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中知己瑣志

王蘧常

懷素《自敘》多錄顯貴詩歌稱其書，予則不獨巨子俊流一字之褒銘心不敢忘，即無名之老人女子，一言一事，亦引為知己，而不能忘也，故曰瑣志云爾。若吾鄉沈寐叟，滮湖遺老金甸丞及南海康翁，知己之感，皆有別記。他如張孟劬爾田與其友陳柱尊書稱予書怪偉，如有鱗甲森動，卓然絕依傍，尤可驚異。陳柱尊注《章草詹言》云：“王瑗仲書學沈寐叟，而一變其壁壘。為予書唐蔚芝師贈聯，氣象瑰瑋，可稱雙絕”云。內兄沈蔚文炳儒，見予為劉生一清書大草長卷于九華堂裱肆，嚄唶曰：“點畫狼藉中，無一筆不由中鋒，晚近世未嘗見也。”時賢如沙孟海文若，謂其弟子朱關田稱予西湖岳廟大聯為神州之冠。陳兼與見予題《朱生子鶴退休學畫圖》長詩謂：“稿書小字數百，沉著痛快，曲盡其妙。”系詩云：“金光滿室卷初披，此筆方今更有誰。世俗紛紛走羅、趙，天人宛宛現繇羲。風神毫發無遺憾，氣骨縱橫并古姿。寄語老朱勤護惜，合翻萬本與傳時。”施□青《論書百詠》詠予云：“章草千年學者稀，瑗翁上探索、鍾微，低松偃蓋潛龍臥，竵扁從來杜德機。”周君振甫、湯生志鈞謂王仲犖善予書，有劉邕之癖，譽之不容口，幾于逢人說項。其有同僚某，有同嗜，惜未得其名氏。虞逸夫念祖與予書云：“章草世無作手，唯公獨擅其勝，又參以漢帛、漢簡，筆意彌覺古趣橫溢，此中消息，非松雪輩所能夢見也。”自陳翁以數次君，皆未嘗謀面者也。予少時亦有知音者。當年十六七，以報紙肄北碑。一日，妹葆至同學陳姓家，見壁張予書殆滿，一翁方坐觀。大怪曰：“此吾兄書也。”同學曰：“吾大父得諸故紙擔中，以為大善，日觀之，若不厭者。”翁聞之，大喜，問予名及年，知尚未冠，連曰：“奇哉！奇哉！予當訪之。”然終不至。予習大草，必余廳事，晨起盡墨一大盂。一日，一垂髫女徘徊廳事前，見予書，即就觀之，與人不款曲。自是日必至，知為前鄰金氏離孫，自鄉間來者。問之曰：“知書乎？”曰：“不知。”“不知何以觀？”曰：“我喜筆下忽如煙云乍展，忽如風雨驟至，忽如鳥舉，忽如獸奔，使我目不暇給。”兼旬后，忽曰：“我將以明日歸矣，能為我書三兩行乎？”若有不豫色然。予請名，則曰：“弟書爾名可矣。”乃笑應之。

王蘧常 《詩禮鰈鶼》聯

予弱冠后，寒暑假游學歸，以元書紙摹“二王”書獨勤。稱意者置架上，否則碎而棄諸簏。后覺架上紙漸少，簏中亦屢空，詢諸司書者，則囁嚅曰：“東家孔氏婢謂其小姹病瘵，喜書。旬日前屬規取小爺書，慎弗明言也。于是間日與之，不足則益以簏中紙。”一日司書曰：“東家婢言：簏中紙幸弗碎，否則又勞小姹背矣。”自此簏中書亦柬（揀）別甚謹。所肄大王外，并遍及小王書。凡《中秋》《保母》《十三行》《送梨》《鴨頭》及《淳化》《慶歷》各帖，不一遺。司書曰：“其婢言‘邇日小姹見書，時時有喜色。’”以禮防故，予不敢效鄧折子倚書達一字。明年夏歸肄書無所取，因問司書，對曰：“以瘵篤，已盡□赴海上就醫矣。”不覺惘然者久之。其名不可知，其父與吾父偶往還，以其父名推之，則當為其族“令”字行也。亦有極不喜予書者，則蔚文之兄定九保儒已別有記。定九嘗謂其弟訾予曰：“其人非不平易，然為學則每舍正路而弗由。古經說故在也，而獨搜漢二十一博士之遺說；小篆故在也，而獨喜摹古籀；許君書故在也，而獨補輯呂忱《字林》之逸文；晉唐行草故在也，而獨肄章草；皇象、索靖之章草故在也，而獨獵奇于漢簡與漢匋（陶），自詡為拓展章草之領域。甚矣，其素隱行徑也！”其言雖苛，然亦有深中予痼者，則不謂之知己不可也。附之。

王蘧常 致姚繼虺先生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