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化時代到來了嗎？

南方周末記者　李慕琰

《沉默的真相》《隱秘的角落》等懸疑網劇一反國產劇拖沓注水的常態，在2020年大放異彩。《沉默的真相》中，檢察官江陽（左一）傾注多年心血，只為揭開陳年冤案的真相。　　　　　　　　　　　　　　　　　　資料圖

《三十而已》聚焦三十歲以上都市女性的故事，因涉及貴婦名媛圈、中產焦慮、教育等議題，在社交網絡上掀起多番討論，成為2020年的話題之作。　資料圖

★年度劇集：《沉默的真相》

☆入選理由：《沉默的真相》講的是一群理想主義者的故事，關于他們如何面對系統性的罪惡做困獸之斗，為了追查沉冤十年的舊案，需要付出前途甚至生命的代價。這部劇的創作需要膽識和勇氣，它的現實意義也在提醒我們，除了私欲，人性中還有理想和正義的光輝，我們仍應相信螳臂當車、舍生取義的力量，相信總有人尚未放棄尋求真相。

2020年，比料想中的影視寒冬打擊更大的是突如其來的疫情。大量影視項目叫停，劇組停擺，資本處于觀望狀態。根據廣電總局的數據，2020年備案的劇集共670部，比上年減少了25.9%。

但是，劇集的播出數量不減反增，“去庫存”趨勢明顯。藝恩數據顯示，2020年播出劇集從377部上漲為410部，其中網劇占比高達七成，與傳統電視劇的數量進一步拉開了差距。國產劇的集數也在逐漸壓縮，根據廣電總局的數據，全年備案劇的平均集數是35.1，比上年減少7.7%。

2020年是網劇大放異彩的一年。《隱秘的角落》《沉默的真相》等作品以緊湊的劇情和精良的制作，獲得了良好口碑。網劇的制作質量完全不輸電視劇，走出了粗制濫造的草創階段，借助短小輕盈的優勢，沒有拖沓注水，朝著精品化和成熟化的趨勢不斷發展。

影視業停擺的一段時間以來，行業發生了重組洗牌，不少中小成本制作公司掉隊，頭部制作公司的優勢則更加明顯。隨著內容審核政策的逐步收緊，備案、生產、取證、首播的作品數量都在下降。廣電總局數據顯示，2019-2021年度國內持有《電視劇制作許可證(甲種)》的機構數只有73家，比上年度減少了35%。

從2020年開始，南方周末文化原創榜的“年度電視劇”板塊正式更名為“年度劇集”。幾年前網劇方興未艾時，電視劇和網劇的分野不僅指向不同的播出平臺，更代表了不同劇集生產方之間的競爭與博弈。如今，電視劇和網劇之間不再涇渭分明，隨著電視打開率的逐年降低，“電視劇”或許將會成為一個歷史名詞，漸漸不復存在。

“黑馬”劇集眾多

豆瓣評選了2020評分最高的華語劇集，《沉默的真相》和《想見你》并列獲得最高分9.2，緊隨其后的高口碑劇還有《隱秘的角落》《在一起》《嘆息橋》等。

《沉默的真相》改編自紫金陳的小說《長夜難明》，講述了檢察官江陽歷經多年曲折，追查與揭開當地政法系統黑幕的故事。故事以多線敘事展開，在三個不同時空里，一位警察、一位檢察官和一位老師都選擇了追查真相，憑借一己之力對抗機制性的貪腐和犯罪。劇情的鋪陳充滿懸念，在翻案過程中，主人公們為追求正義和光明，不惜犧牲前途乃至性命，頗具現實意義。

另一部高分劇《隱秘的角落》由同一作者的小說改編而成。雖有張頌文、秦昊、王景春等一眾實力派演員加盟，但這部劇的主人公是三個孩子，講述了看似良善的孩子心中隱秘的惡，展現人性善惡之間的抉擇。

以這兩部劇為代表，2020年出現了眾多懸疑題材的口碑佳作。懸疑題材擅長制造沖突和戲劇性，在敘事上具有天然優勢，并且多由小說改編，彌補了國產劇集在原創和敘事能力上的短板。犯罪和兇殺情節也給予編劇既定的舞臺，使人性的惡得以在此釋放，為塑造人物增添了復雜性。

不過，過于依賴“性惡論”，可能會形成新的創作瓶頸。不論《沉默的真相》里的官商勾結、《隱秘的角落》里不斷殺人的兇手，還是《摩天大樓》里性侵兒童的繼父等，這些劇集不約而同地給定了鮮明的反派，主人公無論如何與之搏斗，都撲騰不出人性或現實丑惡的巨網。人和社會都是復雜多面的，只顧表現真善美或者倒向不由分說的窮兇極惡，都會有矯枉過正的風險。

港臺劇在2020年有非常不俗的表現。《想見你》是臺灣偶像劇的突破之作，莫比烏斯環式的穿越設定頗富想象力，同時融合了懸疑元素和青少年社會議題。港劇《嘆息橋》用羅生門式的視角切換，講述了生活的面貌在每個人心中細微不同的解讀，人物的命運和愛恨換來一聲嘆息。《香港愛情故事》打破TVB一貫的陳規，難能可貴地用現實主義的方式，表現了香港幾代人困于高房價和現實壓迫下的婚姻愛情。

在制作成本不具優勢、人們直呼港臺劇式微的今天，幾部佳作的出現證明了原創能力始終是劇集生產無可替代的關鍵所在。

綜觀2020年高分劇集，共同的特點是“黑馬”眾多，沒有所謂的大卡司明星陣容、龐大制作或過度營銷，而是以質取勝，脫穎而出。近年來由于宏觀政策調整，流量明星、天價片酬、大IP營銷等現象有了顯著的減退，隨之而來的是原創劇作的漸入佳境。

精品歸精品爆款歸爆款

另一方面，劇集在傳播效果方面和口碑不相對應。根據VLink-age統計的網絡播放指數，2020年劇集中排名前三的分別是《三十而已》《安家》《有翡》。云合數據顯示，2020年首播的劇集里，全年有效播放量最高的是《愛情公寓5》《三十而已》《新世界》。

《三十而已》是2020年熱度最高的劇集。該劇播出期間收視率均值超1.5%，單日最高網絡播放量突破3.72億，同時由于涉及貴婦太太圈、中產焦慮、滬漂、第三者等現實話題而引發熱議，熱播期全網熱搜超過700個。

劇集在短視頻平臺和社交網絡的二次傳播已經成為常態模式，可以說，誰占領了社交話題，誰就能在播出效果上制勝。《三十而已》就是典型，其中“打小三”“撕綠茶”等“爽劇”情節片段被網友再度創作，加上精準的議題營銷，激起社交網絡中觀劇和評論的狂潮。

2020年的熱門劇集以當代題材為主，多達469部，占比超過七成。政策調控下，古裝劇數量明顯減少，2020年僅播出了9部，《清平樂》《燕云臺》《大秦賦》《鹿鼎記》等劇原有較高的市場期待，最終表現不盡如人意。

女性題材是2020年無法忽視的議題，除了《三十而已》之外，《二十不惑》《摩天大樓》《白色月光》等劇也把目光聚焦于女性。《摩天大樓》以懸疑偵探為外殼，抽絲剝繭地揭開一位女性從小遭受侵害，在幾位女性朋友的友誼和扶持下，對抗施暴者、掙扎求生的故事。獨白劇《聽見她說》形式獨特，每一集由不同的導演創作，只有一位演員，在有限的空間里完成獨白表演，頗具野心地直指女性現實困境。

雖說市面上出現了多部表現女性視角的劇集，但是反觀過去這些年，女性題材從來都是國產劇的熱門，相信和女性觀眾作為主力消費群體不無關系。接二連三的“大女主”古裝劇在政策下減少，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多的都市女性群像。

不過，都市女性的生活狀態和事業愛情，在國產劇里也早已屢見不鮮，《好想好想談戀愛》《粉紅女郎》《歡樂頌》等都曾熱播，很難說《三十而已》在女性書寫和表達上有太多進步之處。

表現現實的當代劇更容易暴露時代特征和集體情緒。學者、影評人毛尖曾指出當代國產劇“大量地和富人產生認同，讓大量的有錢人占據顏值和道德面子”，電視劇里大量出現仰視富人、鄙夷窮人的情節。

不論是國產劇還是國產電影，拜金女性的形象越來越常見。《三十而已》中毫不避諱地表現了主人公對物質的追求和欲望。顧佳為了進入貴婦太太圈，不惜傾家蕩產也要買一只愛馬仕包。奢侈品銷售王漫妮，獨自在滬漂泊，希望找到有優越物質條件的伴侶。

編劇張英姬接受采訪時說：“我覺得在現代社會中，女人對于物質、愛情等等的欲望都是很真實的，人有欲望的時候，會推著自己往更好的地方去。這種表達，其實是因為現在社會女性地位越來越高，有更多的女性開始正視自己心里的欲望。”

《三十而已》最終把許多矛頭指向第三者林有有，各色有血有肉的人物之外，唯獨這個角色充當了刻板的工具人，讓劇情得以收場和團圓。如果說國產劇的女性視角和創作還需往前一步，可能首先得從不貶低另一些女性開始。

過去幾年全球范圍內女性題材佳作頻出，和《致命女人》《大小謊言》《傲骨之戰》《倫敦生活》等海外劇相比，國產劇對女性人物的復雜性、女性關系的刻畫、女性命運的理解都還有待探索。

大平臺與“小而美”

隨著劇集的制播分離，電視臺的影響力式微，平臺方擁有了越來越大的話語權。平臺方頻繁地出現在劇集出品方的名單中，華策影視、新麗傳媒等很多內容制作公司和平臺的綁定與合作越來越深，既能在項目前期減少現金流壓力，又能保證影視劇的播出時間和渠道。

近些年，劇集的競爭主要演變為視頻平臺之爭，愛奇藝、優酷、騰訊視頻、芒果TV四足鼎立的格局逐漸成型。各大平臺搶占頭部內容的獨播權，加強各自的平臺特色和用戶黏性。

騰訊視頻仍然領跑頭部內容市場，藝恩數據顯示，播映指數前30位的劇集中，騰訊視頻占有19部，獨播劇《三十而已》名列前茅。愛奇藝的“迷霧劇場”推出多部懸疑佳作，打響了品牌名號。優酷同樣推出了劇場化模式，但劇作的表現稍遜一籌。

芒果TV依托湖南衛視的優勢，播出了多部臺網劇，其中《裝臺》改編自茅盾文學獎得主陳彥的同名小說，講述秦腔劇團背后一群從事演出裝臺的陜西漢子，中年生活的酸甜苦辣，獲得了高分評價。

2020年各個平臺推出了不少此類“小而美”的作品，雖然沒有在大眾層面出圈，但制作水準過硬，在不同的圈層內部獲得了廣泛好評。芒果TV牢牢抓住年輕人和女性市場，在黑馬口碑劇《我才不要和你做朋友呢》里，與母親相依為命但矛盾重重的高中生李進步穿越回二十年前，遇見青年時期的母親并成為好友，逐漸理解母親的人生。

B站首次試水連續劇，推出了青春劇《風犬少年的天空》，成為二次元青年群體中的爆款。它講述了一群高中生在純真的情誼、家庭的創痛和青春的迷茫中逐漸成長的故事，彭昱暢等青年演員獻出了可圈可點的表演。

B站與今日頭條旗下的西瓜視頻加入了長視頻競爭的賽道。不過全年下來，B站的主要精力投入在自制綜藝和海外劇版權購買上，西瓜視頻僅有一部國產劇，水花不大。

對于平臺方在影視生產中日益擴大的話語權，影視從業者不乏反對的聲音，擔心平臺資本的介入會干涉創作。年末，一百多位影視從業者聯名發表了致媒體公開信，呼吁剽竊他人作品的于正和郭敬明不應以導師身份出現在演技類節目中。

參與者之一汪海林在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時說，這次抵制背后更深層的原因在于，“資本和平臺剝奪了內容生產的話語權”。他認為于正和郭敬明代表了最受資本和平臺歡迎的創作模式，通過良好的商業嗅覺，走創作捷徑，高效、高盈利地生產熱門電視劇。創作者對平臺話語權的警惕可見一斑，背后仍是對原創的呼吁與關注。

與電視臺相比，網絡視頻平臺一大特點是分眾化，它無需兼顧老少咸宜的家庭觀眾口味，只需精準服務好不同圈層的受眾群體，為他們產出優質內容，即可獲利。這勢必會影響未來的劇集生產方式。也許，不追求盲目的爆款，專注于創作，才會讓國產劇真正走向精品化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