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建邦


近代史學界的泰山北斗陳垣先生(1880—1971),一生著述等身,桃李滿天下,道德文章為后人欽敬。不過,也許很少有人知道,陳垣先生在文物的鑒賞、保護和收藏方面也寢饋恒久,一生傾注了極大的心力。
本世紀初,山西大同云岡石窟引起國內外人士注意。1902年曾有日本人伊東忠太一行專程來華進行考察研究,但對其開鑿年代與開鑿者不甚清楚。1918年,陳垣與葉恭綽等人同游云岡,回來后即著文提出云岡石窟的開鑿年代為453年(北魏興安二年),始鑿者為沙門曇曜,得到學術界的首肯。
1925年,北平故宮博物院正式成立,陳垣當選為理事,負責文獻部,并任故宮博物院圖書館館長。在他的努力下,從北洋政府手中搶救了差點被廢棄的八千麻袋清朝軍機檔案,為保護古代文獻立了一大功勞。而當1926年奉系軍閥張作霖準備武力接收故宮博物院時,陳垣與馬衡等人奮力抗爭。張宗昌一怒之下命憲兵逮捕陳垣,輿論為之嘩然,雖當日下午即予以釋放,但在家中遭監視達一百余日。對此,陳垣先生泰然處之。
對待古建筑的維修和保護,陳垣先生同樣也一絲不茍。北京西城區磚塔胡同東口有一座萬松老人塔,為磚砌七級密檐式建筑,是元代開國大臣耶律楚材的老師萬松野老的瘞骨所在。該塔雖曾于明萬歷三十三年和清乾隆十八年兩次重修。但由于離鬧市太近,且場地狹小,成為攤販集市之所,雜亂無章,有“豕肩掛檐、酒翁環砌之誚”,使這座重要的古建筑受到很大的破壞。1927年,由任國民政府交通總長關心古代文物的葉恭綽等人發起,集資募修萬松塔。陳垣先生對此舉積極響應,親自到磚塔周圍踏勘地形,對他們原議的整修方案提出自己不同的看法,并特別畫圖予以詳細說明。葉恭綽等遵照他的意見,對整修方案作了改動。
搜羅古代書畫墨跡、金石拓本是陳垣先生一生的愛好,而且與他的學術研究戚戚相關。北京琉璃廠是古玩字畫云集之所,垣老暇時常去那里尋覓自己中意的文物。他的朋友中,如傅增湘、章士釗、譚祖任、張宗祥、尹炎武、馬衡、沈尹默、簡經綸、汪宗衍、柳治徵、徐森玉、顧廷龍等人都精于書畫鑒賞,大多又富收藏。陳垣與他們交往,相互交流鑒藏心得,傳遞文物信息。他的學生中,如臺靜農、啟功、史樹青等也都愛好書畫,精于賞鑒,常常為垣老提供這方面的信息,甚至“投其所好”送給他幾件字畫,但他必予以回報。二三十年代任北平圖書館金石部主任的劉先生,常常幫助陳垣搜求金石碑帖,有石鼓文、陳介祺藏陶和詔版、善業泥造像、以及各種道教碑刻、新出墓志拓本等等,供其觀賞和選購。除了收藏一般的字畫文物外,他又根據自己專業需要,對一般藏家不留意的文物,抱著人舍我取的態度,著意收集了明清以來學者的手札墨跡,尤其象陳獻章、錢大昕、戴震、全祖望、章學誠、王鳴盛、王念孫、沈曾植等碩學之士的函札乃至手稿。1947年初,有人攜來一幅全祖望的字,先生看了愛不釋手,當即以20萬元買下。在一封家書中,他談及此事說:“十年來未購入書畫,……此亦所謂還心愿也。須作二萬字之文乃能夠本。”還有一次,大約在1936年前后,陳垣聽說霍邱裴氏珍藏有明末清初大書法家王鐸贈給清朝欽天監正湯若望的一幅行書手卷,他極想得到這一手卷。因為湯若望是一位西方傳教士,明天啟二年(1627年)受葡萄牙耶穌會派遣來到中國,負責清朝的歷法制定工作,對康熙皇帝及清政府有舉足輕重的影響。故王鐸這一手卷不惟有藝術價值,而且也是重要的歷史材料。于是,垣老讓臺靜農設法打聽,有無轉讓之意。后來知道,裴氏此手卷已失散多年,不知下落,陳垣為此遺憾不已。陳恒先生的收藏,解放前在輔仁大學進行過公開展覽,還印有目錄。書畫中遠有明人陳白沙(獻章),近有清末陳蘭甫(澧),以嶺南名家作品為多。
長期的收藏愛好加上豐贍的史學素養,使陳垣先生在鑒定文物上獨具只眼,尤其在字畫方面頗得同行的推許。如曾任浙江圖書館館長、西泠印社社長等職的張宗祥先生,一度珍藏有唐人寫經數十卷,又藏有唐人公牘及詩札,是其多年心血所聚,極其珍貴。二十年代中他因一時生活窘迫,無奈之下,只好寫信給陳垣,想請他作中人,將這些文物轉讓給葉恭綽先生。之所以請他作介紹,是因為他“一言之重,不啻九鼎”。二三十年代,胡適正在研究佛教史,某藏家李氏聲言欲將所藏部分敦煌寫經卷子出讓與他。胡適于文物交易此行向來陌生,于是趕緊將出讓目錄寄給陳垣請教。陳垣仔細研究目錄之后,回信提醒胡適切勿上當,并告訴他一些有關文物買賣、經卷鑒別等方面的注意事項。
三十年代,陳垣研究清初著名畫家吳歷(字漁山)的生平。搜集了一大批吳歷書畫墨跡的印本,又常去各處觀看許多吳歷的書畫真跡,憑他豐富的鑒別知識看出不少偽品。如一次他與學生啟功看到一冊吳歷的畫本,畫的水平不低,題為“仿李營邱”,陳垣直截了當地告訴啟功:“這冊是假的”。原來孔子名字歷代都不避諱,只是到了清雍正四年,才下令避諱“丘”字,改作“邱”字。吳歷死于雍正以前,是不可能預先避諱的,故此畫為贗。這番識斷非常精當,使啟功先生獲益匪淺。
陳垣先生精于書法,書風在米芾、董其昌之間,別有韻致,時人極為推重。啟功先生書風受他影響不小。其論書法也中肯獨到。筆者曾輯其論書目言論兩則,發表于《書法》(1992年第4期)雜志;并撰《閑話陳垣老人與書法》一文,載《歷史大觀園》(1992年第8期),此不贅。
1971年6月21日,92歲的陳垣先生在北京醫院逝世,遺囑將其4萬余冊圖書、4萬元稿費以及所藏文物,甚至他自己的40余枚印章,全部上交國家。國家文物局將他所藏的文物作了妥善處理。(摘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