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漁

重慶別名山城。它的性情,名副其實地詮釋著“山”字。重慶城堅硬陽剛,重慶人肝經火旺,重慶話直接敞亮。
父親對重慶城的印象,大多停留在電視劇《山城棒棒軍》上。我跟他說,三千年江州城,八百年重慶府,不僅僅是“高高的朝天門,掛著棒棒的夢”。
2009年秋天,我陪他溯江而上,逛了一回重慶城。
來到朝天門,眼前的嘉陵江清秀澄碧,長江莽蒼渾黃,清濁匯流,滔滔滾滾,挾勢東去。父親感慨,這是多大的一席“鴛鴦火鍋”呀!
我帶他去看了重慶大禮堂,去了黃葛樹遮天蔽日的中山四路,經過桂園、周公館等舊址,父親一路腳步遲重。
傍晚遇雨,我們慌手慌腳回到酒店。我問父親當天感受,他只悠悠回了一句:“好多的樓,好多的房,就是不見屋檐。”
我感到震撼。
鳥向檐上飛,云從窗里出。鄉村的屋檐,并不只是方便住家的自己。匆匆趕路的行人,無家可歸的路人,白日里突然遇雨,暗夜中無力趕路,都可以隨便躲進一處背風的屋檐。春天來臨,燕子雙雙對對,來到檐下筑巢,燕語呢喃,鄉鄰都會艷羨。
屋檐承載了如此溫情,父親特別在意,豈止是害怕天上下雨?
2011年秋天,因工作調動,我來到重慶城里。先行“進城”的熟人朋友,免不了輪番為我“接風洗塵”。
接連三天晚餐,都是重慶火鍋。我說,每天一鍋,實在吃不下了。
朋友一本正經告誡我,如果感到干不好、睡不好,歸根結底是因為吃不好。飲食有真意,融入一個團隊,融入一座城市,當地味道,是最好的媒介,接受當地味道,便是最好的開端。
碰巧那時正在讀著梁實秋的《雅舍談吃》,滿紙人間煙火,字字溫存歲月,那些味道力透紙背,穿過時光,沁人心脾。
我認同了朋友的見地。周末只要不加班,我便跟著他們,聞香識路,穿梭于重慶的大街小巷,一路追尋味道。我邂逅了牛角沱、謝家灣、讀書梁、花園一村、洋河二村、嘉陵三村……大城市里的這些地名,多像生養父親的天城村啊。
此后,我仿佛一滴墨汁,落進一片宣紙,融入這座城市,贊許這座城市。墨汁賦予宣紙以靈魂,宣紙賦予墨汁以烙印,身體的節奏,分明地感應著山城的爬坡上坎與四季脈動。
洪崖洞的吊腳樓與璀璨燈火、李子壩輕軌穿樓、停在二十三樓的公共汽車、黃桷灣立交……最近兩三年,“8D”山城的“魔幻”帶給了外地人許許多多的不可思議,吸引著一批批游客前來“打卡”。
我是多么擔心山城紅得飛快又忽而黯然失色——我擔心她微醺之后飄飄然,擔心她變得頭重腳輕,擔心她終究失去山的穩重……
“莽子”事件出現,我的一切擔憂釋然。
大渡口公園有口魚池,池里有條大魚,因為體重過重,行動笨拙,無法與別的魚搶食,名叫“莽子”。市民疼它愛它,單獨喂它,無論大人小孩,站在池邊喚聲“莽子”,它便應聲而至。十多年里,它給無數孩童以快樂,給無數老人以歡欣。
然而一夜雨后,“莽子”消失。網絡之上,眾多網友發出祈盼,剛毅的山城人被一條魚擊中心中最柔軟的部位。
謙謙君子,卑以自牧。失去“莽子”的時刻,夜是黑的,然而人心的窗口,卻透著亮光,“吱呀”一聲,心窗洞開,急切地呼喚著“莽子”快快躲進心底的屋檐。情為何物,“莽子”一定知道。
前兩年國慶期間,重慶市民的手機,不時跳出一條短信:請本市市民,錯峰出行,為外地游客提供游覽方便,展示重慶市民良好形象……
此間,重慶的大街小巷,解放碑、磁器口、朝天門、來福士、大劇院、長江索道……外地游客爆滿。
游客實在太多,可以欣賞洪崖洞夜景的千廝門大橋擠到無法通行,重慶當機立斷,“封橋迎客”,對千廝門大橋實行車輛限行。為方便游客拍照,重慶兩江四岸,燈飾夜景每日延長亮燈兩個小時。玩得太晚,怎么回酒店?重慶全力調度,公交、輕軌推遲收班,再晚也要把游客送回住地。
跟所有居民一樣,我也自覺“禁足”,把空間讓給外地游客。那幾天,我時常想起父親說的“屋檐”。
重慶的樓房確實沒有屋檐,但重慶城真真切切有了“屋檐”。
它是這座城市的情商與格局,就在城市的上空,抬頭可見,觸手可及。
騰出一座城來“寵游客”之后,也沒忘記“寵市民”:重慶的國慶燈飾,一直亮到月底,留給市民欣賞。
2020年的秋天,我的孩子也通過自身努力,成為建設這座城市的一員。每到長假,她都會說:“爸爸,我們回鄉下去吧,把重慶城騰出來給外地游客。”
她能這樣,我很欣慰。
希望下一代,活得都比我們從容。既有避雨的地方,又有看雨的心情,還有能力為人筑道屋檐。至少,在自己的心底有道屋檐,心懷天下,悲憫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