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書畫辨偽秘要

李德仁

書畫自有價值以來，即已有真偽。古謂“圖畫者，有國之博寶”，相傳夏桀暴亂，太史終抱畫以奔商;商紂淫唐，內史摯載圖而歸周。秦漢以來，尤重圖畫。然其先重于實用，漢魏以后漸重于欣賞。國之上下既有愛重，真跡有限，贗品遂生。故即有鑒識真偽之事。晉、宋至隋、唐御府所藏書畫皆不蓋印記，而由鑒識藝人簽押署名。《歷史名畫記》即載有晉宋之張則、袁倩至周隋之朱異、何妥共二十六人。我們從古法帖傳摹、傳刻本中尚偶見到這些人署的名字。官私鑒藏印，唐人偶有，五代和北宋以來始多用之，明清更為普遍。印為鑒定之重要參考。鑒賞用印約與書畫家用印同時興起。

鑒定辨偽，應先深知古今做偽法。做偽亦有秘法，鑒者應悉心探訪研究，否則易被瞞過。或曰：作偽之術秘不示人，旁人何能得知？余曰：至誠可以感物，何患不得知。或曰：君既訪知，卻又公諸于世，豈不壞了那些人飯碗，于心何忍？余曰：實事求是;天下吃飯處至多，單吃這碗飯卻是可憐;且能作為書畫者都有書畫文化基礎，縱有才情，終自斷送，若改弦易轍另謀光明出路，倒可前途無量，余又有何不忍！茲將所聞所知做偽之法，及一一識破之法略述梗概如下，以供鑒賞者參考。其中亦有可供文物復制參考者。古今作偽情況有摹制、臨制、仿作、造作、改款印、添款印、補款印、移款印、配跋。此外還有代筆、托名等。有的出于有意，也有的出于無意，如古之摹拓復制，然皆在鑒別之列。

摹制：

以紙絹覆于真跡上，勾描線條，再對看著色;書法則以雙勾填墨。摹描者必呆板少神，其復雜變化及及微妙飄灑處皆由摹描而失之。勾填則即見邊有勾廓內有填痕，所以最易辨識。又有先摹后臨之法，先以削尖柳炭、鉛筆或淡墨摹出形象線條字跡輪廓。然后對臨，無勾填痕跡，線條略為自然。然此種亦較遲滯少精神，且先摹后臨必有失位處，而作偽者心虛膽怯唯恐失位，必有顫弱怯筆，視其怯筆是識破關鍵。書畫家運筆有實有虛，有著意有不著意。實處著意;虛處不著意，自然帶而過，故虛而空靈。摹臨則實處著意，虛處也著意，虛處著意便“實”，謂之堵實，不見空靈。此又一識破關鍵。鉛筆炭痕不易盡去，淡墨尤能察見。且擦炭痕必擦傷紙面纖維，沿形象一圈有炭痕擦痕即此等制品。

摹款之法亦如上述，視其有失位、怯筆、堵筆、描痕、擦痕、無神，即可識破。

摹印，舊法用極薄之蟬翼箋或桐油紙，以須眉筆勾摹輪廓，近人用描圖硫酸紙，以極細鋼筆勾摹。然后正面向里貼于印章石上，干后涂蠟烘烤，或涂以桐油、清漆使透明，俟干用刀摹刻。此種印可極相似，然最失刀法痛快處，少神味，貌似而神離，以此為辨;看印泥時間新舊，亦可辨。＼

凡摹品，畫幅、款、印三者不可能全不露馬腳，一處識破，即可攻潰全局。

臨制：

臨制是對看原作而寫畫，較摹本為自然。然臨本往往形象、筆觸最容易失位;章法安排、形象結構、筆法組織較松散雜亂，謂之換散;邊看邊臨，必運筆遲滯，謂之滯筆;筆筆不能相生，氣脈不能連貫。謂之斷氣。審此四者，即辨臨本。

近人以幻燈機或投影儀把名家畫冊照片中作品放大到紙絹上，然后對畫冊臨寫，此亦同于摹臨者，識破之法同上。若多讀畫冊更易認出。

仿作：

臨摹是依原本復制，仿作則無真本所據，只是模仿某名家的風格畫法、寫法來偽制。如此作偽因無原本拘限，所以寫畫比較自然，較有能力者滯筆、斷氣處較少。技能高者亦少失位、渙散處。然仿作與原作者之筆法、墨法、造型、結體等細微處，較之摹、臨之作更有明顯差距，謂之形跡差距。仿作要寫畫運筆生動自然，則必然帶出仿者的性情格調和習慣特點，與原作者差距明顯，謂之性習差距。仿作者為減少差距，則盡量仿效原作者的筆法技巧，就會出現一些不合群的筆觸線條，筆意不順，別扭打架，或筆鋒繚繞錯謬，牽絲雜亂，謂之賊筆。名家技藝，一生精力所至，必有過人處，為常人所不及，謂之絕招（此點須從真跡體會），仿者則無;且仿者多為求利，心小志短，必藝能成就有限，與原作者相差較遠，謂之水平差距。鑒者察其形跡差距、性習差距、水平差距、有無賊筆、是否一一具備絕招，即可識破仿作。

造作：

造作既不依原作者作品，亦不仿原作者風格，憑空捏造。其與原作者作品差距很大，最易辨別。然有的造作是偽造冷名的或作品流傳極少（有的根本不是書畫家）的名人之“作品”，使一般人無從對照識別。這種造品多水平低劣，且與時代風格不符，可以辨識。另外從材料、形式、裝潢、印章等亦可識別。

摹、臨、仿、造古畫者。需做舊方能瞞人眼目，做舊通常有兩種：一、先做舊紙絹再作字畫;二、先作成字畫再整體做舊。兩種亦常結合。

紙絹做舊法：一是用臟水、色水或紅茶水、熟地黃水調白芨淡膠染舊（不調白芨及膠者臟色可透過裱背紙，謂之透背）。二是煙火熏舊。古畫舊者，天然古色，多年漸于空氣中生成一層包漿，光亮平滑，古艷可愛。而染舊紙絹必有水染痕跡，謂之水漬;配色染舊者常有色粒聚集痕跡，用放大鏡看最明顯，紙皺處最多，謂之色漬;紙經噴濕再染，不顯水漬，然必有擦傷紙面纖維處，用放大鏡看傷痕處纖維雜亂，謂之刷傷;有的紙綢經濕染，纖維揮起，謂之起毛;紙綢表面無包漿必無光澤而晦暗，謂之晦色;紙絹面發臟污，謂之污色;染色畢竟不比天然舊色均勻，有深淺處謂之色暈。察看有無水漬、色漬、刷傷、起毛、晦色、污色、色暈，即可斷定。煙熏紙綢者，因煙有濃稀，故紙絹熏色必深淺不勻，如烏云之有濃淡，謂之煙云朵;新熏者尚有怪味，謂之煙味;且有晦色，以此可以鑒別。熟紙熟絹做舊者，色不入里，表面舊而里面新，硬物稍劃即見白痕新色，謂之劃新，最易辨。

寫畫成后再做舊者，若以舊色水刷染則最不易均勻，色漬水漬明顯，且色墨最易隨刷子方向跑開，謂之染跑色，與裝裱之跑色不同;裝裱跑色是自然滲湮，極易辨別。故高手將色水調淡再加膠礬白芨水，一刷而過，干后再刷，由淡漸濃，層層刷染，直至如舊，既不跑色，且表面平滑光亮如有包漿，最不易辨。然此種做舊后，生紙底皆已變成熟紙，謂之做熟、滴一點清水便知。若熟紙熟絹如此做舊者，用劃新法一試便知。也有人用舌舔試，既知生熟，亦辨礬味。

用古舊紙絹作偽，筆墨色浮于紙上。不易滲入，因古紙絹有一層天然“風礬”且不勻，畫上去如花臉。所以要加工，其法以清水噴潮再用濕紙蒙上，令慢慢自干，再用熨斗熨平作書畫。古熟紙絹年久則多“漏礬”，補刷膠礬后才能使用。以此仿作最具古相。然紙雖舊而墨色新，依此可以辨別。且古畫懸掛多年，自然古舊者必上部舊色深暗，下部舊色淺淡，由于屋中有煙氣、燭氣，濁氣較暖上浮，而清新空氣較冷聚下之故。北方所藏古畫更為明顯，南方古畫亦上下有別，曾過渡渾然，非人工所能為。其上部發黑，下部較黃，謂之天蒼地黃。用古紙絹仿制者則無此特征。依此審察，新舊真偽立可辨明。又有以古紙絹仿作后把上部染暗者或熏暗者，參以紙絹染舊辨別法即可鑒別。又用舊紙仿作者紙舊而墨色新，不協調，易辨識，仿者即將其反復裱揭幾次，使紙墨相入，然新畫者墨色膠性未固，被揭幾次即墨色發霧，顯得渾濁，古字畫除厚施粉色者外，皆墨色堅固，反不會渾濁發霧，以此為辨。

仿舊又有故作斷裂及蛀痕者。古畫自然斷裂者，裂紋自然，大致與卷軸平行，紙本裂口屈曲而無毛;故意撕折而裂者纖維拉出便有毛，謂之毛口。以刀割裂紋者謂之齊口，雖故作彎曲，仍無屈曲自然之態。絹本故意斯折裂者裂口多有脫絲，且脫絲有韌性;古畫自然裂者極少脫絲，偶有脫絲亦酥脆無韌性。以此為辨。假造之蛀痕邊緣有梭角或直邊，不自然，自然蛀痕則圓曲而無角無直。蟲蛀皆存放時所生，冊頁必數頁一致，疊合時相互吻合;卷軸必數卷一致，卷起時亦必相互吻合。假造蛀痕則不可能吻合無間，且構不成伸屈自然之蛀洞，即此便可辨別。

新仿之畫及填款處筆墨刻露，易于辨別，故作偽者有的用打磨法，使畫面模糊，有似年久磨損之感。其法以細砂灑于畫面，墊紙輕摩，或以細砂紙輕摩。然打磨者必傷包漿，且畫面發毛，以此為辨。

鑒定之難，難在臨事一刻，即此一刻便定成敗輸贏。若一件作品長期細細審玩則易判別真假，臨事一刻最見鑒定心術高下。語云：“一事不成，反身自求。”臨事而敗者，敗于自身之弱點，能轉弱為優，其敗自去。知物在乎自知，故鑒定一節乃陶養心術之大法。

鑒者用心須去驕、惰、輕、躁、貪五字。

鑒定如用兵。《孫子》云：“勝兵先勝后求戰，敗兵先戰后求勝。”勝兵者，臨戰已先勝于對方，戰則勝利隨之。鑒定若此，所謂穩操勝券，百無一失。

唐太宗用兵多年，有一要訣：開戰之前，諸事布置準備，心中安適，則戰，戰必勝;若諸事布置準備，雖不見有遺漏缺陷，而心中不安適，則不戰，勉強戰必不利。鑒定書畫亦如此，定一名跡，統觀全幅神韻結構，細檢支節各部，最后一一做到心中安適，方可定論。若心中不安適，則雖未發現而必有檢點未到處。

鑒定一事關乎善惡。古者和氏得寶璞獻于楚王，相玉人盡鑒為石，致和氏身遭殘毒，此乃庸鑒之惡。吾晉劉某先生善畫亦善鑒，有小康之家為勢家侵并破產，勒索無遺，遂以古畫抵債。勢家請鑒，先生不知其故，直言為偽。后知內情，遂致悵恨終身。故鑒家茍通斯術，亦當善藏善用。

善鑒者御鑒而不為鑒御，使鑒而不為鑒使。若拘拘之人，雖用心勞苦，終為鑒奴。

各代博雅通明之士多鑒賞收藏書畫名跡。鑒藏可養人胸懷，亦可累人胸懷。正邪之間，有道存焉。語云“玩物喪志”，以其溺于物而荒于神也。故鑒而不藏則非以鑒，藏而不鑒則非以藏;鑒物首在鑒己，藏物先當藏志。須得而不為喜，去而不為憂;寓目以神會其精英，賞心則胸蓄吾浩氣。雖遇名跡如同畏友，砥礪切磨，相發靈機，又不可我隨物轉而自失腳根。知鑒而非鑒，非鑒而鑒;藏而非藏，非藏而藏，方可以謂鑒藏。

鑒藏之道，德進則業進，德敗則業敗。故名跡聚于藏家，德之所聚;茍無盛德，藏寶如藏禍，厚藏必厚亡。（摘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