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冰冰
在數學體系里,100意味著兩位數的終結、三位數的開始;在物理體系里,100是水在一個標準大氣壓下從靜態達到沸點的溫度;在紀年體系里,100同樣是臨界點的代名詞——臨界點的兩頭,一頭連著已成定局的世紀,一頭連著仍存未知的世紀。今年9月末,“過渡首相”菅義偉卸任,日本迎來自明治維新以來第100任首相岸田文雄。11月10日,岸田文雄二度當選日本首相,其組閣名單引發外界廣泛關注。
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身為東亞地區發達經濟體的日本大力發展房地產和股市,經濟脫實向虛,從高速增長跌至滯脹狀態。在外交方面,幾十年來如何處理與美俄、中韓歷史遺留問題以及當下的國際關系同樣對其本國經濟產生重要影響。面對疫情防控與1200萬億日元債務雙重壓力,岸田文雄能否做大日本經濟蛋糕提振底層民生,帶領日本走出幾十年來的經濟低迷現狀?記者采訪了上海外國語大學日本研究中心主任廉德瑰。
1945年8月6日上午,美軍向日本廣島投放核武器,城市瞬間化為廢墟。3天后,第二枚核武器投向了長崎。33天后,作為二戰軸心國之一的日本在美國密蘇里軍艦上簽署了投降協議。十二年后的夏天,在曾被核彈轟炸過的廣島,岸田文雄呱呱墜地。5歲那年,他隨同時任外交官的父親岸田文武遷往美國紐約生活。25歲從日本早稻田大學法律系畢業后,岸田文雄進入日本長崎信用銀行工作,該銀行被外界視為自民黨派閥宏池會籌措政治獻金的重要窗口。憑借祖父岸田正記、父親岸田文武等人多年來在軍、商、政界積累的資源,35歲的岸田文雄順利步入政界,成為日本眾議員議員。今年自民黨黨魁競選期間,曝光度不高、認知度不足的岸田文雄選擇主打親民牌,向選民展示其近十年從政期間積累的30本民情日記,并手舉藍色日記向選民述說他的競選綱領。“世襲官二代的出身,使其與日本經濟界聯系密切且擁有廣泛人脈,是其首相選舉的有利條件和加分項。”曾在日本學習工作16年的廉德瑰接受記者采訪時說。
雖然從菅義偉手中接過了首相一職,岸田文雄接手的政治遺產仍然來自安倍晉三。輿論普遍認為,安倍晉三之所以提前卸任,原因在于預見到新冠肺炎疫情將對日本經濟和東京奧運會產生嚴重影響,平民出身的菅義偉出任“過渡首相”只是替安倍接手這兩項“燙手山芋”。2799天的總任期讓安倍晉三成為日本歷史上任職時間最久的首相,也為其擴大政治影響力打下了基礎。但從岸田文雄二次組閣的名單來看,此次組閣已經顯現出后者增強自身影響力、鞏固自身政治地位以此來抗衡安倍晉三影響力的端倪。廉德瑰分析說:“安倍在岸田兩次組閣期間都曾想把自己的親信放在重要位置,但在關鍵的外相人選上,岸田文雄仍然堅持己見,選擇自己的親信林芳正做外相,所以盡管安倍仍然有影響力,但事實上岸田文雄跟他之間仍有一種若隱若現的權力較量。”
數次腐敗問題懸而未決并且隨著時間推移不了了之的事實,使安倍晉三難以獲得民意支持“重返首相寶座”。加之其親信自民黨前干事長甘利明因過去的受賄問題在選舉中失利不得不辭職,岸田文雄乘機任命其政治盟友、前外務大臣茂木敏聰接任甘利明,為其進一步鞏固自身影響力打下了初步基礎。
回顧日本歷史不難發現,首相只干一年就換人的現象在日本政壇屢見不鮮。自1885年日本首次設立首相以來,共計60余位首相當選,其中,任期不滿兩年的首相超過30人,任期不滿一年的首相達21人。廉德瑰認為,從日本國內來看,岸田文雄已經贏得了黨內選舉和國會選舉,2022年7月的參議院選舉是決定他在制度層面能否長久坐穩首相之位的關鍵時刻。在上述雙重背景下,岸田文雄成為“短命首相”的可能性并不大。“一年換一個首相表示政局不穩定,一年做不了什么事,還沒有熟悉,就又換了新人,什么事情都做不了,這是不正常的現象。從國家利益角度講,日本選民還是希望政權能夠持續一段時間。”廉德瑰直言,“首相只有掌握主導權才能推行自己的政治理念。在明年的參議院選舉之前,岸田會以維持穩定為主。”廉德瑰分析,如果岸田文雄在2022年參議院選舉中贏得勝利,會安插更多自身所在派閥洪池會的親信。
與重視軍事擴張、主張修憲的“鷹派”不同,在日本政壇內部,“鴿派”重視發展經濟、對外主張和平。“在以安倍為代表的‘鷹派’做首相主導日本政治時,以岸田文雄為代表的‘鴿派’只是配合,但是現在情況發生了反轉,內閣里既有安倍的親信又有岸田的親信。從目前情況來看,日本的執政肯定是綜合路線,既有安倍路線又有岸田路線。”在廉德瑰看來,岸田文雄不可能與安倍做切割,一旦切割意味著岸田文雄在自民黨里的支持會減弱。“他要做一些政治上的妥協”,廉德瑰同時指出,這并不意味著岸田文雄會長期遷就安倍執政期間遺留下來的右派內閣。
“對岸田文雄來說,執政妥協路線意味著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如果以安倍為代表的‘鷹派’不施加太多壓力,或者美國不施加太多壓力的情況下,岸田文雄內閣可能會與中國維持一個穩定的關系。”廉德瑰分析說。
二次組閣后的日本如何處理大國關系是外界普遍關注的重點。廉德瑰分析說,在岸田文雄執政期間,與美、俄的關系都將維持不變,但與安倍晉三時期的外交路線各有側重。
“對于日本來說,日美關系始終是其外交關系中的重中之重。自二戰結束以來,美國不僅未歸還日本軍事基地,且至今尚未撤走駐軍。兩國之間表面上雖是同盟關系,但其實質是美軍對日本實施占領的狀態。日本仍受美國的軍事控制,這是日本不對抗美國的一項重要原因。但日本民眾希望美軍撤走,因為只有外國軍隊撤走,才是一個國家真正實現獨立自主的體現。”廉德瑰認為,就目前而言,日美關系不會發生本質性變化。
盡管岸田與安倍都不主張改變與美國之間的關系,但仔細分析可以看出“鷹派”“鴿派”在外交施政綱領的區別。以安倍為代表的“鷹派”有以下政治訴求:修改憲法,讓日本重新擁有軍事武裝力量,與俄羅斯改善關系。作為日本右翼政治的代表性人物,雖然安倍仍很重視日美軍事同盟,但他同時也強調自身應擁有軍事勢力。他既想擁有外交自主性,同時也想與俄羅斯這樣的周邊國家改善關系。但由于二戰后日俄之間沒有簽訂和平條約,仍存在領土糾紛,這意味著安倍首先需要解決日俄領土問題,才能進一步考慮如何改善日俄關系,然而,美國并不希望日本解決日俄之間的爭端。
廉德瑰告訴本刊記者,如果日俄爭端得到解決,意味著日本改善了其自身的周邊安全和外交環境,從而導致美國在日本的軍事存在價值減小。岸田文雄與安倍最大的不同恰恰在此,既不想重新擁有、擴展自己的軍事武裝力量,也不想修憲,是他所代表的“鴿派”執政理念。在“鴿派”看來,發展經濟與維護和平更為重要,只要美國與日本的關系牢不可破,日本就是安全的,岸田認為如果日俄關系走得太近會影響日美關系。但如果俄羅斯同意,重視和平的“鴿派”也會順勢而為。與安倍晉三相比,岸田文雄沒有強烈改善日俄關系的熱情。
反觀日美關系內在邏輯,則需要從二戰開始溯源。二戰結束后,戰勝的同盟國先后設立兩個國際軍事法庭,對二戰軸心國的戰爭罪犯加以逮捕、偵察、起訴、審訊和判刑。然而作為反法西斯同盟國的美國出于自身利益需求,罔顧法律釋放了日本戰犯。由于二戰清算不徹底導致日本右翼死灰復燃,美國通過平衡策略控制岸田文雄外交意識形態。
“美國覺得這些人還是可以利用的。他們認為如果這些日本戰犯都被肅清的話,那么主導日本的有可能是左派。‘鴿派’加左派可能會使日本走上親蘇聯、親中國的路線,為了達到平衡的目的,美國默認了日本釋放戰犯,并放右派出籠。”廉德瑰研判,在這一點上,美國對日政策與對德政策完全不同。
“由于美國不能完全主導德國,加之當時同盟國中的法國和蘇聯擁有強大影響力,如果不對二戰中的德國戰犯徹底肅清,法國和蘇聯都不會同意。但日本是美國可以單獨主導政策的國家,且作為同盟國的蘇聯和中國對日本沒有影響力,所以美國可以在日本搞平衡戰略,美國不希望日本成為左派共產黨人和社會黨人主導的日本,所以美國默認釋放戰犯、并讓那些右派發揮作用。正因如此,今天的日本政治經濟進程與二戰以后美國對日戰犯政策有密切關系。”廉德瑰指出,從政治領導力層面來看,兩派輪流坐莊的執政模式為政治派閥提供了穩定的執政基礎,但這種看似民主的方式會導致很多正確的政策無法執行下去,就像安倍派和岸田派一樣,彼此之間在施政過程中互搗糨糊,最后以妥協告終。
“日本執政者的理想狀態是在繼續維護日美同盟基礎上,同時與鄰國韓國、朝鮮、中國、俄羅斯都維持正常關系,這對日本來說是最好的狀態。但由于日本在歷史問題上與周邊國家總是不能徹底解決問題,導致日本很難達成上述理想狀態。”廉德瑰表示,“鷹派”選擇拉住美國,依靠美國平衡與周邊國家的關系,避免自身陷入孤立局面。基于上述種種歷史原因,日美關系成為外交戰略平衡的重要支點。
這種戰略平衡給日本帶來一個極為被動的后果:一旦美國需要日本沖在前面對付中國等國家,雖然日本不愿意做,但日本為了不失去美國的支持必須自保。
“近期日本去拉攏印度遏制中國,也是出于美國的需要。美國不能容忍日本與鄰國之間的關系過于接近,一旦關系向好的方向轉變,美國會令日本做一些日本鄰國不能忍受的事情,美國的平衡策略使得日本難以與周邊國家形成良好關系。”廉德瑰指出,從日本自身層面來看,由于“鷹派”“鴿派”同時存在,“鴿派”受到牽制,故難以做到徹底反省歷史,但由于“鴿派”也經常需要“鷹派”的支持,所以“鷹派”永遠無法徹底消失。
記者查閱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統計數據顯示,2020年日本的債務是GDP的266.2%,這一數字相當于同年美國的2倍、德國的近4倍。近30年來,日本政府出臺了10余種經濟刺激政策,但少子老齡化的日本仍不可避免地出現經濟停滯、倒退的局面。
廉德瑰認為,當一個國家經濟發展到一定程度后,不可避免會出現日本遇到的問題。“所有國家的經濟增長到頂峰后都會出現類似問題。一方面,產業轉型沒有出現新的增長點;另一方面,無法用廉價勞動力創造更多的價值。”但他同時指出,雖然日本國內產業轉型與勞動力不再發生變化,但仍可以通過國際貿易拉動經濟發展,但由于近10年來日本處理外交關系頻頻出現歷史問題、領土問題、靖國神社問題,導致日本的外貿經濟受到很大影響。
“如果日本能夠像德國、法國那樣誠心誠意地道歉,也許二戰中被日本傷害的國家會漸漸淡忘那段歷史。但日本做不到在失去所謂‘尊嚴’的情況下獲得原諒,這導致日本失去了立場。”
過去70余年間,德、法多位元首多次在公開場合通過語言和行動表達對二戰的反思、對戰爭受害者的歉意。1970年12月7日,西德總理威利·勃蘭特的“華沙之跪”曾震驚世界,媒體曾評價這位領導人“跪下去的是雙腿,站起來的是精神”。對于同屬侵略國家的日本來說,自戰爭責任者在美國縱容下重返日本政壇后,就注定在歷史遺留問題上難以走上真正的反思道路。面對這樣一個意識形態割裂的局面,不難預見日本未來的經濟、外交道路依然崎嶇。
作為一國掌舵者,岸田文雄未來能否帶領日本駛離經濟滯脹的漩渦,駛向經濟復蘇的彼岸?讓人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