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曉戈 劉 鋆
中國的竹資源十分豐富,自然分布于東起臺灣、西到西藏、南至海南、北到遼寧的廣闊區域,品種多達500余種。竹器制作在我國有著悠久的歷史,早在新石器時代,我國先民就已經掌握竹編工藝,西安半坡遺址陶器上的竹編壓印紋,及在高廟文化遺址與錢漾山新石器時代遺址中都曾發現竹編器具的碎片。據專家考證,我國竹編加工技術的成熟最遲不晚于西周[1]。由于竹器結實耐用、材料獲取方便、價格低廉,自古以來,竹工藝就是我國民間歷史最為悠久、影響范圍最廣大、形制與風格最為豐富的傳統手工藝之一,并被廣泛運用于民眾的生產與生活之中。粗大的毛竹可以作為容器和簡便的建筑材料,竹片、竹篾可以編織各類實用的竹籃、竹筐、竹斗笠、竹席、竹篩,高端的竹編與竹雕工藝品是精美的觀賞品與陳設品,各類竹玩具、竹樂器在民間廣泛流傳,燈籠、紙扎的制作也都會用到各類竹工藝。如今,南方的浙江、江西、福建、湖南、貴州、四川等地都是我國竹材與竹制品的重要產地,也是傳統竹工藝傳承的中心。
同時,竹子以其不畏風霜、高風亮節的品質,成為我國古代文人氣節的象征和文人藝術的重要主題。明清時期,高端竹器位列“竹木牙角器”之首,為文人雅士所推崇,也深得皇家青睞。時至今日,高端竹器依然是收藏界的熱門,2018年在北京保利的一場拍賣會上,金西厓刻的一對竹刻扇骨拍出了402.5萬元的高價。近年來,古代名家的竹雕筆筒,拍賣價格動輒數百萬之巨,這顯示出收藏界對傳統竹工藝和竹器藝術價值與文化價值的高度認可。
我國傳統的竹器包括實用竹器與觀賞竹器兩大類。在工藝上,以竹雕與竹編工藝最具代表性。傳統竹雕技法分為陰刻和陽刻,有圓雕、透雕、高浮雕、浮雕、陷地深刻、淺刻等,還有比較特殊的留青、翻黃雕刻技法。竹編有150多種編織技藝,又分為平面和立體的編織方法,有菊底編、人字編、螺旋編、十字編、穿絲、彈花等,不同地區也都有相對獨特的器型、技法與風格,顯示出獨特的地域文化特色與深厚的人文內涵。
竹制器具與工藝品是我國古代造物藝術與造物文化的典范,包含了我國古代先民對藝術與技術、形式與功能的深刻思考,凝結了我國一代又一代竹器工匠的巧手與匠心。從當代設計的視角看,它也是啟迪當代手工藝及現代設計未來發展的一筆寶貴的文化資源。然而近幾十年來,一方面,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新材料、新工藝不斷涌現,工業化批量生產的塑料制品、金屬制品充斥著國內的日用品市場,它們以更低廉的價格不斷擠占傳統實用竹器的生存空間。另一方面,高端竹器價格昂貴,本身市場需求有限,而國內工藝師的作品大多沿襲傳統竹器的形制、工藝、題材與審美趣味,創新不足。這類仿古的作品雖然可能在精致程度上大大超過前人,但其文化內核與審美品位并未突破前人藩籬,也不符合年輕一代消費者的審美趣味與個性需求。就目前情況看,無論是傳統的實用竹器還是觀賞竹器,市場前景都并不樂觀。盡管近年來在“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與“傳統工藝振新計劃”的帶動下,一些優秀的傳統技藝與工藝大師開始受到社會更多的關注,許多傳統工藝品通過電商平臺獲得了新的銷售增長,但這些變革并未從根本上解決傳統竹工藝與竹文化在傳承過程中過于封閉、創新不足的問題,其對行業的影響和帶動作用也十分有限。
竹工藝屬于勞動密集型產業,生產機械化、自動化程度不高,許多工序都需要人工操作。隨著國內人工成本的不斷上升,傳統竹器產品的國際市場競爭力也會深受影響。低端竹制產品的生產必然遷入人工成本更低的國家和地區。因此,發掘傳統技藝,開發符合現代社會生活需求的高端產品與工藝品,成為中國當代竹工藝發展的必由之路。
竹工藝既是一種傳統手工藝,也是傳統竹文化的載體。近年來,在現代科技與環保理念的推動下,天然原竹被加工成高密度、高強度、不易腐爛的人工竹板材,這類新型竹材便于機械加工與批量生產,并逐步成為木材的替代品。新的加工工藝為傳統工藝與竹文化的當代發展提供了新的機遇。在我國的主要竹產區,已開始將竹產品創新設計及基于互聯網的品牌營銷作為推動當地區域經濟和文化創意產業發展的重要內容。在這一背景下,當代竹工藝的文化價值、藝術價值與商業價值都需要被重新認知。
傳統手工藝是人類物質創造的起點和造物智慧的源泉,也是現代文明和現代設計的基礎。進入大工業生產時代后,手工藝創造以其獨特的單件手工制作方式與藝術品質而凸顯新的價值特征。[2]
竹工藝的用途廣泛,尤其是我國的傳統農、林、漁、茶等行業,常使用竹制生產工具;在廣大農村地區的日常生活中,依然習慣使用竹制家具、竹制廚具。不過這類竹器主要以滿足實用功能為主,價格也較低廉,民間竹匠還會根據客戶的要求定制一些特殊形制的竹器,這類竹器在當代生產生活中依然起著不可或缺的作用。
在高端竹器生產方面,無論當今科技如何發達,傳統竹工藝中的雕刻與編織技法依然無法完全用機器替代。竹編編織技藝有上百種之多,許多精細的編織技法只能靠熟練的手工才能完成。竹編藝人憑手感就能感知材料之間細微的差異,并作出相應調整;在制作過程中遇到的意外情況也需要憑借經驗加以處理。在竹雕工藝中,所用材料很難標準化。特別是在竹根雕刻中,每塊材料形狀都不同,竹雕藝人必須根據材料的形狀、厚度來設計創作方案,電腦雕刻與復制工藝無法使用。因此,就制作方式而言,傳統竹工藝依然是現代機械加工技術所不能完全替代的。
傳統手工藝既是一種有意識的物質生產過程,又包含了與之相關的文化習俗與知識體系。傳統手工藝往往與一個地區的生產、生活方式緊密相連,具有深厚的歷史文化積淀與強烈的地域特色。從文化層面上看,我國各地的傳統竹編、竹雕與竹器中體現出的地域特色,正是一個地區的民眾在長期生產生活實踐中逐漸形成的,反映出該地區的生活方式、審美偏好與民俗風情,其本身就是地域文化的載體,具有獨特的文化價值。浙江東陽竹編、四川道明竹編、安溪竹藤編、益陽小郁竹藝、福建莆田留青竹刻、湖南寶慶竹刻、四川黃巖翻黃雕刻、無錫留青竹刻、常州留青竹刻、上海嘉定竹刻等,都是著名的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傳世的精美竹編、竹雕、竹器等工藝品展示出的圖形、紋樣、詩文、歷史典故等,都是我國深厚的傳統竹文化的具體呈現。
在當代生活語境下,傳統手工藝不再是物質生產的主要方式,但這些傳承至今的工藝本身,就是歷史與文化的符號與象征。手工藝品功能相對簡單,而價格往往高于同樣功能的機器產品。人們愿意選擇這些用傳統材料、傳統工藝生產的日用竹器、竹工藝品或文創產品,一方面是由于民眾生活水平提高后,尋求定制品、限量品,以彰顯個性化的消費需求;另一方面也表現出在當代快節奏的生活環境下,人們對“慢生活”的向往,對竹工藝品中體現出的竹文化傳統與工匠精神的認同。一件精致的手工藝品所包含的復雜工藝和制作難度,也成為一種文化品位與經濟實力的標志。
與木材相比,竹子生長周期短,產量穩定,竹子被采伐后也不會造成水土流失,是一種優質的可再生資源。同時,竹子體輕質堅,皮厚中空,收縮量很小,抗彎拉力強,也是優質的建筑材料。經過現代科技處理過的原竹,不易被蟲蛀,防腐性能優異,可以使用40年。經過高溫高壓處理過的人工竹板材,在強度、韌度、密度等物理性能上都能超越木材,可用于制作大型戶外建筑、屋舍及各類公共設施,也是替代木材制作日用品、家具、地板的優質新材料。因此,經過現代材料加工手段的幫助,竹子作為一種高性能、低污染、便于機械加工的優質環保材料,在各個領域都得到廣泛的應用。因此,當代的竹工藝符合現代人返璞歸真、崇尚自然、可持續發展的環保理想,其商業價值也日益凸顯。
在現代造型理念與設計理念的推動下,當代的竹工藝可以采用車削、磨壓、鉆孔、CNC加工、激光切割等精確加工技術,也能與藤、陶瓷、布藝、木材、金屬等不同材料結合,在視覺效果與細節處理上較傳統的手工竹器更為完善,并展現出當代設計所推崇的技術美學風格。
人類在造物技術與設計思想上的發展,不但創造出豐富的物質文化與精神文明,也造就了人類本身。我國傳統的手工技藝是前人留給我們的一項文化資源。但這些“資源”只是待加工的原材料,傳統手工技藝沒有當代文化觀念的指引,不會轉變為文化產品,也就無法體現傳統技藝的價值。

圖1 葉陳旺《可回收》(2019年)

圖2 秋人《書·山》系列(2019年)

圖3 邱志杰《齊物 》系列之一(2014年)

圖4 周育潤《泡泡沙發》(2011年)

圖5 石大宇《屏七賢》(2012年)

圖6 隈研吾《竹屋》(2002年)
在當代,技術理性和人本精神共同構成現代工業文明的文化精神。技術理性塑造了超越狹隘經驗的科學思維和理性活動方式,人本精神代表著自由自覺的主體的參與精神、批判意識和創造性, 二者共同規定了現代人征服自然、創造世界的價值導向。這些是現代市場經濟和工業文明得以確立和運行的最根本的內在動力。因此,與當代文化思潮、藝術觀念、設計理念的結合,是傳統手工藝在當代社會生存與發展的必然方向。
當代竹工藝受到來自工藝美術界、藝術界與設計界三方面力量的推動,各方又從不同的角度為當代竹工藝注入了新的文化內涵。
竹編與竹雕都是我國重要的工藝美術門類。自明清以來,精致的竹編、竹雕工藝品都備受王公貴族、文人雅士的青睞。而受宮廷藝術與文人藝術的影響,我國的傳統竹編、竹雕工藝一直以裝飾精美、圖案繁復、精巧細致著稱。因為竹材本身價格低廉,民間藝人往往傾向于通過更精細的工藝、更復雜的圖案和編織效果,或者以更繁復的構圖、更精致的細節刻畫來展現自己精妙的手藝。傳統竹工藝中,高端的竹編工藝多用來制作花瓶、花籃等觀賞品,竹雕題材大多是以山水花鳥、仙佛人物居多。
近年來,受現代藝術的影響,一些竹編藝人并不滿足于傳統工藝及造型語言的束縛,也在積極嘗試用傳統工藝創作一些沒有具體功用的藝術造型;一些竹雕藝人在現代雕塑造型理念的帶動下,創作出一些具有時代審美特色的工藝美術作品。在當代的藝術環境與文化語境下,傳統的竹器藝人也汲取了現代藝術的手法與理念來開展創作。在這些藝人身上,傳統手工藝人與當代藝術家身份間的界限也越來越模糊。
如福建的竹雕藝人葉陳旺為響應“垃圾分類”活動而創作的竹雕作品《可回收》(圖1),作者利用竹節的自然形態,稍施雕刻,表現成廢棄的易拉罐,還在罐口細致地雕刻了幾只來易拉罐里尋找糖分的小螞蟻,既有傳統工藝特色,又有現代審美趣味。浙江著名雕刻藝術家秋人的《書·山》系列創新竹雕(圖2),從材料、手法、風格等多方面吸納了現代造型藝術的形式語言,改變了傳統竹雕的固有模式,其作品令人耳目一新。
這類貼近生活、表現生活的竹雕作品,突破了傳統竹雕的固有題材與造型風格,代表了當代竹工藝在藝術理念與題材上的創新發展。這種超寫實的表現手法既能與傳統竹雕拉開差距,也能為國外的觀眾所理解和欣賞,有利于竹工藝的海外傳播。
所有的造型藝術,無論雕塑或繪畫,都是從工藝轉化而來的。許多當代藝術家也熱衷于用傳統工藝來表達他們的藝術觀念,這也成為推動傳統竹工藝向藝術化轉型的一種方式。
當代藝術家邱志杰的《齊物》系列(圖3)可以作為這一類型的代表。《齊物》系列是由近百件以傳統竹編工藝完成的作品組成,各種形態在這些作品中不斷地相互交融與轉化。在這種看似無窮無盡的自由變化中,物與物之間的界限越來越模糊,不分彼此也沒有高下,作者以此來展現他對生命的認知與表達、對中國文化的反思、對竹編這一傳統工藝形式與內容的再塑造。邱志杰作品中對“竹”這一東方文化符號的表現方式,迥異于中國傳統書畫、詩歌中對竹文化的程式化表達,這種反思與反叛,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對傳統竹文化的接受、吸納與衍生。
現代設計是當代造物思想與造物技藝的綜合體,現代設計所強調的功能與形式的相互關系,是工業化時代技術理性和人本精神的載體。在當代文化傳播的語境下,傳統竹工藝的文化價值需要通過時尚的方式呈現給社會,并在商業活動中實現其價值。現代產品設計與建筑設計在設計理念、表現手法上對傳統竹工藝的深度介入,使竹工藝在視覺效果、文化品位、經濟效益與社會影響上都得到了極大提升。
首先,現代科技讓竹子的物理性能更加優異,符合現代加工技術對材料的苛刻要求,極大地拓展了竹材的使用范圍和使用場景。其次,現代設計理念與造型手法極大地突破了傳統竹器在結構、裝飾上的固有創作模式,并賦予傳統竹工藝以嶄新的精神面貌。特別是一部分來自國外的設計師,從功能與形式出發,為現代人工竹材設計出很多新奇的用法,豐富了傳統竹工藝的實用功能與風格表現。再次,“竹”作為東亞地區一個特有的文化符號,得到設計界廣泛的青睞和尊重。特別是亞洲的一些設計師,從東方文化的高度來思考當代竹工藝的形式表現。一系列竹制產品設計與建筑設計的成功,又讓亞洲的竹工藝與竹文化在世界范圍內廣泛傳播,也讓竹工藝重新回歸當代生活,并成為新的文化時尚。

圖7 武仲義《Nocenco cafe》(2018年)
由設計大師康斯坦丁·格瑞克(Konstantin Grcic)設計,臺灣地區竹編大師陳高明制作的《43》懸臂椅,用43根熱壓成型的天然竹條制成,線條柔和,富于動感,設計者利用竹材的韌性,創造出清新獨特的工藝美感。臺灣地區設計師周育潤設計的《泡泡沙發》(圖4),由999個采用傳統“五角編”技法制作的竹編小球組合而成。它既有現代時尚的簡潔造型,又包含了東方傳統工藝的意趣,竹編小球在結構上的彈性也讓這款沙發在使用時非常舒適。美籍華人設計師石大宇設計的竹屏風《屏七賢》(圖5)由七塊竹編的塊面組合而成,每個塊面上分別采用了風車編、六角編、波浪編、自由編等七種不同的編織工藝。石大宇以抽象的手法來表現中國傳統文化中“竹林七賢”這一主題,這件作品也成為現代設計手法與傳統文化符號結合的經典范例。
許多亞洲的建筑師也熱衷于用原竹來制作大型的竹建筑。這其中包括日本建筑師隈研吾設計的《竹屋》(圖6),使用現代技術讓原竹完美地融入混凝土建筑中,通過對竹材的精細安排展現出日式建筑的優雅與精致。越南設計師武仲義設計的Nocenco cafe咖啡館(圖7),用大量的原竹構建出歐式建筑的精致與典雅。這些極具影響力的竹建筑,成為當代竹工藝與竹文化最好的展示空間。不同地域建筑風格的引入,也極大地豐富了當代竹工藝的文化內涵。
傳統工藝的物質形態與精神內涵是互為表里、相輔相成的。創造符合時代需求的產品,滿足社會的物質與文化需求是傳統工藝能夠穩定傳承與持續發展的目的和意義。在當代社會文化下,傳統工藝的傳承與發展既要在形態與功能上有所延伸,又需要在相關的造型理念與審美趨向上做進一步的拓展。
竹工藝是為數不多的極具現代化發展潛力的傳統手工技藝項目。在手工藝人、藝術家、設計師的共同努力下,當代竹工藝呈現出蓬勃發展的全新面貌。經過現代藝術與現代設計理念的推動,當代手工藝人與藝術家之間的界限正在逐漸消融,并為傳統竹工藝拓開一片全新的創作空間。現代設計理念指導下的產品設計與建筑設計,更是直接帶動了傳統竹工藝在材料、工藝、功能上的新發展,并強化了竹文化的東方符號特征與樸實自然的精神氣質。當代社會對竹工藝的文化價值、藝術價值的重新認知,以及竹工藝在商業上的逐步成熟,也讓這一具有東方文化特質的傳統工藝具備了可持續發展的動力與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