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芳,王學鋒
(衡陽師范學院南岳學院 湖南省船山學研究基地,湖南 衡陽 421008)
無論是古代農耕社會,還是工業化、市場化的近現代社會,土地總是一切財富的最初源泉。土地產權關系是人們之間最基本的經濟關系,這種基本的經濟關系內生地反映出一定的倫理原則和規范。地權關系中的倫理原則和規范可以被評價,并具有被推向倫理之善的趨向,從而形成土地產權倫理。土地產權倫理,是調節人們土地權利關系的基本價值理念和行為倫理規范的總和,是“全部經濟倫理的核心”[1]143-146。王船山經濟倫理思想中雖然沒有明確出現“土地產權”或者“土地產權倫理”等專業性范疇,但他對封建社會土地的所有、使用以及收益分配等的批判及相關論述,蘊含著較為深刻的倫理思考,其中包括土地產權分配的價值訴求、土地產權獲取的正當性以及土地產權收益分配的道德合理性等理論,這些理論構成了他經濟倫理思想的理論內核,為維護封建社會農民的土地權利、保障社會土地產權的運行秩序、促進資源的優化配置,提供了智力和道義支持。研究歷史是為了觀照現實,王船山土地產權倫理思想對我們理解當代中國農村土地制度改革的實際問題有所幫助或啟示。但目前學界對船山土地產權倫理思想尚未給予充分重視。職是之故,筆者不揣淺陋,以見教于大方。
明末清初的社會矛盾尖銳,各種沖突風起云涌,究其深層根源,則主要是由于貧富嚴重分化所導致。其中,土地資源被大量集中到少數豪強、地主與貴族手中,“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的貧富分化與懸殊乃社會矛盾癥結所在。土地問題是當時最嚴重的社會經濟問題,也是影響社會穩定的最主要因素。王船山花費了大量的精力對中國社會歷史傳統中土地思想和土地制度實踐等問題進行了長期的關注與思考,從倫理的視角對封建土地制度和傳統的土地權利理論進行了深入的批判與解構,試圖構建有利于既能保障民生又能穩定傳統社會秩序的新型土地產權倫理。
王船山從現實與理論兩個維度開展了對明末清初土地產權問題的深刻批判,揭示了因其不公正性而導致明王朝被顛覆的嚴重惡果。從現實層面講,土地資源的分配問題關系到人民的生死存亡與國家的安危,是國家治理中一個重要的政治經濟問題。在《詩廣傳卷四·論桑柔》中,王船山一針見血地指出:“土滿而荒,人滿而餒,枵虛而怨,得方生之氣而搖。是以一夫揭竿而天下響應,貪人敗類聚斂以敗國而國為腐,蠱乃生焉。雖欲彌之,其將能乎?”[2]472這是對明朝末年“人地關系”現狀的真實敘述。王船山尖銳地指出,導致農民“揭竿而起”的根源問題是“地權惡性集中”,少數人包括封建地主、大富豪等壟斷大量的土地資源卻無力耕種,導致“土滿而荒”;而占人口絕大多數的農民卻沒有土地,流離失所,因失去生存來源而忍饑挨餓,導致“人滿而餒”?!叭说仃P系”極度失衡,進而形成封建地主、貴族與農民階級的嚴重對立,最終“枵虛而怨”的廣大農民“得方生之氣”,“一夫揭竿”而“天下響應”,這就是明王朝滅亡的真正根源。
從理論層面講,王船山對封建社會土地產權配置嚴重失衡的不正義性進行了深刻的批判。這種不正義性主要體現在如下三個方面:第一,就土地自身價值而言,“地滿而荒”違背了土地的“給養”價值原則。土地首先是一種生存資源,然后才是一種財富資源,從土地的本質價值來說,“地之有稼穡也,天地所以給斯人之養者也”[3]745。它的價值即在于它承載著個體生命的“存活權”,故土地產權的原初配置不僅僅是一個純粹的經濟過程,也必然要具有一定的“道義性”。第二,就個體的生命價值而言,“人滿而餒”違背了個體“生存權優先”原則。人們只有占有一定的土地資源才能獲得基本的生活資源,故曰“天地之間,有土而人生其上,因資以養焉”[4]551。第三,就社會發展而言,地權配置貧富懸殊違背了社會的和諧、可持續發展原則。貧富懸殊的地權配置勢必引發社會階級對立、社會矛盾激化,從而導致社會可持續發展的中斷。根據馬克思主義理論,傳統土地產權在某種外部條件的作用下,隨時面臨著被強行改變的危險,因而統治者應當主動適應時代潮流而進行變革。王船山亦深刻地意識到,在地權配置嚴重不均的情況下,如果統治階級不主動從內部調整平衡,勢必有一種外部的力量將以暴力的方式強行使之重新出現均衡,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
因而,王船山大膽地提出了自己設想的地權分配理念,或者說在土地產權問題上的價值訴求,就是“均天下”的理念[2]472。根據上下文語境,這里所謂的“均天下”是指“平均土地權利”,實際上也就是“耕者有其田”的意思。王船山對“均”有不同于傳統的理解,傳統觀點把“均”理解為“絕對的平均”,而王船山認為,“均之者,非齊之也”[5]279,這里的“均”是均衡的意思,即講究一個動態的平衡狀態。這個動態的平衡蘊含著允許自由競爭的先進理念,這樣既能避免社會因為貧富懸殊而發生動亂,又能激發人們生產的積極性,從而促進經濟發展?!捌骄貦唷奔词谴疥P于地權配置的價值訴求,亦是維護社會穩定的法寶。對“均天下”的價值訴求和對“均”的新解析,使王船山的土地思想具有先進的時代特性。但在實現“均天下”的工具理性選擇中,他卻試圖在維持現有封建制度框架內,通過自上而下改良的方式以實現均衡地權的理念,又顯示了其階級狹隘性、局限性的一面。
在王船山看來,中國傳統社會出現土地兼并、土地惡性集中的根源在于統治階級利用政治權力參與了地權的分配,尤其是君主憑借至高無上的權力攫取了全國土地的最高所有權。據此,基于“平天下者,均天下而已矣”的價值理念,王船山對中國傳統社會所普遍信奉和奉行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之政治教條進行了大膽、辛辣的批判,并對政治權力參與地權分配的不正義性進行了無情的揭示。
王船山認為所謂“土地所有制”或者“土地制度”只是一個歷史的范疇,并不是從來就有的,它是隨著國家這種政治權力的形成而產生的一種制度形式。他說,“古之人民,去茹毛飲血者未遠也,圣人教之以耕,而民皆擇地而治,唯力是營;其耕其蕪,任其去就,田無定主,而國無恒賦。且九州之土,析為萬國,迨周并省,猶千有八百諸侯,自擅其土以取其民,輕重法殊,民不堪命。故三代之王者,不容不畫井分疆,定取民之則,使不得損益焉。民不自為經界,而上代為之”[5]77-78。在人類歷史發展的第一個時代即“去茹毛飲血未遠”的時代,農業生產初興,由于地多人少,人們可以自由地選擇土地耕種,人們獲得土地的唯一途徑就是“唯力是營”,即有多少能力就耕種多少土地,耕種或者不耕種都是人們自己的自由選擇,沒有外力強制。這個時候土地沒有固定的所有者,土地任由人們自由選擇、自由耕種,也沒有國家強制繳納的賦稅。王船山認為在這個時期土地處于一種自然的“共享”狀態。侯外廬先生認為王船山把這個時期視為一種“沒有財產私有制的時代”[6]141。隨著國家的出現,政治權力參與了土地分配,并給予土地占有者以合法的地位,這個時候土地所有的經濟事實才成為土地所有制的法律事實。正如馬克思所言,“私有財產的形成,到處都是由于生產關系和交換關系發生變化”[7]169。由此可見,所有權的問題既是一個經濟問題,亦是一個政治問題,它并不是從來就有的,它是隨著政治權力的形成而形成的,是政治權力干預的結果。
在中國傳統土地制度中,政治權力常常通過兩種方式干預地權的分配,一種是確定土地所有者的合法地位,一種是直接參與土地權利的分配。王船山對于前一種干預形式持肯定態度。他認為,沒有政治權力的庇護,人們的土地權利得不到保障,以至于“民不堪命”。但對于政治權力直接參與地權分配則持明顯的反對態度。在他看來,那些諸侯王或者帝王憑借政治權力占有全國土地的最高所有權、繼而剝奪辛苦耕種土地的農民是一種不正義的行為。為此他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地權配置模式進行了無情的批判。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是指全天下的土地都是帝王的土地,而帝王又是封建國家的代表,因此在封建社會帝王代表國家擁有全國的土地權利具有政治上的合法性。按照馬克思主義的土地所有權理論,中國傳統社會屬于亞細亞生產方式,土地所有權、占有權以及使用權是分離的,分屬于不同的主體。那么,古代帝王占有的是全國土地的哪一種權利呢?很顯然,帝王無法實現對全國土地的真正占有和使用,因此他只能擁有全國土地的終極所有權,也就是說,帝王是全國土地終極所有權的主體,封建貴族、地主是土地的實際占有主體,而農民則是土地的使用主體。王船山從自然主義的視角尖銳地批判了這種地權配置形式的非合理性。
首先,王船山從土地的“給養”價值角度,否定了帝王擁有土地終極所有權的合法性。他指出,“三代”之前,“土地”作為一種自然資源,處于一種“田無定主,國無恒賦”的狀態,土地不但沒有固定的主人,而且土地比人更早地出現在自然界,故曰“天地之間,有土而人生其上,因資以養焉”[4]551。且那個時候,民皆擇地而治,唯力是營;其耕其蕪,任其去就。由此可見,土地并不天生地屬于任何個人私有,而是一種人借之“因資以養”的公共資源。無論是從土地的自然屬性還是從人、地出現的先后順序而言,土地天然地具有“共享”的特質,故曰“若夫土,則天地之固有矣。王者代興代廢,而山川原顯不改其舊;其生百谷卉木金石以養人,王者亦待養焉,無所待于王者也,而王者固不得而擅之”[3]511。
其次,王船山從土地權利產生機制的角度,批判帝王擁有全國土地終極所有權手段的非正當性。土地資源本是一種處于完全自由選擇、自由耕種狀態的共享資源,只是到了“三代”,諸侯國產生了,諸侯王私自占有土地,并向百姓收取重稅。由此可見,帝王是通過“自擅”的方式獲得了全國土地的終極所有權。所謂“自擅”即是指憑借政治權力強行“霸占”了土地的終極所有權,因而具有手段上的不正當性。
那么,問題在于,政治權力何以不能參與到地權的分配中來?這里涉及了政治權力的本質問題。王船山認為,帝王通過政治權力制定法律、制度來協調社會中人與人的關系、維持社會的穩定,沒有政治權力的治理,社會就會很混亂,因而帝王治理國家主要是治理“人們”。因而受治于君王的人們應該聽從君王,并以“力”報效君王,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他在多處反復提及這樣的觀點,如“唯人非王者不治,則宜以其力養君子”[4]551,“君子既勞心以治人,則有力可勞者當為之効也”[3]745。而土地則不需要君王的治理,治理土地的主體應該是“有其力者”的人們。所以,根據權力與義務對等的原則,政治權力不應當參與到土地資源的分配當中來,故曰“役其人,不私其土,天之制也;用其有余之力,不奪其勤耕之獲,道之中也”[3]746。王船山最后得出的結論是:若土,則非王者之所得私也。
不僅如此,歷史上土地兼并、土地高度集中的現象也并非土地“自由買賣”的結果,而是因為政治權力的不合理參與導致。盡管王船山也認為“智力的強弱”是土地集中的一個因素,但“不合理的賦稅制度”才是導致土地兼并、集中的罪魁禍首,“況乎賦役繁,有司酷,里胥橫,后世愿樸之農民,得田而如重禍之加乎身,則強豪之十取其五而奴隸耕者,農民且甘心焉”[3]194。由此可見,正是在政治權力的作用下,土地才折入權勢奸詭之家。
最后,王船山從形上維度,徹底否定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道德合理性。他指出,地與天一樣,都是人類賴以生存和發展的場域,是人們共同所有的“公共資源”。自古以來,沒有任何人獨占了“天”的所有權,“地”也與“天”一樣,任何形式的個人占有都是非正當的。帝王雖為“天之子”,但天地又怎么可能為其所獨占,王船山將之視為“天經”。懂得了這個道理即是“體天經”。即使是孟子贊頌的三代“井田制”也不是帝王所有制,三代之王之所以“定經界”,是為了防止人們“擇肥壤,棄瘠原”“爭亂且日以興,蕪萊且日以廣”等混亂的情況出現,而在“誠有不得已”的情況下“屈天子之尊,下為編氓作主伯之計”[5]77。三代之王根據貧瘠的不同把土地分給人們,并不是因為三代之王對土地擁有終極所有權,而是因為對其臣民具有管理權。
質言之,王船山從理論與事實兩個層面論證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封建土地制度的非正當性。不僅如此,根據王船山的理論邏輯,可以進一步推論出這樣的結論:不僅“帝王”作為土地終極所有權的主體沒有合理性,任何“個人”亦沒有正當理由成為土地的終極所有者。他主張土地終極所有權不是任何形式的“私有”,而是“公有”,是“共享”。在船山看來,任何一種土地終極所有權的私有化都是不可思議的,也是荒謬的。這個觀點在某種程度上契合了馬克思主義的土地思想,“從一個較高級的經濟的社會形態的角度來看,個別人對土地的私有權,和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私有權一樣,是十分荒謬的。甚至整個社會,一個民族,以至一切同時存在的社會加在一起,都不是土地所有者。他們只是土地的占有者,土地的受益者,并且他們應當作為好家長把經過改良的土地給后代”[8]878。
王船山反對土地終極所有權任何形式的私有化,強調土地所有權“公共享有”的自然性、合理性。這種土地產權思想在封建社會內部的確具有較強的破塊啟蒙意義,但他對“土地共享”理論的論述只是局限在倫理自然主義的狹隘層面,缺乏人類學和社會學的寬闊視域,因而其理論的啟蒙性仍處于不明確狀態。
“土地產權獲得途徑的倫理正當性”是指以一種合乎德性的方式獲取地權,這是土地產權具有正義性、正當性的一個重要評判依據。有學者指出,產權獲取方式的正當性包括“形式上的正當性”和“實質上的正當性”?!靶问缴系恼斝浴敝饕侵敢罁敃r的法律和道德而獲得的財產具有正當性。在任何時代,合乎法理、合乎事理而獲得的財產總被認為具有形式上的正當性?!皩嵸|的正當性”主要是指土地產權的實質合理性。這里關系到兩個問題,即具體條件與情況下的合理性問題和撇開法律與道德限制僅就其行為本身的合德性問題。歷史經驗證明,具有“形式上的正當性”并不必然地具有“實質上的正當性”,因為有些社會的法和道德本身的正當性就有問題,或者說有些社會的法和道德本身就是不正當的。因此,根據不正當的法和道德而獲得財產權利就不具有實質正當性。而對財產獲取途徑“實質上的正當性”的評判主要根據財富“創造者和享用者統一”的原則來進行[9]17-21。
王船山并沒有也不可能明確提出“形式上的正當性”與“實質上的正當性”這樣的概念,但他卻從某種意義上達到了這種深刻認識,即中國傳統社會土地所有制形式具有“形式上的正當性”,但卻不具有“實質上的正當性”。實際上,王船山深入地探討了地權獲得“實質正當性”的途徑或手段。
其一,“勞動”是人們獲取土地產權的根本途徑。這可以從土地的本質與土地權利產生機制兩個方面來證明。土地是用來種植糧食的,這是天地用以養活天地間之人的唯一途徑。但土地又不天然地能夠養活足夠多的人,它需要人們投入足夠的勞動,或者說土地只是提供了“因之以養”的物質前提,但真正實現“因之以養”的關鍵性因素還是人們的“勞動”,因此,憑借勞動而獲取財產權利是最天經地義的形式。王船山明確反對“不勞而多獲”的不正當手段,因為從土地權利產生的原始機制來看,人們最先占有土地權利便是根據“有其力者治其地”的原則進行。這里所謂“力”是指耕種的能力而不是指管理他人的能力,可以從深度和廣度兩個方面來分析這種“力”。從深度上講,一個人起碼要具有耕種的技術,甚至包括能充分利用土地,使土地釋放出最大生產力的能力;從廣度上講,一個人能夠同時耕種的土地數量有限,若自己沒有能力耕種卻占有土地,或者占有的土地數量超過“以自己勞動為基礎”的極限,都是不正當的。正是在肯定“自己勞動”這個正當性途徑的基礎上,王船山提出鼓勵人民多開墾荒地的政策主張,說“勤者不禁其廣耕,而田賦止如其素”[5]77。
勞動作為獲取土地資源的正當手段,土地的所有者自然應當首先是“經營者”,故民自有的“恒疇”具有“合法性”。這說明了土地權利中的所有和占有兩個概念之間的區別與聯系:“占有”是表明一種經濟“事實”,而“所有”則表明“占有”這種經濟事實的合法性。按照馬克思主義理論,“私有財產的真正基礎,即占有,是一個事實,是不可解釋的事實,而不是權利。只是由于社會賦予實際占有以法律的規定,實際占有才具有合法占有的性質,才具有私有財產的性質”[10]382。這說明,這種實際的“占有”還不構成一種“所有”的權利,只有通過國家法律規定,才能形成實際的私有權利。因此,王船山主張國家將這種實際的“占有”事實變為一種“所有”的權利。實際上,他主張把土地占有權、使用權合二為一,并使之私有化,同時明確指出,人們對土地的這種私有權利不容侵犯。王船山批判“土地終極所有權”的私有化,但主張土地使用權的私有化,這是王船山在土地產權方面的一個創新性觀點,而且對當前中國農村的土地改革也頗有借鑒意義。
其次,“先籌”的“世業相因權”即“祖業權”,是人們獲取土地權利的另一個正當性途徑。從人類歷史發展的過程來看,三代之前的土地占有主要是依靠“有其力者治其地”“唯力是營”等勞動獲取的方式。到了三代,則因為有“八百諸侯”自擅其土以取其民而導致民不堪命。三代之王在“誠有不得已”的情況下,屈天子之尊,對人民的土地“畫井分疆”,此后民便“自有經界”。在王船山看來,這種個體所有的土地權利明顯具有“私有”屬性,祖先可以把私有的土地權利“傳承”給自己的子子孫孫。從本質上講,“祖業權”是勞動獲取土地權利途徑的一個延伸,他說“及漢以后,天下統于一王,上無分土逾額之征,下有世業相因之土,民自有其經界,而無煩上之區分”[5]78。實際上,“祖業權”一直是中國古代社會民間普遍共識的一種土地權利。
由此可見,船山主張在土地所有權“共享性質”的前提下,又肯定了以“勞動”為前提的使用權私有化。這里值得注意的是,船山主張的土地使用權私有化與封建地主私有制有本質的不同,他提倡的是“有其力者治其地”的小塊土地私有制,而這種小塊土地私有制更具合道義性。
“土地權利使用倫理”是指使用土地應當遵守的倫理原則。王船山認為,土地既然是個人的私有財產,那么土地的使用權必然是一種“自由權”,也就是說,土地用來干什么,種植什么,都是人們個人的私事,即所謂的“各治其田”。但中國傳統社會土地使用的“自由權”,不同于奠基于西方市民社會基礎之上的處置私有財產的自由權,它并不是完全的自由,而是有限制的自由。鑒于中國傳統農耕社會的性質特點,政府既要保證農民把土地都用于種植糧食而不是使之廢置,又要在個體無法完成耕種時采取措施使之合作耕種,故曰“是明各治其田,而時有早遲,力又羸縮,故令彼此易工以相佐助;……是亦各治其田,唯有水旱之急則移易民力以相救也”[11]44。盡管土地使用權對于個體來說是一種自由權,但相對于國家整體的發展來說,它又必然地要服從于國家整體經濟的發展,因而要接受國家政治權力某種程度上的干預。正如美國學者羅伯特C·埃里克森所說,“一個國家為了繁榮,必須激勵其人民合理利用土地,例如,種植最合適的莊稼、保持水土和修建相應的農田設施”[12]5。
“土地權利收益倫理”是指通過土地獲取收益方式的正當性和地權收益分配的正當性問題。在王船山看來,人們耕種自己從祖先那里繼承下來的私有土地而獲得的收入,應該完全屬于人們自己擁有,這是“天之制”,曰“人各治其田而自收之,此自有粒食以來,上通千古,下通萬年,必不容以私意矯拂之者”[11]45-46。
根據此理論,農民耕種自己的土地,收益自然應當完全歸農民所有。那么,歷史上國家攤派給農民的稅收又是根據什么制定的呢?船山認為,帝王管理國家主要是管理國家的人們,國家在定稅收時,不應當根據人們占有的土地數量或質量,而應該根據“人口”數量,稱之為“定民制”,“度人而不度田,勸農以均貧富之善術,利在久長而民皆自得,此之謂定民制也”[3]512。采取“定民制”的稅收方式,其結果自然是多勞多得。通過這種方式,一方面可以激發人們努力開墾土地的積極性,另一方面又可以控制土地被兼并的情況發生。因此,人們土地權利的收益分配應該遵循“多勞多得”的原則。
在此基礎上,船山提出了“以民生為本”的收益分配原則,曰“取民之制,酌情度理,適用宜民”[3]745。盡管國家征稅征的是人口稅而非土地稅,但是人們提供的稅收畢竟來源于土地收益,在這種情況下,又該如何合理確定稅收比率呢?王船山給出了一個基本的原則遵循:不奪勤耕之獲,不斂待命之粟。他說,“不奪其勤耕之獲,道之中也;效其土物之貢,不斂其待命之粟,情之順也;耕者無虐取之憂,不耕者無幸逃之利,義之正也”[3]745。
我國農村當前實行集體所有制下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土地產權模式。這種產權模式存在的問題是:土地產權邊界不清,導致各種土地權益矛盾叢生,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農村生產力的發展。近幾年來,我國農村土地產權制度改革問題成為各界日益關注的共同話題,各方提出的關于農村土地改革的思路非常多,但概括起來,不外乎兩種,即私有論和公有論[13]46-50。公有論者主張維持農村土地產權公有制,認為這是保障農民利益、抑制土地兼并的基礎;私有論者主張農村土地私有化,認為讓農民擁有完整的土地產權是使農村土地進入自由市場、農村經濟進入現代城市經濟軌道的保障。兩種理論主張各執一詞,可它們在面對我國真實的復雜的經濟現實時,都遇到了難以解決的問題,即我國現有土地制度的形成,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經濟學問題,同時還滲透了中華民族幾千年的社會文化基因。因此,如果不能深入理解和解析中國農村土地產權制度形成的文化基因以及歷史特質,簡單套用西方建立在健全市民社會基礎上的經濟學產權理論,不但不能解決問題,更可能引發更嚴重的土地兼并的惡性后果。王船山對中國農村土地產權制度的倫理視域的考察及提出的許多新穎見解,或許可以為當前中國農村土地產權制度改革提供某些新的思路和視角。盡管由于時代和階級的限制,王船山的土地產權倫理思想難免帶有狹隘的時代和階級特性,但他在農村土地產權上的獨特視角對當前我國農村土地產權改革的價值取向仍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首先,王船山從土地的自然屬性層面上,分析了土地資源的“共享性質”或“公有”的性質,批判了君主占有全國土地終極所有權的非正義性。根據王船山的理論,土地是比人先存在于自然界的資源,因此,它天生地不屬于任何人私有,是一種自然存在物,不僅君主私有土地是沒有理由的,而且任何形式的私有化土地都是沒有根據的。因此,土地應該歸生活在土地上的人們共同所有,故在土地終極所有權方面,必須堅持公有制不動搖。事實上,土地所有權的公有制不僅具有倫理合理性,更符合我國社會主義制度性質。我國的社會主義性質表明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中央政府是全國人民利益的真實代表,中央政府能夠代表全國人民掌握著全國土地的終極所有權,這既是國家主權的實現,亦是民族利益、農民利益的根本保障。因此,在農村土地改革中,應該要堅持土地的國家所有制度不動搖。王船山還從歷史經驗主義角度提出“均天下”是土地權利分配中應當始終秉持的基本理念,認為這是實現社會經濟發展、維護社會穩定的基本保障。他排斥任何形式的地權兼并現象或者兼并政策,主張使人們的土地權利數量保持在一個動態的相對均衡狀態。而土地權利的相對均衡狀態,只能在公有制的條件下才能具備實現的政治條件。
其次,根據王船山關于土地權利收益分配的倫理法則,農民耕種土地的全部收益應當歸農民自主支配,這既符合自然法則,更符合倫理法則。任何一種符合正義原則的分配制度都需要符合這兩大法則。因此,王船山關于土地權利收益的思想在當前社會仍然適用。而不同在于,在船山時代,由于商品經濟的發展尚不夠充分,城鎮化也不顯著,因而土地收益主要體現為農作物收益。但隨著當今社會城鎮化的不斷發展,農民土地不僅只有莊稼收益,還出現了土地權利轉讓或流轉的收益。那么,在土地轉讓中農民是否有權利主宰自己的土地收益?又以何種層面的權利主體參與到土地流轉的收益分配中來?這是當前農村土地改革急需破解的難題。要破解這一難題的關鍵在于賦予農民作為土地流轉中的主體地位,即當經濟利益集團要占有和使用某塊土地時,簽訂契約的主體應當是土地的使用者即農民,而非地方政府或者村社組織。只有這樣,農村的土地轉讓或者流轉才會在兩個平等的主體之間進行,契約才是產權主體自我意志的真正體現,與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相適應的平等契約關系才能建立。當前我國城鄉統籌發展的經濟建設實踐中,農戶的地權訴求是各界關注的焦點。所謂農戶的地權訴求是指追求地權的重新界定和利益的更大實現[14]51-59。為實現農戶地權的最大利益,促進農村經濟的高效發展,使農民的土地使用權私有化是關鍵。這樣就需要廢除地方政府和各村社組織對農村土地實際占有的現狀,實現占有權與使用權的統一,使農民真正擁有完整的土地使用權。這里所謂完整的土地使用權同時包括能真正表達自我意志的土地轉讓、流轉而獲得的完全收益權。在這個意義上,實現土地使用權的私有化是理想的制度構想。
最后,王船山論證土地獲得的幾個正當性形式,對理解我國當前農村土地權利的復雜現狀有幫助。王船山提出的“祖業權”觀念,可以說明自古以來中國傳統社會的土地產權就是一種“復合型存在”。從尊重社會文化傳統的視角出發,這種“復合型存在”的鄉村土地權利觀念具有一定的倫理正當性。在中國傳統倫理文化的深刻影響下,中國農村土地改革問題不宜單一地借鑒西方關于產權的經濟學解決范式(即認為只有明晰產權邊界,才能提高資源利用率,因而極力主張明晰產權基礎上的鄉村土地私有化),還要關注中國農村產權的社會文化視角解釋。因為在中國傳統的鄉村社會,除了財產權利關系之外,還蘊含著隱性的復雜的“人與人的關系”。根據馬克思主義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的原理,王船山的土地權利倫理思想是對中國傳統社會地權觀念和地權實踐的一種直接的反映。我們要清楚地意識到,當國家在法律制度層面不斷構建農民的土地產權觀念、規范農民產權行為實踐時,農村社會也以其獨特的文化特色共同構筑著關于土地權利的“地方性共識”。例如,“世業相因”的“祖業權”就是典型代表,它們雖然在中國現有的法律框架內不一定合法,但在農民的共同意識中卻具有至高的倫理正當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