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故事

老谷

一

時間過的真快，一轉眼我已退休一年多了。

一次短途旅游期間，我和老伴與年過六旬的張大姐夫婦混熟了。在閑聊中，知道了云彩養老莊園。它是專為老人們開辦吃住玩一條龍服務的莊園，開辦幾年了，會員有好幾千人。只要購買莊園養老服務卡，成為會員，就可以住進莊園。

在張大姐盛情邀請下，我們跟著車，來到100多公里外的南平縣黃玉鄉的云彩養老莊園。

在一片綠油油的茶園中，聳立著一排排樓房。我們參觀了住在那兒的老人生活寢室，還有每人分到的一塊菜地。這里的養老生活著實令人心動，于是，我們便投資了5.5萬元，先期購買好了這里的養老服務卡。

一段時間后，張大姐又在微信中向我們推薦了建在市區嶺梅山下的天嶺養老莊園，把負責人吳成的聯系方式給了我們。

第二天，我們去了天嶺養老莊園。在一片綠樹成蔭的山腳下，有兩幢在建的歐式別墅。

“這就是以后你們要住進去的樓房，”吳成說：“這里是旅游勝地，天然氧吧。天熱時，這里可以比城里低10度。天冷時，這里裝了地暖。可以說是我們昌南市老年人養生的最佳之處。”

聽吳成這么一說，看看實景，我又心動了。只不過我們一時還拿不出多少錢來。

“你手頭上有多少錢？”吳成問。

“只有5000元。”老伴說。

“要么這樣，”吳成說：“你先購買1萬元養老服務卡。不是錢不夠嗎？我幫你墊5000元。等你有錢了，還我就是了。”錢雖然少，但從此我們便成了莊園的貴賓客戶。

過了幾個月，我們又去過一次莊園。那兩幢別墅已經裝修好，樓前有很大一片人工水面，中心有一座很別致的假山。地上鋪著從外國引種的綠油油的草坪，并種上了一排排名貴的紅山樹。

這時，前面走來一個年齡、個頭和我都不相上下、左腳有點瘸的男子。他便是這個莊園的董事長張國建。

看到張董那黑里透紅、笑容可掬的四方大臉，我的心中立即產生了一種毫無來由的親切感。

近來，國務院和省里、市里都密集出臺了一系列鼓勵民間集資興辦普惠養老院的文件。這個養老莊園上了各路媒體的報道，稱其是全市乃至全省、全國養老行業的排頭兵……

我們仿佛吃了顆定心丸，二話沒說，就將留在手里不敢亂花的40萬元養老款全部購買了這家山莊的養老服務卡。

不久，我們去養老山莊住了一個星期。那時還是冬季，山莊外寒風呼嘯，但山莊因為開著地暖，我們感受到了春天般溫暖。在這里，除了吃住滿意外，還有卡拉OK室、圖書室、乒乓球室，后山甚至還有溫泉池。我和老伴沒事時就去乒乓球室打球，每天都能出一身汗，再泡一下溫泉，感覺生活很是舒暢。

住進來后，我們才了解，到這兒養老的人很多。這里生意這么火，讓我們覺得投資對了，倍感欣慰。

如今觀念變了。以前我們都認為養兒防老，可兒女都有自己的工作，哪能天天陪在我們老人身邊？現在好了，不靠政府不靠兒，就靠山莊度晚年。

我的4位哥哥聽說我們住進了養老莊園，也很感興趣，想和我們一起住進來。最后，我將他們湊來的50萬元先后購買了這個莊園的養老服務卡。

不久，莊園又在昌南市區辦起了老年大學、老年旅行社、會員超市，和全國10多個城市酒店建立起了連鎖酒店。這也就是說，當老人們想到全國別的城市去游玩時，到這些城市連鎖酒店直接刷卡，就可以和在山莊一樣打折住宿。

那些日子，在黃山市等幾個地方連鎖酒店聯營掛牌時，莊園負責人還邀請了我們貴賓客戶前去體驗了兩天，大家都很開心。

記得當時董事長信誓旦旦，要在全國搞150家這樣的連鎖酒店。這樣的話，我們會員老人想到哪個城市去玩，就都會有價廉質優的酒店服務讓大家吃得開心，住得放心。

因為這個養老山莊經營得好，口碑好，投資來這兒養老的老人越來越多。由于公司一下成立了5個分公司，吳成被提拔成為了莊園第三公司的總經理，他手下的客戶就分給了新的業務經理。至此，我們便被新來的業務經理接管了。

這個年約30歲的青年人，不僅人長得帥氣，更對我們老人給予了無微不至的照顧。只要我們要到哪兒去辦點什么事，一個電話過去，他就會隨叫隨到。為這事，我還專門寫了一封表揚信，發在了公司辦的報紙上。

二

就在我們打算安度晚年之際，昌南市一件讓老人感到十分震驚的事情發生了。

這年年底，我們投了5.5萬元養老服務費的云彩養老莊園資金鏈突然斷裂。凡是在它那兒購買養老服務的，錢一律拿不到了，也不能前往莊園住宿了。

原來住在云彩養老莊園的老人，一下子老無所依了。這個涉及近7個億的大案，一時哄動了整個昌南市乃至全省。隨后公安介入，結果是法人代表及幾名高管被抓……

5.5萬元養老服務費就這樣打了水漂，讓我們十分心痛。因為這件事，天嶺養老莊園一時出現了退款高潮。有的沒到期的，甚至不要利息另外還扣除本金的百分之十，都堅決要求退款。

每當老伴勸我退款時，我總是對老伴說：“這個張董不一樣，他還確實像個為老人們干實事的人。”

當然，我也不是一點也不擔心。記得就云彩養老莊園資金鏈斷裂一事，我問過董事長：“你們會不會成為昌南市第二個云彩養老莊園？”

張國建的回答給我吃了顆定心丸。他說：“這樣的危機是我的機遇，云彩養老莊園的客戶，都是我的潛在客戶，我會讓我的養老莊園成為全國都叫得響的品牌養老莊園。”

不久，他大作動一個接一個來了。為解決老人治病難問題，他們找到省內一家大型國企聯營興辦一家省內大型醫院，對每位老人每年進行一次免費體檢。為怕老人擔心住在山上時得了急病重病，山路遙遠無法快速搶救，他們與省里有關方面聯系，簽訂合同，硬是讓一架直升機飛到了山莊。我們不少老人坐了上去，真實體驗了一次坐機免費搶救服務活動。這事還在省、市電視臺現場直播了。

張董事長還向我們放出了一顆大“衛星”。他說，我們在豐收礦務局那山青水秀的鳴翠湖畔，找到一塊很適合養生的好地方，要把它建成50幢、每幢可住50戶人家的圍屋。圍屋設計讓家家門前都有涼亭，屋后面每家每戶都開出一塊菜地。客戶可以相邀一些最要好的朋友去住。每家只要交上20萬元，就可以在此長住了。萬一不想住了，還可以將本金退還。

就憑這個可以讓我們在那么一塊風水寶地去享受晚年的“圍屋”神話，我又掏出自己家中僅剩的20萬元，毫不猶豫地購買了這里的養老服務卡。

日子一晃而過，轉眼就到了4月26日，我突然在手機上看到一條朋友發來的微信：張拐子、丁華夫婦昨晚攜款逃跑了。

這條微信就像一顆炸彈丟進了我的心中。很長時間了，我都不敢相信這事是真的。世上倒霉的事怎么讓我撞上了？我悔不當初呀……

自從發生這兩起養老詐騙案后，我家生活質量一下子來了個180度大改變。

以前，我們吃魚都是吃蛙魚的。蛙魚沒魚刺，但蛙魚貴呀。就目前而言，我們實在是吃不起。為了改善一下生活，有天我提議，買條鯽魚吃吧。結果是老伴被魚刺卡了咽喉，鮮血直流，去醫院急診科才算撿回一條老命。

提起這事，滿滿都是心酸。

三

養老行業出現了這么大的亂象，我和很多被坑的老人一起走上了漫漫維權路。除了我自己，還有哥哥們的50萬元呀。我和老伴每天都在身病、心病雙重壓力之下喘不過氣。

幾個月過去了，維權并沒進展。就在幾天前，維權期間認識的老何告訴我，他有位70多歲的老朋友，就因為等不來被詐騙的50多萬元養老錢，急火上攻，已經在家中走上了不歸路。他還有一位癌癥病友，因得不到被詐騙的錢，沒錢治病，也命歸西天了。

在這么短的時間內，竟然死了那么多受騙老人，這都拜張拐子所賜。這起合同詐騙案件的發生，讓多少家庭一夜返貧，讓多少老人在奔波維權中精神崩潰，在絕望中撒手人寰。

為了還清哥哥們的錢，我們夫妻倆商量好以現住房子作抵押，向銀行貸了一筆款。這天，我們邀請4位哥嫂來家中小聚。飯后，我將早已用紅包包好的養老款，連本帶利如數奉上。

想不到的是，他們一個個堅決不收。

原來，天嶺養老莊園老板攜款逃跑之事，他們早就知道了。就為這事，他們還早就在一起開了個小型家庭會。大家一致認為，這次老板攜款逃跑之事，我們是受了很大損失，但五弟比我們損失更多。五弟是為大家好，現在出了事，不能怪他。所以，這次的養老錢，不能讓他一個人負全責。

本想一次性還清哥哥們的欠款，了卻這塊心病，不想手足之情濃于血，這種兄弟情讓我落淚了。

送走哥嫂們，我羞愧交加。這次他們的集體行動，給我這個小弟上了生動的一課。這一課的名字就叫：什么是兄弟？血濃于水。

要說他們不想要回自己被詐騙的養老錢，這是假話。他們都是普通工薪階層，這是他們這一生中積存下來的血汗錢，只是考慮到我一時承受不起，才這樣寬容我，寬慰我。我想，我就是再苦再難，也一定要讓他們在這有生之年，親眼看到自己被騙走的養老錢又回家了。

然而，要實現這個愿望，錢從何來？就為這事，我愁呀，急呀，一夜之間頭發全白了……

人生無常。走進新年不久的一天下午，大侄子平平打來了一個電話，大哥剛剛哮喘病發作走了。

聽到這個噩耗，我慢慢地放下手機，心情特別沉痛。天要滅人，禍不單行。僅僅相隔3個月之后，同樣是沒有要回被騙養老錢的四哥，因口腔癌醫治無效追隨大哥絕塵而去了……

我知道，大哥、四哥走得這么早、這么快，都怪我，如果不是日夜想著被詐騙的錢，急病攻心，才不會走得這么早、這么快。

是我害了你們呀，我大聲疾呼：大哥、四哥，來生，我還要做你們的弟弟……

有一天，我從維權群中看到，云彩養老莊園傳來一個好消息，縣里來了省委巡視組。

這天上午，云彩養老莊園1000多老人冒雨來到省委巡視組在縣信訪辦的辦公地點，省委巡視組干部與三位維權代表談了三個多小時。聽完維權代表訴求，巡視組接待人員表示：會盡快將材料轉送有關部門，一定幫助受害老人們處理好這件事。巡視組也會將辦理情況及時告知受害老人。請維權代表轉告廣大受害老人，要相信我們的黨，相信人民政府，相信法律，請等待巡視組的工作和回音。

等待是痛苦的。養老錢沒回來，我們在這里是再也待不下去了。可是我們又能到哪兒去呢？

四

沉重的夏天正在翻頁，轉眼已到金秋季節。

幾天前，天嶺養老莊園維權代表告訴我，警方已經查實張拐子有幾十處房產，在鼓銅還有一片產權50年的5400多畝山地……看來，天嶺養老山莊一夜之間蒸發的老人養老錢，以張拐子財產置換出一些錢來，也許還錢有望。感謝當地政府正在出手為我們老人挽回損失。只要還有一線希望，那我們就耐心等待吧。

突然有一天，我想起了山區那幢土坯房，那是退休前和老伴在很遠的山區買的一幢農家土坯房。何不去山區生活一段日子？老伴釋懷地說：是呀，去吧。山區那幢土坯房，是我們目前能抓到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

養老套路深，還是回山村。接下來，我和老伴考慮再三，作出了一個重大決定：賣房。將賣房子的錢，全部用來還清哥哥們購買莊園養老服務費用，余下一點錢用于我們去山村養老。

我想，到山區過過日子，也算不了什么。我們本身就是從農村和山區出來的孩子，大不了又回到過去。更何況，那兒物價低，還可以在山邊上開辟出一片菜地，這樣的菜又環保，還可以省出不少吃菜錢呢。

到山里居住說說容易，可當我們真正到山區里來了，才發現，現實中的山區并不是我們想象的那么回事。

這幢土坯房已有30多年歷史，加上平時無人維護和居住，根本住不了人。磚瓦房是沒錢蓋了。我買來裝修材料，再請了10來個民工，花了半個月，裝修成了勉強能住人的土坯房。

從此以后，我便成為了一個真正的云居山農夫，老伴也就成了云居山農婦。

當我早已忘記養老莊園這事后，當年介紹我投資養老莊園的張大姐去年突然打來電話，說當地政府正與一家浙江企業商談接盤云彩莊園事宜。想將整個黃玉鄉（包括云彩莊園）打造成一個集文化、旅游、養老等為一體的江南特色小鎮。如果接盤成功，我們很快就有希望領回投給云彩養老莊園的養老本金錢。

什么？領回養老本金錢？我又驚又喜，真不敢相信這事是真的。

“海子呀，是我把你介紹進這兩家養老莊園的，”張大姐說：“你不會怪我吧？其實，我一直非常內疚。”

“我怎么會怪你呢？”我說：“這問題，也不是你造成的呀。怪只能怪我自己運氣不好。購買的兩家養老莊園都出了問題。你自己不也看好并投錢給了這兩家養老莊園嗎？同是天涯受害人，你就不要自責了。要我說呀，這都是命。”

“謝謝你的理解。”張大姐接著說：“終于有希望要回云彩養老莊園的錢了，相信天嶺養老莊園也會有這一天的。我們可要好好活著，只要當地政府在行動，我們身體又好，早晚總會等到這一天的。”

通過張大姐，我進一步了解到，原來經過幾年來的艱難維權，政法部門嚴厲查辦罪犯的同時，專門組建了一支招商隊伍。經過努力，終于找到外省一家愿意接盤的企業。經過多輪商談，其他優惠條件談妥后，接盤企業提出了一個條件，那就是要求5000多老人承諾保本扣息。

云彩養老莊園事件總算有了希望。可是，天嶺養老莊園又會是個什么結局呢？這里才是我更為看重的地方。但愿當地政府領導也能像云彩養老莊園當地政府領導一樣，真正為這幾千名受騙老人分憂解難。

心情逐漸開朗起來了的我，對生活充滿了期待。

原來聽人說，人只要退休在家，不做事就會生病。所以我一退休下來就到處去尋找工作，后來又去找養老莊園。現在我總算明白了，要什么工作，要什么養老莊園，只要住到這山里來，那就比做什么工作都強。這不，一年到頭，春夏秋冬，我們起早貪黑，忙得暈頭轉向。哪里還有時間生病呀？

有空時，我們會去城里走走親戚。放暑假時，女兒女婿會帶著外孫女，來我們這兒住上十天半月的，度過城里最熱的夏天，休完年假他們就回去了，留下外孫女跟著我們到深山里去玩。摘果子、挖野菜，采草藥，直到暑假快結束了，外孫女才會回去上幼兒園。

有空閑時，老伴還會給我放假，讓我開車出去玩玩。她不能走。因為這里的雞、鴨、豬、鵝，還有魚兒、菜果之類的動植物都需要她這個“總司令”。我老伴原來是學農的。她在農學院學到的知識，在這里終于有了用武之地。我們這個家的四周，就像一個美不勝收的小型植物園。這些日子里，我總感覺，我們過上了自己退休以后夢寐以求的生活……

近日，我接到兩個莊園當地政府打來的電話，讓我去接回自己購買山莊養老服務費本金。晚年的一個個大坎，我們終于還是挺了過來。所以我想，人呀，只要自己不自暴自棄，生活總會柳暗花明，向你打開又一扇新生的大門……

（插圖/謝 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