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縣城里,“編制”是一個復雜的符號,它象征的不僅僅是一份工作,還有父母終其半生的希望、社會地位和階層躍遷的假象以及未來可能美好的生活。但有些時候,對身在其中的年輕人來說,它更像是一個鳥籠,牢牢地將他們困在其中,從身體到精神,從開始到結束。
2019年10月,許佳(化名)終于考上了帶“編制”的工作。于她而言,“終于”二字是必須加上的。因為這是她第八次“考工作”,但卻是第一次成功。
她現在在云南一個邊境小縣城的政府單位工作,談不上理想和喜歡,但這份工作是父母期望和被周圍人認可的。為此,她付出了兩年多時間。
在許佳最初關于大學畢業后的規劃中,回家考帶“編制”的工作是很靠后的選擇,排在最前的是繼續求學。但到了大三要開始選擇人生下一階段的路徑時,父母的意見來了,“家里說我年紀太大了,先考工作吧”。許佳的父母一輩子做小生意,覺得生活又累又沒保障,所以最希望女兒能有個穩定有保障的工作。
綜合考慮之后,許佳順應了父母的希望,一心撲到了考工作上。大三一結束,她就回家報了“國考”輔導班。學費很貴,但父母和她都咬牙交上了。本來她大四第一學期仍是有課的,但為了考工作,她請了長假。就這樣,經過一年多的準備,她進了考場。
“多少分不記得了,反正是沒考上。”“國考”失利后,她很快投入了下一場考試,但依舊失敗了,這次敗在了面試。接下來她碰到了一個覺得是為自己定制的機會,當地很多年不招她那個專業的煙草集團突然有指標了,列出的職位要求,完全符合她的條件。當時,考進煙草集團成了許佳最迫切的愿望和目標,因為那是出了名的好單位。
筆試后,許佳順利進入面試,但又失敗了。出結果后,她查了自己的總評成績,離錄用她只差了0.04分。在她有限的經歷中,從未聽說過這種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分差。
“我在床上躺了快一個星期都沒有振作起來。”在深度懷疑自己和“萎靡”的狀態下,她還是參加了當年的“省考”和之后的事業單位考試,結果悉數落榜。
求職的第一年就這樣過去了。應屆生,這個多少帶點優勢的身份也失去了。她每一次落榜,都讓父母幾天吃不下飯,盡管沒有直接的責怪,但她能感覺到父母的失望和無奈。
第二年,許佳“國考”“省考”都再次失敗,父母開始跟她提接班的想法,她也去母親做小生意的地方“見習”了一個月。但她是幸運的,她之后接到了“國考”補錄的通知。最后,離家3小時車程的一個邊境縣城政府單位錄用了她。回想過去的兩年,“把它(編制)當成安身立命的基礎”是支撐她堅持下來的動力。
“考”上工作的喜悅,沒在許佳的生活中持續太久。沒有周末、紀律森嚴、無意義的工作瑣事,使她感覺失去了自己的生活。這樣想的不止許佳一個人。
阿Q(化名)自己也沒想到,在學校里玩搖滾樂隊的她,畢業后會跟大家一起擠著進入體制內。她目前在西南一個縣級市的中學當老師,跟許佳一樣,這份工作也是奮力“考”來的。“去上海做音樂、在商場打拼”是她曾設想要過的生活。音樂是出于熱愛,在商場打拼是因為她家是生意世家,幾代人都是做飾品買賣的。但父母不愿意,他們覺得進入體制是一個女孩子最好的歸宿。“不想聽嘮叨”,阿Q選擇放棄理想生活的理由只有五個字。
阿Q不討厭教師的工作,但她“真正能放在教書備課上的時間精力不超過10%”,她的時間大多花在了“太多亂七八糟的事情”上。因為除了當任課老師,她還是高一的班主任,每天要花很多時間處理學生宿舍宿管反映上來的諸多瑣事。此外,教室衛生每日三檢,檢查門框、窗戶框和黑板縫。教室和宿舍垃圾桶內不能有垃圾。學生不合格,班主任考核扣分。扣分意味著扣工資。
阿Q是個直爽的人,表達情緒時很直接,不高興就會說出來,有時帶臟字。但工作后,她覺得她失去了這種自由。她有一次在朋友圈吐槽連續開會的事情,文字中用了一些看似罵人但實際戲謔的網絡吐槽梗。然后她迎來了通報批評,因為有同事打了小報告,說她那些話影射校領導。
因為玩音樂,阿Q之前有自己的圈子。但現在為了工作,阿Q經常放他們的鴿子,所以幾乎被踢出“群聊”。阿Q說,以前玩搖滾是為了追求自由,“但是現在很難吧,更何況在體制內”。
葉雨(化名)也有著跟阿Q同樣的自我丟失感。她在重慶一個縣城做公務員,原以為小縣城生活壓力小,生活會穩定且舒適,但工作兩年后漸漸明白,“生活從來都是一地雞毛,沒有人可以置身事外”。
葉雨回家工作,也是不得已的選擇。大四第一學期,父親意外離世,徹底打亂了她全部的人生規劃。她收起想去大城市打拼的心,一心回家頂上父親的位置。
葉雨不是個會主動討好的人,但剛畢業的她對工作充滿熱情,“雖然不太會說話,但想努力工作,給領導留個好印象”。可葉雨這種溫和的性格和認真的工作態度,給她帶來的不是什么另眼相看,而是越來越多的工作。有一次,她和同事連加了半個月的班趕一份試點方案,但看似非常重要的事情也只有她們兩三個年輕人在做。最后,做到凌晨4點發過去的終稿在她第二天睡醒時被打了回來,那一刻,她崩潰了。
那段時間,母親還沒有從鎮里搬來縣城。葉雨一個人住在他們一家人咬牙買下的二手房里,完全沒有家的感覺。“回到家孤零零的一個人,工作上的煩惱沒人訴說,很多時候只能捂著被子哭。就是這樣,我對未來的美好期待,一點點被磨光。”
在很多一線城市的故事里,小縣城是逃離北上廣的人的退路,因為那里消費低、生活節奏慢還能存下錢。但葉雨并不這么認為。
“工作兩年來,我并沒有什么積蓄。”葉雨說,到手4000多元的工資,一個月下來根本存不下多少。葉雨所在的縣城,一份外賣平均20元,其中配送費5元。這已經跟一些大城市沒有太大的區別了。但最難以接受的是當地的房價。葉雨不明白一個十八線的縣城,房價憑什么能漲到均價8000元的地步。看著年年上漲的房價和基本不漲的工資,葉雨覺得對這個縣城又少了一份歸屬感。
阿Q也覺得自己所在的縣級市房價太高。她每個月到手工資3000多元,但房價也已到了8000元的均價。阿Q存不下錢,有時還處于負債狀態。她愛“玩”,看音樂演出、喝酒、旅行、買買買是她放松的方式。以前她還自己做點微商生意,但成為教師后,“沒時間”已經宣判了以前那種生活方式的“死刑”。
離家近,催婚的人也多了。不僅父母,身邊幾乎所有的人都會催婚。葉雨把這描述為:“在小縣城,處處充滿了對單身女孩子的惡意。”
剛工作,就有同事競相給葉雨介紹對象,并反復給她“洗腦”說女孩的黃金年齡是25歲,過了這個年紀就不好找了。“尤其在體制內,優秀的單身女孩越來越多,優秀的男生卻是越來越少。”她單位有個28歲的同事工作了5年還沒有談戀愛,每天都為感情焦慮,擔心自己結不了婚。
馬永清(化名)雖然跟女朋友談了很久的戀愛,但他也像葉雨的同事一樣擔心結不了婚。他畢業后考進了家鄉縣級市的一所醫院做行政工作,算是實現了家人和自己的愿望。但持續了好幾年且計劃走向婚姻的戀情因為工作出現了變故。馬永清女朋友與他同鄉同校,但畢業后沒有像馬永清一樣順利考上有編制的工作,問題就出在這里。因為這個,馬永清家里人開始覺得兩個人不匹配了。
有編制的工作,讓許佳她們對未來既愛又懼。愛“所有人”公認的體制內工作能帶來的幾十年后的安穩和舒適,又懼這份工作當下的瑣碎和壓抑。
許佳沒有想太多以后的種種,只想做好當下分內的事情。阿Q依然懷念以往的自由生活,但她現在是高一的班主任,不管以后打算去哪里,“最起碼也要把這一屆帶到畢業”。馬永清覺得,就算感情的問題解決了,緊接著的就是最讓人恐懼的買房問題,想到這里,他更愿意慢點解開感情的亂麻,就像是鴕鳥先把頭埋到沙子里。
葉雨有過離開的想法,但也只是離開工作單位而非“體制”。
“有時候走在路上,看著灰暗的天空,憤怒、焦慮、憂郁、沮喪、頹廢,種種情緒不可避免,我經常會想,離開這里會不會好過一點?今年9月,我試著考了一下市里的遴選考試,沒有進面試。明年,我還想試試,想看看離開這里,我的選擇會更多嗎?我的空間會更大嗎?我的呼吸會更自由暢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