國務總理段祺瑞也屬于同一系統,感情深厚。但此次由徐樹錚等人負責操作的憲政改革,不僅沒有明確劃分府院權限,也沒有真正建立閣會一體的政治制度,更不可能健全政黨政治,其結果反而是府院之爭進一步演變為直皖之爭。隨著1918年10月馮、段下野和徐世昌上任,府、院、會三足鼎立的局面再度出現,只不過那時的權力重心又從國務院轉到了國會,府會聯合倒院的局面變成了府院聯合制會的局面。
斗爭情形如劉以芬所言,徐世昌一登總統寶座,“即與舊交通系密相聯系,對研究系亦取友好態度,并月助黨費,此兩系皆反段者也。安福系欲舉曹錕為副總統,彼則陰令舊交通系聯合研究系以反對之;安福系主用武力,彼則令錢(能訓)內閣極力倡導和平,皆與段派政策顯然相反”[36](P.21)。概括言之,徐世昌在北京可以用于對付安福系和新交通系的資源有兩個:其一、利用內閣不負連帶責任,由總理錢能訓分化瓦解眾閣員;其二、集合研究系與舊交通系等黨派力量,為安福系和新交通系政策設置障礙。而“南北議和”正是徐氏孤立安福系和新交通系的最好借口。(26)據時任南方“非常國會”眾議院院長的吳景濂回憶,岑春煊一方面明確表態,“徐世昌十號如就職,軍政府必下令討伐之”,以騙取國會對軍政府的支持;另一方面卻暗中勾結徐世昌,鼓吹議和。究其實質,無論南方岑春煊還是北方徐世昌,都假借議和之名,行攬權之實。參見《吳景濂自述年譜(下)》,《近代史資料》總107號,第67、70頁。
這一借口不可不說光明正大,舊交通系、研究系緣此機會,紛紛開足馬力搖唇鼓舌于“和平事業”。諸如舊交通系領袖梁士詒就組織“和平期成會”,用以網羅各方反皖系人士。熊希齡更是往來穿梭于南北政客、武人之間倡導和平。吳佩孚后來在給熊氏的去函中就夸贊他:“今者歐戰既終,若仍以鬩墻細故,爭持不已,貽人口實,欲不為埃及、印度,恐不能也。幸吾公倡議和平,霹靂一聲,全國皆春?!?[37](《吳佩孚致熊希齡函》,P.1333)除掉當中諛辭,吳氏的話也提醒我輩學人注意“歐戰”與“武力統一”的相互關系。從法理上看,前此研究系主張借參戰機會推行緊急狀態,以此更改憲法落實其國權主義主張,如今戰爭結束,緊急狀態自動解除,彼黨正好一改前議,轉而倡導和平、民權,前后變換順理成章。
又如梁啟超雖然沒有直接參與和平運動,但也“極贊成其事”。當年10月26日,他對某報記者談話時,就指出德國、日本所奉行的軍國主義,“亦已于世界所不容,不久將絕其跡”。相反,威爾遜主義才是未來世界的發展方向,我國南北武人不思歷史潮流,仍熱衷于武力征伐,不亦可笑復可悲乎?[27](P.870)對照一年前,梁氏還建議段祺瑞用日人、借日款,可見隨著政治位置的變化,他的思想已經由親日轉向親美。(27)狹間直樹稱,“二十一條”和護國運動使得梁啟超由“親日”轉向“反日”。參見氏著《東亞近代文明史上的梁啟超》第6講第2節,高瑩瑩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此說或有可商之處,梁氏說法一貫多變,評判他是否親日,也許不能完全按照其本人的供述,還要參照他個人甚至整個研究系政治地位的變化。
需要強調,研究系政客和北大新文化派正是在威爾遜主義的旗幟下取得了共識。如胡適所說:“蔡先生和當日的幾個開明的政治家(如林長民、汪大燮)都是宣傳威爾遜主義最出力的人?!?[38](P.578)須知蔡氏一貫厭惡研究系(28)例如吳景濂便提及:“予與張(按,張繼)、蔡(按,蔡元培)二公,甚恨段受梁、湯之蠱惑,誤國甚大。段氏從此不能與國民黨合作,造成護法之役。多年紛爭,十數省大受糜亂,梁、湯之罪,不容誅矣!”見《吳景濂自述年譜(下)》,《近代史資料》總107號,第54頁。,此時卻受威爾遜和平宣言的激勵,在10月23日與研究系和舊交通系政客聯名通電,發起和平期成會(29)電文內容和參與名單,參見《發起和平期成會通電》,載中國蔡元培研究會編《蔡元培全集》第18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83頁;另載周秋光編《熊希齡集》中冊,長沙: 湖南出版社,1996年,第1239-1240頁。;又在12月9日,“與熊希齡、汪大燮、梅爾思(英)、顧臨(美)等發起組織協約國國民協會”[39](P.142)。
以此為基礎,研究系進一步靠攏了新文化運動,而北大新文化派則因此走出了狹小封閉的學院體系,獲得了更廣闊的空間。(30)如本文第一節所列,學界關于研究系與新文化運動的研究,多以個人或刊物為單位,整體研究較少。代表性研究可參見彭鵬《研究系與五四時期的新文化運動:以1920年前后為中心》,中山大學歷史系博士學位論文,1994年(該學位論文已通過專著的形式出版,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03年)。
一般認為,新文化運動起源于1915年9月15日《新青年》創刊,導火索是1914年下半年袁世凱恢復祀孔祭天。然而創刊之初的《新青年》尚有很強的地域性色彩,它的作者群體仍然不出于陳獨秀的同鄉和友人圈,影響力畢竟有限。(31)歐陽哲生便把1915年9月15日至1917年8月1日視為《新青年》發展歷程的第一階段。參見氏作《〈新青年〉編輯演變之歷史考辨——以1920—1921年同人書信為中心的探討》,《歷史研究》,2009年第3期,第82頁。人們容易忽略,激烈回應袁世凱復古運動的不只有陳獨秀等人,還有部分進步黨人。例如藍公武早在1915年1月就于《大中華》創刊號上發文《辟近日復古之謬》,言辭激越甚至令梁啟超都不免“失色相詫”,而不得不作文以辟之。然而縱觀梁氏文章,雖名義上折衷“藍君所論之詭激”,但實多加回護辯白。可見此時梁啟超雖然不同意藍公武激進的反傳統論調,卻也對復古主義回潮深感不滿。[17](《復古思潮平議》,PP.2557-2561)
由此事可知進步黨人早就參與了新文化運動。并且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介入得越來越深。1918年,藍公武主編的《國民公報》開始積極響應白話文運動,實不啻胡適、陳獨秀等人的有力奧援。有此基礎,藍氏在次年初得見《新青年》雜志,不禁感到相見恨晚。他便欣喜地認為:“《新青年》所做的工作,是在從事他和他的進步黨—研究系同人早年沒有完成的工作?!盵40](P.139)
更為學界津津樂道的則是李大釗的例子。1916年5月21日,李大釗就列席參加了憲法研究會第一次會議,并成為湯化龍的私人秘書。(32)相關內容可參見《李大釗年譜》編寫組《李大釗年譜》,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26頁。當年8月15日《晨鐘報》創刊,湯化龍自領社長之職,便聘用李大釗擔任編輯主任。同日,李氏即在創刊號上發表《〈晨鐘〉之使命》一文,挑明《晨鐘報》的創辦宗旨。如他激勵廣大青年讀者:“急起直追,勇往奮進,徑造自由神前,索我理想之中華,青春之中華,幸勿姑息遷延,韶光坐誤。”[41](《〈晨鐘〉之使命——青春中華之創造》,P.166)此與《新青年》雜志何其相似。再對照他同一時期在《新青年》發表的《青春》等文章,與《〈晨鐘〉之使命》主題相同、內容類似,折射出濃厚的柏格森生命哲學烙印。(33)關于李大釗文章中的柏格森烙印,可參見鄭師渠《新文化運動與反省現代性思潮》,《近代史研究》,2009年第4期。可證前述藍公武認定《新青年》本與進步黨的主張一致,并非虛言。
然而此時的研究系尚且依附于北洋實力派,試圖通過彼輩實現自己的政治主張,這就注定了研究系的新文化嘗試必定淺嘗輒止。(34)9月4日,李大釗在《晨鐘報》發表短篇小說《別淚》,描寫有世族華氏有三支脈:甲支“專好結交官僚豪霸子弟,因之浸染惡習甚深”;乙支富有俠義精神,“其奮斗勇往之精神,蓋百折不撓”;丙支則盡是文弱書生,“尚清談,喜批評是非,文人墨客,常近接之”。三支脈中,甲乙兩支水火不容,而丙支則勢單力薄,不得不親近甲支。一天,丙支中某少年的未婚妻桐子請求離家出走,“君子或能自崖而返,妾縱漂泊天涯,得聞君子懺悔之音訊,轉徙窮途之身,仍當求所以效命于君子之前矣”。無疑,李大釗是以華氏家族隱喻中華民族,以“官僚豪霸子弟”隱喻西方列強,以甲乙兩支分別隱喻北洋集團和革命黨人,以丙支隱喻研究系,而以少女桐子自況。少女桐子之離家出走,即不滿于研究系依附北洋集團,將來研究系轉向國民運動,桐子再度“效命于君子之前矣”。參見李大釗《別淚》,載《李大釗全集》第1卷,第199-200頁。因此9月5日,距《晨鐘報》創刊僅僅21天,李大釗就因與社長湯化龍政見不合,而辭去了編輯主任一職,并隨后與高一涵等人一同退出了《晨鐘報》社。(35)參見李大釗《李守常啟事》,載《李大釗全集》第1卷,第203頁;高一涵《回憶李大釗同志》,載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室編《五四運動回憶錄(續)》,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79年,第115頁。根據高說,則他們退出報社是在《晨鐘報》創辦不到兩個月時。
這種狀況直到1918年時才得以改變。當年3月4日,上海《時事新報》增辟《學燈》副刊,此舉不啻為民初學術性文化副刊之先河,于新文化運動功勛卓著。(36)陳捷《五四新文化運動早期上海報紙副刊文化生態研究》,《江蘇社會科學》,2015年第2期,第168頁。關于張東蓀對新文化運動的貢獻,早已得到學者的重視,相關研究狀況本文第一部分已有簡要說明,茲不贅述。由前所論,北大新文化派直接參加研究系的活動,則要等到10月“南北議和”事起。不特蔡元培當時加入了和平期成會,胡適也于11月在徐振飛的介紹下與梁啟超訂交。(37)參見丁文江、趙豐田《梁啟超年譜長編》,第872頁。相關研究,可參見張朋園《胡適與梁啟超——兩代知識分子的親和與排拒》,載李又寧主編《胡適與他的朋友》第1集,紐約:紐約天外出版社,1990年。至此,研究系全面介入新文化運動,“是從文化運動方面去準備,希望數年之后卷土重來”[42](P.193)。這次合作不僅使北大新文化派實力大增,研究系也借此機會一改往日的形象。例如其機關報《晨報》就是雙方共贏的極好范例。
1918年12月1日《晨鐘報》復刊,改名《晨報》。由在京四川省長張瀾擔任常務董事,并聘請蒲殿俊擔任社長。(38)相關情況參見謝增壽、康大壽《張瀾傳略》,北京:檔案出版社,1992年,第37頁。尤其令人注目的是,次年2月7日,《晨報》第2版頭條突然刊出“本報特別啟事”:
本報茲將第二張大加改良:(一)增設“自由論壇”一門,歡迎社外投稿,凡有以新修養、新智識、新思想之著作,惠寄者無論文言或白話皆所歡迎;(二)“譯叢”一門,擬多采東西學者名人之新著,且擇其有趣味者迻譯之;(三)“劇評”一門擬專擇與文藝關系比較的有高尚精神者登載之,如承投稿,亦所歡迎。[43]
《晨報》第7版突然出現“自由論壇”“譯叢”這些新興欄目,并聲明刊登“新修養、新智識、新思想之著作”,還特別強調“無論文言或白話皆所歡迎”,是緣于李大釗回歸《晨報》社,“幫助《晨報》副刊進行改組”。(39)《李大釗年譜》,第71頁。彭明先生則干脆明言:“北京《晨報》副刊改組,由李大釗負責編輯?!眳⒁娛现段逅倪\動史(修訂本)》“附錄:大事記”,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680頁。彼時的《晨報》,“發行數都不過三、五千份”,相較于《順天時報》《公言報》這兩個后來它在五四運動時的論戰對手,顯得相當弱勢。[44](P.254)且此刻又趕上梁啟超赴歐、湯化龍被殺,北大新文化知識分子的加入可謂適逢其會。正如學者所論:“地處北京的《晨報》要改良,就不能不倚重當時新興的知識群體,尤其是當時以北京大學為大本營,以陳獨秀、胡適和李大釗為首的新文化群體?!盵45](P.125)學界早已重視這個問題,本不待此處贅論。但這里需要補充,倘若我們不局限于《晨報》本身,而將它對比同一時期的《公言報》,則可更清晰地察覺到當時政派之間的文化分野。
《公言報》本為著名報人林白水創辦的獨立刊物,后因徐樹錚資助而成為安福系的機關報。究徐本人的思想,即如論者所言:“雖號稱經綸滿腹,究未脫正續經世文編之范圍。”其師承于姚允概、林紓,屬于桐城派一路。[27](P.63)與此相匹配,直至終刊,《公言報》第7版都盡是桐城派文章和同光體詩詞。
然此二派恰恰是北大新文化運動的死敵。例如沈尹默就指出,北京大學本為桐城派把持,民國甫一建立,教育部就以抽鴉片為由迫使校長嚴復辭職,章太炎門生緣此機會大批涌進北大,“對嚴復手下的舊人則采取了一致立場,認為那些老朽應當讓位,大學堂的陣地應當由我們來占領”[46](P.225)。
對比李大釗回歸《晨報》以前,該報第7版與《公言報》幾無二致,其作者群體也皆是林紓(畏廬)、陳衍(石遺)、李宣龔(拔可)等人。但自2月7日以后,桐城文、同光詩的位置迅速邊緣并很快消失,而新文藝、新論說則迅速成為主導并很快支配整個版面。從當月25日起,《晨報》頭版更開始刊登《新潮》雜志廣告《北京大學之“新潮”》。(40)參見《北京大學之“新潮”》,《晨報》1919年2月25日,第1版。這是《晨報》第一次刊登新文化派刊物的廣告。綜整個五四運動期間,除本派系報刊外,《晨報》頭版只給《新青年》《新潮》《國民》《新中國》四份雜志刊登廣告,這四份雜志全是北大新文化派的刊物。
準此而論,不僅北大新文化干將們獲得了更堅實的輿論陣地,研究系也緣此在文化上與安福系劃清了界線。或者可以說,《晨報》的轉變象征了研究系與安福系之爭延伸到了文化層面。例如3月4日該報第7版“自由論壇”就開始連載李大釗《新舊思潮之激戰》一文。其中便宣言:“我今正告那些頑舊鬼祟抱著腐敗鬼想的人!你們應該本著你們所信的道理,光明磊落的出來同這新派思想家辯駁討論。”[47]“那些頑舊鬼祟抱著腐敗鬼想的人”是誰?恐怕安福系和桐城派皆不能外之。(41)李大釗嘲笑守舊派不敢光明磊落地與新派思想家辯論,似有所指,例如林紓便寫小說《荊生》《妖夢》,射影含沙挖苦新文化派。
新、舊文化的對立又反映了雙方外交思想上的“親美”“親日”之別,此亦即“國民外交”“秘密外交”之別。一戰期間,美國國務院有感于自己對華宣傳處處落后于日本,遂決定由卡爾·克羅(Carl Crow)領銜,于1918年8月建立公共信息委員會(Committee on Public Information)中國分部,負責宣傳威爾遜主義。(42)參見任一《“寰世獨美”:五四前夕美國在華宣傳與中國對新國家身份的追求》,《史學集刊》,2016年第1期,第48頁。今天學界對一戰期間美國在華宣傳的研究尚且不多,僅就筆者所知的其它相關研究,參見高瑩瑩《一戰前后美日在華輿論戰》,《史學月刊》,2017年第4期;馬建標《塑造救世主:“一戰”后期“威爾遜主義”在中國的傳播》,《學術月刊》,2017年第6期。正是在公共信息委員會的宣傳和中國知識分子的配合下,威爾遜主義大彰其道。亦如學者所說:“在五四運動前夕,以研究系為代表的各種政治團體都在競相打著威爾遜主義的旗幟,從事各種名義的和平政治運動或國民外交運動。”[48](P.172)
公允地說,研究系鼓吹威爾遜主義既有愛國主義的考量,也有政爭的用意,二者有時難以分開。例如3月22日,《晨報》刊登梁啟超自巴黎的來電:
去年九月,德軍垂敗,政府究何用意,乃于此時對日換文訂約自縛。此種密約有背威氏十四條宗旨,可望取消。尚乞政府勿再授人口實,不然千載一時良會,不啻為一二訂約之人所壞,實堪惋惜。[49]
梁氏在巴黎和會期間的類似來電不止一封。尤為值得注意的是,梁氏特別指出:“此種密約有背威氏十四條宗旨,可望取消?!睂崉t反映了威爾遜主義對當時中國外交的重大作用。按照常理度之,1918年中日高徐、濟順鐵路換約,本為雙方自愿簽訂,不同于二十一條城下之盟,很難取消。但梁啟超特意搬出威爾遜主義,不啻于在法理上宣告當時密約既違背民主精神,又不符合公開外交的新國際準則,不能認定為有效。他借美人之威抵制日本,用意明顯。有學者看到,1919年的國民外交是一個轉折點,此后至抗戰前的歷屆中國政府策略、民間輿論都反對中日直接交涉,而盡力將兩國問題國際化,此乃弱國對付強國的不二法門,也是“‘聯美制日’外交最大的副產物”[50](P.549)。梁氏此論,諄諄愛國之心,誠不可誣也,然則他這一言一行豈不又在說明北洋政府有違民意,同時在挑戰北洋政府的合法性?
例如他批判1918年9月政府的對日借款不啻自縛手腳,造成巴黎和會的不利局面,一則是為自己過去鼓吹對日借款洗白,一則又在明示研究系刊物在當時因曝光借款內容而遭政府查封,可謂“光榮歷史”。又如他稱大好局面不幸為“一二訂約之人所壞”,則是打擊新交通系曹汝霖等人,以斬斷皖系軍閥之一臂。這些用意自應不成疑問。
須知彼時府會之爭漸趨于白熱化,研究系的內外政策與總統府的態度不無關系。亦如吳虬所說:五四運動,“徐世昌為幕后政戰總司令,林長民為臨時前敵總指揮,徐(世昌)意在對段示威,林意在對段泄憤,徐、林各有隱情,倒段目標相同”[27](P.34)??偨y府與國會的矛盾起初表現在徐世昌的“聯美制日”策略上(43)1920年7月底,日本駐華武官在總結徐世昌于五四期間的種種表現時,便說“看不出其有任何親日的態度”,“況且在其周圍之輔佐人物,多系親英、親美、親法分子,無論如何,目前終難指望會有真正的日中親善”。《駐華使館武官東少將致上原參謀總長電》,《北洋軍閥》第3卷,第1142頁。,在五四運動爆發后又達到了新的高度。
例如徐世昌在5月8日、21日曹汝霖等人提出辭職后,兩次慰留曹氏,卻在6月10日未再接到辭職請求的情況下突然罷免曹汝霖、章宗祥、陸宗輿三人。曹氏直到晚年仍對此事耿耿于懷,稱徐世昌“利用此機以剪除合肥羽翼,……不先設法令我辭職,竟下辭職照準之令”。段祺瑞本人更曾當曹之面大罵徐世昌“過河拆橋”,“他對我作難竟累及你們,良心何在,豈有此理!”[51](P.156)
與此同時,安福國會也出手攻擊國務總理錢能訓,以敲山震虎威懾徐世昌。先是眾議院于5月9日提案彈劾錢氏。(44)參見《眾院將提出之彈劾懲辦及建議案》,載《公言報》1919年5月10日,第2版。繼而又在明知徐世昌、錢能訓通電各省議決簽字時,突然于6月10日召開特別大會,“通電聲明反對青島簽字”,使徐、錢政府陷入十分被動的境地。 [52]及錢能訓去職后,安福國會更是與總統府就接任人選問題相互扯皮,竟至于使內閣總理一度難產。[2](PP.175-180)彼時國會勢大,大總統徐世昌尚且不安,況研究系乎?
如前所論,新的《國會組織法》啟自于研究系,是故該派不可能像國民黨那樣索性宣布此《組織法》非法,但正是這部《組織法》把研究系屏于國會之外。另一方面,盡管徐世昌暗中支持研究系,但研究系與他的關系又遠不像1917年時跟段祺瑞那樣密切。此時的研究系可謂于國會、政府兩不得志。
但這一尷尬的地位反而造成了它亦官亦民、介乎官民的特殊角色。例如1918年12月18日在中南海總統府成立的外交委員會是一個官方智囊機構,而1919年2月16日成立的國民外交協會則是一個民間團體。這兩個外交團體正好反映了研究系的特殊角色。倘若中國代表團在巴黎和會交涉順利,研究系可能會長期扮演這一不上不下的角色,但正是林長民的一通“代論”再度改變了研究系的政治身份。
事實上,1919年的反日群眾運動并不始于5月4日的學生游行,例如《順天時報》在5月2日就報道了3、4月間,“我長江一帶,排日熱頗盛,此大抵由于英美宣教師之煽動。彼等于布教之外,用種種手段誹謗日本及日本人,使中國人嫌惡日本,以謀確立英美之商權”(45)《矛盾之日報記事》,載《順天時報》1919年5月2日,第2版。另如日本史學家內藤湖南就曾認定:“‘五四運動’無非是中國商人利用學生及無知識的民眾的反日情緒而煽動起來的反日運動。其真正目的在于打擊日本在華的經濟勢力,是中國商人借用政治性的抵抗日貨運動,來切斷日本商人與中國內地的供銷渠道以保護自己經濟利益的行動。”參見錢婉約《內藤湖南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225頁。。但五四運動的突然爆發,使得中國的反日運動進入了新的階段,這無疑與研究系的直接介入密切相關。(46)上述《矛盾之日報記事》一文還十分樂觀地認為,“中國人自有親日信日之傾向”,對于中國的排日運動須“任其自然”,并提醒日本人“務宜自警,當為正當商人之行動,親善友人之交際”。但自5月9日起,《順天時報》便連篇累牘地指責研究系煽動學生鬧事。
據葉景莘回憶,5月2日,亦即林長民發表《外交警報敬告國民》的當天,“國務院又密電專使簽約”。林長民、汪大燮二人得到消息后,索性于次日清晨解散外交委員會。與解散外交委員會同時,林、汪二人一面指示國民外交協會通電全國,定于五七國恥日召開國民大會(47)電報全文,參見《北京國民外交協會為青島問題定五七召開國民大會電》,載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史料編輯部編《五四愛國運動檔案資料》,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0年,第182頁。;一面又同時發報給梁啟超和上海復旦公學校長李登輝,請求發動巴黎留學生和上海學生上街聲援。汪大燮更親赴蔡元培府邸,以動員北大師生。[53](P.150)為宣傳計,《晨報》自5月4日起在第2版頭條就連續刊登《國民外交之決心》,宣布要訴諸群眾運動干預外交。(48)參見《國民外交之決心》,載《晨報》1919年5月4日,第2版。
如果說研究系在2月16日成立國民外交協會,標志著它正式走上國民運動的道路,那么自5月3日外交委員會解散之日起,研究系就擺開“反政府”的架勢,誓要把國民外交落實到群眾運動上去。
對于近代國民外交的成敗得失,顧維鈞晚年有一番肺腑之言:“自從五四運動以來,‘人民外交’的口號已經成為非常時髦的口號,群眾組織起來大游行或組織代表團對中國的代表們施加壓力,常常造成災難性的后果?!盵54](P.398)現代外交是一項技術性極強的工作,而群眾運動往往受熾烈的熱情支配,不可避免地會干擾到正常的外交工作。然而歷史的有趣復雜之處,恰恰在于它總是充斥著反常規的現象。北京政府與巴黎代表團的主流意見都傾向于簽字,倘無國民外交運動形成的巨大壓力,顧維鈞又怎么能夠脫穎而出,最終實現他的拒簽主張呢?更何況國民外交思想不正來自于顧氏引為標桿的美利堅嗎?(49)例如時任美國駐華公使的芮恩施,這個威爾遜主義的鼓吹者,就對五四運動深表同情和支持,“中國在歷史上第一次奮起,并且迫使它的政府屈服。……從巴黎和會的決議的禍害中,產生了一種令人鼓舞的中國人民的民族覺醒,使他們為了共同的思想和共同的行動而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全國各階層的人民都受到了影響”。見保羅·芮恩施《一個美國外交官使華記——1913—1919年美國駐華公使回憶錄》,李抱宏、盛震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年,第285頁。
梁啟超曾在1920年9月時,這樣談及政治運動的價值,“法律效力之強弱,實以國民擁護法律力之強弱為衡。經運動而得之法律,其擁護之力必強,否則必弱”[17](《政治運動之意義及價值》,P.3615)。也許是受到“拒簽德約”的激勵,也可能是有感于歐洲各國群眾運動此起彼伏,梁氏在歸國后便想要借國民外交運動之余威,解決內政問題。如他所說:“‘五四’運動,與其說是純外交的,毋寧說是半內政的,因為他進行路向,含督責政府的意味很多?!乙詾椋窈筮\動方向,非由外轉到內不可?!盵17](《外交歟內政歟》,PP.3646-3647)此論適可以代表五四運動以后,研究系的用力方向。
國民運動少不了青年學生的帶頭作用,大學校園便是研究系不可不爭的文化陣地。還在1920年1月12日,梁啟超等人還沒有歸國時,張君勱就致信黃溯初,介紹了他們“在歐洲所商歸國后各事方針”。他強調今后的重點在青年教育,“任公于編纂雜志之外,在北方學校中居一教習地位,亦計之得者也”[28](P.897)。另據陶菊隱披露:“梁啟超由歐洲回國后,有將研究系改組為黨的愿望,丁文江、張君勱兩人極為贊成,想以胡適之為橋梁,打通北大路線,表面不擁戴一個黨魁,暗中則以梁與蔡元培為其領導人;并打算以文化運動為政治運動的前驅?!盵32](P.51)此次組黨雖因張東蓀的反對而未成功,但研究系與北大新文化派的合作則較五四以前更上一臺階。雙方協作經營共學社和講學社,就是例子。而國民制憲運動則是雙方在政治領域內合作的又一范例。
其實早在1918年秋冬,研究系就已經開始了國民制憲的實踐。例如次年1月7日,蔡元培在宣布“脫離各種和平團體”的啟事中,就提及當初“加入和平期成會,及全國和平聯合會,因而與此兩會有連帶關系之國民制憲倡導會、外交請愿聯合會等,援例要求,既旨趣相近,勢不宜有所別擇”[55](P.286)??勺C研究系早有國民制憲的動作,且已與北大新文化派有過合作。然而那時雙方既無完整的規劃,更缺少發起此項運動的契機。所幸契機在五四以后很快到來。
1919年12月,靳云鵬內閣成立,似乎皖派軍閥在掌握國會以后,進而又掌握了國務院。但事實上府院兩方與國會之間的矛盾、國務總理與安福系閣員之間的矛盾非但不會因此而消除,反而愈演愈烈。可以說,吳佩孚之所以能在隨后的直皖戰爭中獲勝,正得利于上述矛盾的不可調和。論者有言:“表面為吳、徐之爭,里面即靳、徐之爭,……與其謂之直皖戰爭,不如謂‘段派內訌’。”(50)吳虬:《北洋派之起源及其崩潰》,第35頁。且此時南方軍閥政客更暗中襄助直系,“并利用長江三督軍,以北派與北派搗亂,使北方日臻一塌糊涂地步?!薄恶R鳳池密報》1919年1月28日,《近代史資料》第36冊,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06年,第72頁。
作為五四運動的鼎力支持者,吳佩孚在1920年7月下旬甫一取勝,就通電主張挾五四之余熱,召開國民大會以解決憲法和國會問題。嗅覺敏銳的研究系又怎么會錯過此千載難逢的良機?31日黃溯初便致函梁啟超,稱“國民大會之說,雖亦決不成事實,但可于此時作文鼓吹”。他的理由無非兩點:“(一)助長各省各團要求開會之興味,(二)獎勵吳某之用意,使其因社會對于此事之熱鬧不致灰心而已?!盵28](P.914)前者意味著研究系可以借激起各省各團的熱情,更改新《國會組織法》由團體代表而非各省代表組成參議院的規定;后者則意味著研究系可能借此機會接近直系實力派。(51)至第一次直奉戰爭后,吳佩孚又接過護法大旗,提出恢復民六國會。梁啟超便隨即跟進,倡議民六國會。如張朋園先生甚至說,“這時他已放棄了‘國民制憲’的想法?!笔现读簡⒊c民國政治》,第202頁。
張東蓀更提出了具體方案:“國民公決一層,比較難辦,而國民動議則易為之?!毁购灻哂腥f人,則提出求公決,必可驚撼社會也。若萬人不易得,則先登報征求之,果憲法內容有新精神,吾知來者必多也。”[28](PP.915-916)正是在他的建議下,研究系旗下報刊紛紛組織國民制憲大討論。梁啟超本人就在8月1日《晨報》發文《國民自衛之第一義》,以資拋磚引玉之效。梁氏在文章中提到:“推原禍始,則制憲權本非國會所宜有,而《臨時約法》以此權委諸國會,實為憲法難產之一最大根原?!盵56]可見從督軍團到國民制憲,研究系整治“國會專制”的目的始終如一,所變動者惟手段耳。(52)事實上,前述《修正國會組織法草案理由書》就已經明確指出,國會無權制憲,是故起草及議定憲法的職權,“均應屬于憲法會議,不應定于國會組織法中”。該《理由書》雖系安福部所為,但這條說明也未必不體現研究系的意志?!缎拚龂鴷M織法草案理由書》,《北洋政府檔案》第2冊,第231頁。
就在同一版面上,胡適、蔣夢麟、陶履恭、王徵、張祖訓、李大釗、高一涵聯名發表《爭自由的宣言》。文章雖然稱,“我們本不愿意談實際的政治,但是實際的政治卻沒有一時一刻不來妨害我們。……這幾年來軍閥政黨膽敢這樣橫行,便是國民缺乏自由思想、自由評判的真精神的表現”[57],但其聲援研究系的初衷,顯而易見。
后此研究系每有一項政治主張,胡適等人便每有一份聲援;胡適等人每有一份聲援,研究系便每為其宣傳一次。竟至于胡適在1922年4月27日的日記中抱怨林長民要他寫“裁兵宣言”,自己卻高臥安閑?!白诿辖K日除了寫對聯條屏之外,別無一事;而我們已忙的連剪發洗浴都沒工夫?!盵58](P.645)更有甚者,當年5月14日,蔡元培、胡適等人在《努力周報》上發表《我們的政治主張》。因事先未與研究系商議,竟引得梁啟超、林長民興師問罪,以為這是“有意排擠他們研究系的人”[58](P.666)。
必須指出,雙方的合作并不能掩蓋二者在文化觀念上的分歧。梁啟超一貫主張中西調和,尤以旅歐歸來后,更強調中國傳統文化的特殊價值。即令他在鼓吹國民運動時,也不例外。例如1920年3月梁氏歸國抵達上海,順道于吳淞中國公學發表講演,便盛贊“集權與中國民性最不相容”“中國社會制度頗有互助精神”[28](PP.900-907)。這類觀點無疑會引發胡適等人的不快,以至于在胡適看來,講學社延聘羅素、倭鏗來華講學(前者贊揚中國文化的價值,后者鼓吹唯意志主義),便是有意針對他們北大派。(53)參見《胡適致陳獨秀》(稿),載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編《胡適來往書信選·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19頁。為此,胡適等人甚至勸告充當羅素翻譯的趙元任,“不要被該黨利用提高其聲望,以達成其政治目標”[59](P.871)。
類似的不滿在胡適的書信和日記中還有多處,“科學與人生觀”論戰就是雙方文化觀差異的結果。但這種分歧并沒有中斷雙方的合作,直到1927年4月底,顧頡剛仍在勸說胡適,“從此與梁任公、丁在君、湯爾和一班人斷絕了吧”,便是明證;[60](P.429)而此時的研究系已然開始了它的謝幕演出。
桑兵教授曾指出:“辛亥的四罷(按,罷課、罷市、罷業、罷耕),當為五四時三罷斗爭的先聲”,“甚至在青年們火燒趙家樓的行動中,也依稀可見天津學生國會請愿游行時毆總辦、毀馬車之舉的影子?!边@里的“先聲”并不只是說五四運動是清末學生運動的繼承發展,更是指五四運動重復了清末學生運動的過程。復如桑教授所言:“五四學生運動在許多方面并非直接繼承辛亥學生的成果,開始階段不得不在短期內重演前此的發展經歷。但這也正是歷史螺旋式上升的典型現象,抽象掉螺旋的重復,變化的螺距便歷歷在目?!?54)桑兵《晚清學堂學生與社會變遷》,上海:學林出版社,1995年,第9-10、19-20頁。
其實不特清末與五四在運動的模式上存在著相似性,二者背后的政治制度原因、策動者的指導思想都有雷同之處。早在1902年12月,康有為就在給梁啟超的信中授其機宜:“若于一二年內厚蓄財力,將來各省遍設報館,數年之后,公理日明,游學日眾,學堂日開,于時火藥已有伏基,乃為報館作線燃之,吾保一年之后全國必皆變動?!盵28](P.299)康有為的預言沒有錯,清末群眾運動的熊熊烈火正是以報館為引線,而梁啟超便是重要的點火人。也許1905年?;庶h為之鼓呼的“抵制美貨運動”,可算作梁啟超國民外交實踐的開端。而后來的國會請愿運動更可說是梁氏頭一次實踐國民制憲的主張。
斗轉星移,十數年匆匆而過,梁啟超的政治實踐軌跡卻似繞一大圈,經由依附政治強人轉回到了國民運動這個起點。理想乎?詭詐乎?各家紛紜,難有定論。但不可否認,無論是在清末還是民初,梁啟超等人都敏銳地察覺到了舊體制的種種弊端。不管是依附政治強人還是策動國民運動,都是彼輩繞開舊體制束縛以變革體制、振興國權的嘗試,所以差別之處,只在依賴路徑不同耳。
可嘆可悲者,盡管研究系游走于強權和民眾之間,不斷變換其術,結局終不過為他人做嫁衣,比如煽動督軍團干政卻迎來了安福國會,組織國民運動卻成就了國民黨。李大釗喻其為介乎于舊軍閥與革命派之間的“文弱書生,尚清談,喜批評是非,文人墨客,常近接之”[41](《別淚》,P.199),可謂鞭辟入里。
惟須特別強調,“螺旋的變化”不能掩蓋“螺距的推進”,中國遭逢驚天巨變,政局已不復當年可比。梁啟超于1919年再度鼓吹國民運動時,當不會想到將來他的主張會由布爾什維克政黨轉化成轟轟烈烈的國民革命。正是由于馬列主義的傳播,五四運動的結果不再是無休止的街頭政治,中國的社會變革真正擁有了強而有力的指導思想和組織力量,歷史將翻開它嶄新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