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雍乾內廷書法

仁和

“滿洲入關，典章制度，多仍明舊。而于華夏文藝，尤存情宏獎”。這是馬宗霍在《書林藻鑒》清代諸家書法評傳中的一段導言。典章制度如此，清代初期的宮廷書法同樣如此。清代宮廷書法與宮廷繪畫有相同之處、也有不同之處。相同之處即宮廷書法與繪畫都按照宮廷內部自身的發展規律，形成宮廷內特有的風格，與宮廷外書法差別很大。不同之處，即繪畫在接受前代繪畫遺風的同時，又融進西洋繪畫技法、而書法則“多仍明舊”。

順治“以武功定天下”，營造大清帝國。到康熙時開始完善朝綱，同時開拓文化領域，尤其對書法的關注，主要表現為南書房的建立。《康熙起居注》記載、康熙朝設立南書房。并言：“朕不時觀書寫字，近侍并無博學善書者，以致講論不能應對。今欲于翰林內選擇博學善書者二員，常侍左右，講究文義。但伊等各供其職，若令仍住城外，則不時宣召、難以即至。今者于城內撥給房屋，停其升轉，在內侍從幾年之后，酌量優用。”滿族進入并統治中原后，除建立，建全政治、經濟領域新秩序外，對文化的掌握則更為緊迫，由此可知南書房的設立對康熙皇帝來講十分重要。按朱金甫先生《論康熙時期的南書房》分析，南書房主要有四方面功能。第一，為皇帝講解經史，或在皇帝研究經名精義時提供咨詢。第二，為皇帝編篡書籍。第三，在皇帝萬機之余，陪侍他作文化方面的消遣娛樂，或詩賦唱和、或書法臨摹、或古畫鑒賞、乃至釣魚賞花、侍宴伴游等。第四，為皇帝整理、謄抄甚至代寫文字資料，撰擬頒發諭旨等。從這幾方面看、南書房既是講經解史、編纂書籍的辦公之處，也是康熙“萬幾余暇、怡情翰墨”，儒臣供奉內廷的重要場所。南書房在紫禁城內乾清宮南廡的最西端，稱南齋，為內廷范圍。

清代內廷書法，從康熙開始走向興盛。《郎潛紀聞》記載：“圣祖自言，十七八時讀書過勞，至咯血不肯休。幾余游藝，臨摹各大家千卷，多至萬余。手寫寺廟匾榜，多至千余。”康熙勤于書法，而他書法的授受關系如何？《清史稿》沈荃傳記載：沈荃于“（康熙）十年授侍講，直南書房。”康熙傳諭安溪李公時曾說：“朕初學書，宗敬之父荃實侍，屢指陳得失，至今每作書，未嘗不思荃之勤也。”沈荃是松江華亭人，與董其昌同鄉，自小仰慕董其昌的書法。因才智聰穎，很快掌握了董其昌的用筆方法和結構安排，并達到逼真的程度。康熙把沈荃當作書法老師，對其書法大加贊譽：“凡制碑版，及殿廷屏障，御座箴銘，輒命荃書之，或作大書，命題其后。”可見康熙甚喜沈荃書法。沈荃也竭盡全力指授，“每侍康熙書時，下筆指其弊，兼析其由，康熙深為感慨，嘉賞之物品，不可勝紀”。如此親授臨習，自然使康熙皇帝的書法日趨接近董書。從而導致朝野仿效，形成“風會所趨、香光幾定于一尊矣”。

康熙十分愛好董書，要求將“海內真跡，搜訪殆盡”，他如此看重董其昌書法，這與社會書壇傳承關系以及他本人的師承關系是分不開的。首先，董其昌創立董氏書法以來，無論是他的書法，還是他的書法理論，都得到當時書法愛好者的共識。他主要繼承了宋代米芾矯然拔秀的筆勢，在兼法各家的基礎上，以逸韻俊秀的書法享譽晚明書壇，被頌為“六體八法，靡所不精”。同時，他對書法理論也進行了深入探討，將佛家禪理注入他的研究領域，書與理的結合，最終完成了他在書法領域的創新，豐富了他的書法內涵，成為“今書名之振世者”。由此，遠近慕名而來的學者日漸增多，仿效者不下幾十家。他的故鄉松江地區，更把董書視為圭皋竭盡追摹，在遞相傳授過程中，董書的本來面目也逐漸偏離，日趨秀媚靡弱。但其廣泛的社會影響并未因此削弱，反而躍居書壇正統地位，康熙融合漢文化的過程中，自經新朝睿賞，而視董書為捷途。其次，師承關系，也為康熙學習董書提供了一個良好的機會，因為他的書法老師就是專擅董字的沈荃。

清初崇尚董書的主要書家有姜宸英、王鴻緒、汪士鋐、張照、張廷玉等。姜宸英與汪士鋐皆以善書稱著于康熙時期，但二者風格有所不同，汪士鋐的楷書主要得力于趙孟和顏真卿，書法柔潤，富于變化。姜宸英則受董其昌影響至深，他從小臨摹董書，刻苦勤奮，在家鄉頗有名氣。后受晉唐書法影響，書風有較大變化，楷書《黃庭經卷》中的瑩秀之態，正是這種變化的反映。張照的楷書也是公認的董書形體，康熙時考中進士，歷任三朝，康熙曾把他的書體示為典范，書法爽朗流暢，字跡勻衡秀潤，具有明顯董書特點。

康熙時期受董書影響最深的還是海寧地區的一些書家。海寧在清代隸屬杭州府，與松江間隔嘉興府，亦算近鄰。董其昌書法在松江地區廣為傳播，使海寧地區的書家頗為仰慕。查升和盛名一時的“海寧三陳”，即陳奕禧、陳元龍、陳邦彥都是以董書為主要范本成長起來的。查升因寫得一手好的書法，被選入南書房，從事繕寫工作，他的書法沒有走“兼撮眾法、取人之長”自成一家的路，而是“一本于董”，對其內在結構、行筆安排均精心研究，與董的“靈秀亦相似”，被列入“得董神韻”的范疇。在他入直南書房以后，屢屢得到康熙的贊賞，贊賞之中不僅僅是因為他寫得一手好董字，重要的是他迎合了康熙所倡導和喜愛的董其昌書勢。“海寧三陳”在書風和學承方面均有很強的一致性，故而并稱。其中陳奕禧最為著名，他最初從師王士禎的書法、宗法晉人，功夫深厚，奕奕有雅致，書卷氣息很濃。他收藏甚富，為他提供了書學方面的便利條件。康熙時陳奕禧以戶部郎中分司大通橋，東宮舟行往通州特召之登舟，命書絹素，后招至大內南書房。此時書法已改學董氏，如遼寧博物館藏《七言絕句軸》疏朗寬綽，靈秀沉穩，字形和間距都屬董書體格。他晚年書法有所超脫，流動變化，富有妙境，陳元龍的書法縱逸灑脫，也不失董書遺意。康熙素知陳元龍工楷法而特別嘉獎，并“以御書闕里碑文示之”。三陳之中，推陳邦彥最溺愛董其昌書法，他日有所臨，達到酷似程度，據《書林紀事》記載，他曾臨董書“至千萬本，人往往取其書，截去某人臨數字，即以為充香光書，售得善價，收藏家多不能辨”。這一記載，不僅說明“酷似”已到了亂真的地步，也說明他得到這一“亂真”成果的艱辛，對此康熙也深深為之敬佩。康熙視董書為圭皋，社會以康熙定一尊，可以認為這一時期是視董書為楷模的輝煌時刻。然而歷史的盛衰規律和社會文化的更替現象，使占據康熙60 年的董書，在經歷了雍正過度階段以后，這一時尚逐漸被新的書風所代替，這就是后人所謂“香光告退，子昂代起”。

康熙掌國60 年，從8 歲即位，在皇位上，完成了人生的旅途。書法從初學到成熟，演進過程比較明晰。而雍正皇帝施政時間只有短暫的13 年，因此即位前的書法作品以及書法評論流傳下來很少，的確有待開發。《書林紀事》有一段記載：“世宗為皇子時，任俠微行。相傳嘗游杭州，將泛西湖，出涌金門，見一書生賣字，頗精八法，即命其書一聯，中有秋字，易火于左。世宗曰：‘得毋誤否。書生條舉名帖為辨。世宗：‘若既博洽，曷為不效舉子生活，乃賣字乎。書生自云：‘嘗舉孝廉，貧不能給妻子，賣字求活，安望富貴。世宗出囊中馬蹄金數笏，曰：‘吾賈有贏，不如資若求功名，得志毋相忘爾。書生謝受之。即上公車，連捷翰林。世宗已踐祚，一日睹其名，憶是書生，即召入。書一和字，易口于左，詢之。書生對言：‘訛體。上笑不答。翌日使奉詔詣浙江，巡撫受詔發現，乃命此書生仍向涌金門賣字三年，再來供職，書生乃大悟。”雍正是一個善于思辨、善于改革的皇帝，曾在中央行政制度方面進行過重大變革。他種種變革思想和改革措施，不乏踐祚前經常“任俠微行”時，建立的牢固思想基礎。這段故事反映出他的文化修養和對民情的體察。表現為“不如資若求功名”，善于培養人才;繼續發揚“條舉名帖為辨”的治學態度;故事雖然未提到雍正書法如何，也未提到對書生書法評價，但間接表示了“見一書生頗精八法”的同時，他已然具備“八法”的素質和對書法品評的能力。雍正45 歲登極，顯然，在位時間要比康熙和乾隆皇帝少得多，保存下來的書法作品也顯然少于康熙和乾隆皇帝，固然十分珍貴。當皇帝以后，他的書法在經歷了漫長的臨寫摹仿的初學階段，已然進入成熟階段，書法總體表現暢朗嫻熟、寬輟自然、文雅遒勁、謀略深邃、格調非凡、氣勢宏偉，有皇帝欲凌駕雄強的氣派。

“子昂代起”是指乾隆時期書法易董于趙。是基于乾隆本人的愛好以及“承平日久”的社會狀況等原因，而產生的一種新的書法體式。

清代到乾隆皇帝仍維系著康熙盛世的局面，但康、乾兩朝的社會狀況以及兩者對國家大政的治理顯然各有不同。按清史稿所言，康熙是清王朝的創立基業者，雍正則充實鞏固康熙所開辟的基業，至乾隆時已是太平盛世，他主要開辟疆域，建立大一統帝國。《清史稿·高宗本紀》說：“高宗運際郅隆，勵精圖治，開疆拓宇，四微不庭，揆文奮武，于斯為盛。”乾隆亦自謂“朕承祖宗積德累仁之旨，海宇人安，人民禾業，幸共享太平之福矣。”同時，乾隆自幼就接受漢族傳統文化教育，四書五經，詩詞歌賦，書法繪畫，無一不精，文化修養很高，執政后也十分重視文化建設，“稽古右文，崇儒興學”。承平的社會，昌盛的文化，必然觸發書壇適應這一時代的氛圍，而趙孟端麗圓潤的書法正符合這種需求。在詩歌中，他以“長夏清且閑，朝回甜池館”的生活寫照，表現了太平國安后的閑情逸致，和風雅之情，而趙孟清秀柔潤的書法意韻，順應了他的生活意境。

乾隆皇帝喜趙書而“大為世貴”，故書易董于趙。他寄情翰墨，縱意游覽，每至一處，必作紀勝，御書刻石，其書圓潤秀發，皆仿松雪。地位尊崇，一時學者眾多，紛紛仿效，形成一時風氣。其墨跡在宮中、御園、名勝古跡、寺廟等幾乎到處可見，從他的書法作品中可以發現，書學起步仍是康熙時流行的宮廷書法，后在承學各家中進行選擇，所謂“羲獻去已遙，顏柳真跡罕，追摹消永晝，徘徊作清伴”，遂選定趙孟端麗圓潤的書法。如《霎岳樓筆談》所評“圓潤秀發，蓋仿松雪”，改變了康熙朝尚董的的風氣。從存世的乾隆書跡看用筆、線條均纖毫精謹，深穩秀逸，造型端莊柔美，很接近趙書的風范。盡管他曾追摹過二王、顏柳、趙董的書跡，但趙孟書法對他的影響更加深刻。由于他提倡趙書，宮廷侍臣及王公相卿亦趨之若騖，蔚然成風。

康熙尚董，乾隆尚趙的兩種形體以及兩種書勢的相互轉換代表了康雍乾三朝書法發展的大致情況，也是清代宮廷書法運行過程中的上流，導致“臣”字款書法趨之若騖。從中國書法史的角度分析，這些“臣”字款的書法，雖然不能代表整個清代社會書法發展的歷史，也無法與清代社會多姿多彩的書法相比較，但它畢竟伴隨著清代書法的昌盛，走完了自己的這段歷史，并取得輝煌業績。（摘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