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朱翼盦先生捐贈碑帖精品展

劉東瑞

朱文鈞先生字幼平，號翼盦，浙江蕭山人，生于1882年（光緒八年），卒于1937年。早年畢業(yè)于英國牛津大學(xué)，故宮博物院成立后，被聘為專門委員，負(fù)責(zé)鑒定書畫碑帖。

在舊中國，翼盦先生憑著個人力量，以30年的心血，收藏漢唐碑版700余種，多為世間罕見之品，1995年6月23日故宮博物院在皇極殿西廡展出的“朱翼盦先生捐贈碑帖精品展”只是其中的102種，但這已使觀眾連連稱絕了！

朱翼盦先生是宋代大儒朱熹的后裔。民國時代，朱翼盦先生曾任財政部參事兼鹽務(wù)署廳長，所獲薪俸，大多投入文物收藏。朱翼盦先生殫心經(jīng)史，以著述自遣。因醉心于收集碑版，所以京津古玩鋪的老板們成了朱宅的座上客。有的送貨上門，有的登門求教。如琉璃廠富華閣薛子久、隸古齋程匯泉、慶云堂張彥生以及墨因簃、篤古齋的老板們更是常客。人們都知道，朱先生最講篤實，有時送貨的看走了眼，開價太低了，便坦誠相告，應(yīng)該賣多少錢。也正是有這種聲譽，所以好東西都愿往朱宅送，這也是他能收到精品的原因之一。啟功先生提到的“醴泉銘”可算一例。

“九成宮醴泉銘”刻于唐貞觀六年四月，立于陜西麟游縣。魏征撰文，歐陽詢楷書。九成宮即隋之仁壽宮，唐太宗李世民避暑于此，因缺水而掘地，得水而甘，遂謂之醴泉。此碑書法極為深厚有力，為千余年來楷書中的登峰之作。世人學(xué)歐書者，皆以此碑為范。因歷代椎拓頻繁，故磨損嚴(yán)重。自宋以來，曾多次磨洗、剔鑿，因而拓出的字體已非原碑風(fēng)貌。朱先生收藏的這件北宋初拓，是明代宮中庫裝本。清亡后，紫禁城三大殿成為古物陳列所，在交接過程中，原宮內(nèi)所藏善本圖書、珍貴文物流失很多。地安門一帶的古玩店，因地理位置的關(guān)系，對收購宮內(nèi)流出的和破落大戶散出的古玩字畫最為方便。當(dāng)時從宮內(nèi)出來的庫裝本有宋拓皇甫君碑、王鐸書簽宋拓集王圣教序記及醴泉銘。這三件珍品，都被地安門的品古齋鄭掌柜低價購入，然后加價賣出。皇甫君碑很快流入日本，“圣教”去向不明，醴泉銘經(jīng)識得此碑的中介人何景齊撮合，由慶云堂姓曹的以五百塊大洋賣給北京的韓麟閣。1932年秋，韓麟閣又出手，經(jīng)天津方雨樓再倒給慶云堂掌柜張彥生。1925年，翼盦先生“題宋拓摹本九成宮碑”說：“數(shù)年前余得此本于隆福寺聚珍堂書鋪，僅十金耳，初以為明翻本之佳者，今細(xì)審紙墨刻手，竟是宋物，決非元明以后所能辦……余嗜醴泉銘，苦不得佳者，姑以此為葉公之好，真龍庶幾可致乎。”這種渴望，在各種交往中自然時有流露，精于供求的張彥生也必然牢記心頭。所以張彥生得到這部“醴泉銘”立即送至朱宅。渴望八年之久的翼盦先生一見此本真是恫心駭目，懷疑自己在作夢。而張掌柜也非同凡人，他是帶著“可樂飲料”來給朱先生“解渴”的，自然得要個“善價”。憑著老關(guān)系，經(jīng)幾天磋商，最后定數(shù)為現(xiàn)大洋四千塊。在京城，當(dāng)時買一所四合院住宅只需七八百元，收藏這件拓片，等于購買五所四合院。此時的朱家，已非昔日，那里尋得這筆巨款？但等候多時的“真龍”又不能放走。只得忍痛變賣家藏明代沈周《吳江圖》、文徵明《云山圖》，才算湊夠款額。入藏后，愛護如頭目，并自號“歐齋”。其欣喜之情難以名狀。并為此拓寫了絕句十首：

燐光虎跡此山隈，曾見文皇駐輦回。

贏得韓陵片石在，紫房青瑣總蒿萊。

鐵畫銀鉤字字新，離宮當(dāng)日護貞珉。

一朝代謝從椎拓，不待重摹已失真。

野火燒殘跡已湮，連年風(fēng)雨蘚衣斑。

磨治又遇碑工厄，幾見神雕反駐顏。

打本由來說宋唐，中間割據(jù)尚周梁。

紛紛五十余年事，豈少留遺墨數(shù)行。

一念精誠結(jié)勝緣，率更書廖得真詮。

松煤構(gòu)紙皆元氣，斷代應(yīng)從開寶前。

堯章立說到覃谿，化度爭盟總費辭。

若論九成真面目，個中料得少人知。

玉泓館后數(shù)梁谿，帖號千金動一時。

認(rèn)取碑中重譯學(xué)，分明體魄有成虧。

目前取玩王山史，客至開尊南尚書。

千秋苦憶朱家本，何日相看一啟予。

梅蕊姜芽間谷紋，緋衣長護吉祥云。

裝潢未改宣和樣，六字書簽宋八分。

古墨成花字亦香，捫來觸指有鋒芒。

薄施褙紙匡中陷，卻被時人喚漏鑲。

甄父癸酉八月二十二日

這年九月十九日又寫道：

醴泉吾竟得真本，每憶君顏慘不舒。

今日為君書此后，九原可作意何如。

今日觀眾能在陳列室一見醴泉銘的風(fēng)采，又有誰知道翼盦先生那往日的心情。

其實，展室中的每一件展品，都有番不尋常的來歷。如北宋拓本魯峻碑，也是朱先生的得意藏品。此碑全稱是《漢故司隸校尉忠惠父魯君碑》。東漢熹平二年四月立，原石在山東金鄉(xiāng)山，后移濟寧。宋趙明誠《金石錄》著錄。此碑明朝已斷，未斷裂前最早的拓本為宋拓本，可一般都認(rèn)為宋拓已失傳。這次展出的則是鮮為人知的宋拓本。此本早于南宋乾道二年成書的洪適《隸釋》收錄之本。前代金石學(xué)家只有匡源知道它的本來面貌，并為其作跋。朱翼盦先生于1920年在京城訪得此本后，一時為金石學(xué)界所震驚。很多鑒賞家登門觀寶，無不歡喜贊嘆！著名學(xué)者袁勵準(zhǔn)先生觀后贈三字匾額“寶峻齋”以寄珍重之意。

曾經(jīng)楊大瓢著錄，即所謂金陵馬上舍本。當(dāng)時的金石收藏家王敬美先生所藏“圣教”很多，唯獨推重此本，認(rèn)為是他平生所見最好的本子。1919年冬，山西文物販子將此拓帶到北京，琉璃廠的碑版業(yè)主們見其鋒棱具在，疑為翻刻，不敢買。后來隸古齋趙紹武以30塊大洋買下，讓伙計程匯泉送到朱宅，索價1800塊光洋。太高了，沒有留。在京城凡購精拓，翼盦先生最肯花錢，拖到年底，以800成交，另酬以清初拓衡方碑一冊，值200塊，這就相當(dāng)1000元成交。翼盦先生明知賣者是以30元購入的，但仍以1000塊收藏，并認(rèn)為物超所值，從不感到心里不平衡。這才是真正收藏家，否則，今天的展室里怎會有這件展品。有觀眾問，此拓翼盦手跋最后一句“在京師西堂寓廬六唐人齋”什么意思？在場的朱家溍先生解釋說：“那是當(dāng)年我家的住宅。西堂，即東安市場后面的西堂子胡同。本是左宗棠的住宅，因他家不在北京，與我家又是親戚，所以就租給我家住。‘六唐人齋是我家藏書樓齋號，因藏有宋版蜀本六種唐人集，曾借給商務(wù)印書館影印，馬衡先生給起了這個齋號，并送了一方‘六唐人齋圖章。近年城區(qū)改造，這座宅院原在拆除之列，我寫了篇文章刊載在《燕都》月刊。現(xiàn)在就按左宗裳故居保存下來了。”

展室中，有一件孔廟禮器碑，明朝拓本，有翁覃谿等人題記，十分引人注意。碑，東漢永壽二年霜月立。石在山東曲阜孔廟，是研究漢隸的重要藝術(shù)資料，自宋以來，著錄者甚多，流傳拓本也多，可信的最早為明拓本。近年出版的《中國美術(shù)全集》書法篆刻編收入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明拓本，就是這件展品。寫到此處，筆者想起《歐齋石墨題跋》中有《韓敕造孔廟禮器碑》的跋，所跋為乾隆間拓本，不如明拓好。跋曰：“禮器碑二冊，陰側(cè)具備。為予十四年前所得。拓手極精，蓋雍乾時洗碑精拓之本，與明拓?zé)o甚出入，惟間有筆畫略損耳。學(xué)者得此習(xí)之，亦良不易，詎可以古董眼光視之乎？四兒今年六月二十日值及冠之年，以此予之，碑文未云‘天與厥福，永享年壽，語極吉祥。汝其善承嘉錫，毋墜世守。癸酉夏六月二十日，翼盦題記。”跋中所說“四兒”，即今故宮博物院研究員、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委員朱家溍先生。及冠之年，即年滿20歲。如今這位“四兒”，已八十有二了。家溍正如碑文所祝，“天與厥福，永享年壽”。他樂觀、敬業(yè)、健康、長壽。如此高齡，仍能踢腿、跳躍、騎車上班，參加全國一級文物確認(rèn)工作。有人風(fēng)趣地問：“你們家里當(dāng)年把這么多貴重的文物都捐獻(xiàn)了，談錢恐怕得上億了，您今天后悔不后悔？”家溍先生正色曰：“毫無悔意。今天這個結(jié)局，也正是先父的遺愿。”先生談的是真話。他家最后一批法書名畫于1994年捐贈給了浙江省博物館，他如果后悔，當(dāng)然就不會這樣干了。

民國年間，朱家所藏漢唐碑版，極為引人注目，國內(nèi)外都有人求索，而且出價很高。故宮院長馬衡先生深知這批碑版的價值，擬請當(dāng)時政府撥專款，收藏朱家所存。這時，朱家已漸漸陷入困境，翼盦為孔彪碑陰作跋時寫道：“今年長夏無俚，適廠人持此冊來，拓手紙墨，勉可相稱，遂酬以數(shù)金留之，窮困中亦一解嘲事也。”在另篇跋文中寫道：“用已退貂毫筆書。倭寇甚亟，胸?zé)o好懷，文字具劣。”家境和憂患，已嚴(yán)重影響到他的收藏和研究。但保護文化遺產(chǎn)的初衷未變。他公開表示：“所藏拓本不賣，將來全部歸諸博物院，以免流散。”盧溝橋事變那年，翼盦先生仙逝。鑒于戰(zhàn)爭爆發(fā)和時局動亂，朱家一直將這批拓本妥善地保存到1949年北平解放。

1954年，朱翼盦先生的夫人張憲祇女士，率子家濟、家濂、家源、家溍將家藏碑帖700余種，全部無償捐贈故宮博物院。文化部頒發(fā)獎狀，表彰朱氏滿門保護文物、化私為公的高尚品德。今值此項捐贈40周年之際遵照朱翼盦先生的鑒定選擇102種，按歷史順序展出，以供觀摩、鑒賞，并以此紀(jì)念朱翼盦先生對我國文物事業(yè)的無私奉獻(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