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靜
【內容提要】2017年至2019年,中國美術館舉辦了“延安”系列館藏美術作品展,為美術界提供了一次重新再思考“延安美術”的契機。作為特定時代的藝術形態,延安美術超越了“藝術自律”特征,側重藝術介入社會現實、塑造人民性等工作。通過總結延安美術在形塑政治理念、選擇題材內容、創造視覺結構方面的創作經驗,突破文藝“工具論”的解釋框架,可以為今天美術界“以人民為服務對象”、塑造國家形象的美術創作提供有效借鑒。
2017年至2019年,中國美術館精選館藏的延安時期重要美術作品,先后在延安魯迅藝術學院舊址和中國美術館舉辦了《藝術為人民》(2017年5月)、《延安·初心》(2019年10月)、《延安·延安》(2019年12月)系列主題展覽,共展出了100余件延安時期的美術作品以及不同時期以延安為主題的美術創作[1],題材囊括了邊區生產生活和抗敵斗爭等多種類型,參展藝術家有古元、江豐、胡一川、力群、羅工柳、王式廓等延安時期魯迅藝術學院(以下稱“魯藝”)的美術工作者。這三個主題展覽以其時代鮮明的視覺化特性,將我們帶回那個艱苦但充滿希望的奮進年代,它們帶來的不僅僅是心靈沖擊,更是一次重新認識延安美術內在價值的恰當契機。

中國美術館《延安·延安》展廳現場 圖片來源:中國美術館官方網站
陜甘寧邊區在經濟、社會、文化等各領域的實踐可被視為全面建設新中國的前奏,因此延安時期的美術圖像本質上就是重構新的政治與文化空間。這樣,回溯延安美術創作的意義不應局限于藝術語言、創作手法的表層感悟,也要避免對某種宏大精神的抽象標舉,而應將其放置在一種具體的歷史脈絡之中,深入思考它與新時期制度建設、現代化進程等方面更豐富的關聯;探討這一時期美術作品內在的視覺結構、支撐視覺結構生成的社會機制與文化邏輯;分析延安的美術工作者如何把握社會和文化情勢,創作出符合時代需要的美術作品,從而介入共同體記憶的改造過程。
1942年5月,毛澤東在延安發表了《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下稱 《講話》),確定了無產階級文藝為人民大眾服務的方針,號召文藝創作者深入群眾生活,將文藝創作直接面向人民大眾,標志著文藝創作與工農兵群眾相結合的開始。在講話的指導下,延安美術進入了以表現人民為核心、確立自身時代形態的重要階段。但在實際的美術創作中,“為人民大眾服務”并非一句口號,而應當落實到實踐操作。由此,如何實現美術為人民大眾服務的目標?最終達成何種效果?這些是延安美術工作者需要首先解決的問題。

古元《馬錫五調解婚姻糾紛案》,版畫,18×28.7cm,1944年,中國美術館藏
藝術題材和形式語言的轉變是實踐《講話》精神的基本策略。魯藝的美術工作者以木刻版畫為主要表現載體,經歷了創作內容上的戰爭題材之后,從1942年下半年開始整體表現邊區人民的日常生產和生活。形式語言、藝術風格也從新興木刻運動的“西化”轉向吸收民間年畫的“民族化”“民間化”,創造出了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版畫作品。
考察這一時期反映群眾日常生活的創作,可以看出美術工作者并沒有簡單地將題材的“大眾化”“通俗化”視為《講話》之后的創作終點。他們對邊區生活并不是隨意的自然主義式的記錄,而是緊扣當時的改造目標,大量表現了日常生活形態,如生產合作、識字運動、婚姻自主、民主選舉、勞動英雄等,以此展現黨領導下新的集體生活以及這種生活所體現出的社會價值。這一帶有強烈政治參與性的創作實踐非常關鍵,通過不斷創造視覺作品,美術工作者展現了新的現代革命情境和政治空間,其中的“農民”“群眾”在這一具體化和形象化的場域中被轉變為了政治意義上的“人民”。作為接受者的普通大眾在頻繁接觸這類圖像的同時,完成了對圖像內部情境的感受和內化,對其中刻畫的新政治身份也逐漸實現了集體認同,美術由此通過視覺化方式介入到了時代思想的改造過程中。
語言變革是延安美術的另一創作重點。這一變革從具體實踐上可分為兩個方向:一是以呈現“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為目標,吸收傳統民間年畫等藝術風格為主的“民族化”努力;二是滿足老百姓喜聞樂見的審美要求,將受到西歐、俄國版畫影響的20世紀30年代左翼新興木刻的形式語言轉向邊區老百姓積極接受的“大眾化”。延安美術的藝術語言向邊區老百姓的傳播問題是近現代美術研究中的重要內容。面對這一時代群體的作品,它所呈現出的不再是學術研究中抽象的概念和理論,而是刀刻痕跡中真實存在的情感、思想、觀念等內容,借此得以逼近真實形態的延安美術,探尋它之所以被稱為群眾運動中的得力“戰士”的原因:美術工作者通過不斷深入人民的日常生活,從而面對群眾、觀察群眾、理解群眾,將生活實踐轉化為創作觀念和形式語言,創造出群眾喜聞樂見的美術作品。政治性和生活化兩大特征并置的延安美術不僅需要美術工作者像古元、胡一川、羅工柳等那樣長期與人民群眾共同生活,更需要像他們一樣,在這一過程中不斷受悲憫、感動、振奮、悲傷等各種情緒的沖刷,在一筆一畫中投入自己的真情實感,這樣才能最終與人民產生形式語言上的共鳴。
延安美術以木刻版畫作為主要表現載體,既是由艱苦的物質條件所決定,也與版畫創作速度快、可大量復制、適合革命宣傳的媒介特點有關。魯迅在1930年《新俄畫選小引》中曾說過:“當革命時,版畫之用最廣,雖極匆忙,頃刻能辦。”[2]以版畫為主要表現形式的延安美術也因此被認為是政治宣傳的有力工具。“工具論”的敘事方式容易使延安美術的功能被狹隘地理解為對政治觀念的“圖解”,從而遮蔽了藝術創作中的主體性、創造性和情感性。因此,打破“工具論”的概念化認知有助于重新挖掘延安美術當代價值,進而思考藝術與政治之間的復雜關系。
不可否認,延安美術在反映邊區政策、傳達政治思想等方面發揮過重要作用,確實具有明顯的宣傳工具功能。但考察延安美術不應僅僅局限于題材和語言層面,其內在的圖式結構也是重要的分析對象。為超越對延安美術的“工具論”認識,我們需要進一步追問,美術作品在革命文藝的語境下以何種方式對政治產生影響?它們最終發揮了何種效用?
將展覽中1939—1945年的作品作為一個整體來考察,可以發現邊區的美術工作者面對新的社會狀況時需要解決的問題是,在沒有可供參考的圖像模式下,如何重新創造出一套符合新政治需求、能夠為廣大普通民眾所接受的圖式和話語,以實現美術作品的政治宣傳功能。從圖像內容來看,延安時期的美術作品涉及多種社會題材,但從圖式結構的角度切入,它們內在貫穿著某種共性的思考邏輯——不是簡單地以表層敘事和固定的政治符號來傳遞信息,而是在對這些事件的刻畫中將新的政治秩序、社會關系、國家形象進行可視化處理,努力重建符合邊區政治要求的視覺結構。正是這些圖像通過其自身的視覺結構傳達出的 “秩序”信息影響和改變著人們看待這些事件的方式。延安美術的可貴之處在于,藝術創作參與了重塑邊區鄉村倫理以及社會建設的過程。從這個意義看,長期被視為政治宣傳工具的延安美術是一種蘊含著主體性和創造性的文化活動,兼有工具與價值的雙重狀態。
延安時期是馬克思主義理論中國化的重要時期,它為新的國家和社會形態的形成奠定了堅實基礎。因此,延安美術創作不應被視作某種結果的反映,而是過程的呈現。這一時期的美術作品從題材內容、形式語言到藝術風格都處于流動性的創造過程,其動力則來自作品背后的“人”,即美術工作者的自我調試和自我改造。因此,探討延安美術的現實價值和當代啟示,還需要充分考量特定時期美術家的思想及情感演變的重要性,分析他們是怎樣在與現實生活中的“舊我”進行持續斗爭中尋求藝術的新生。
從展覽中可見,延安時期的美術創作通常具有兩個特點。一是美術工作者具有很高的時政敏感度。他們的許多創作完全圍繞邊區的熱點事件展開,大致可歸納為解決婚姻糾紛、選民登記、選舉英雄、減租運動等幾類主題,分別對應著不同時期邊區政府在婚姻、選舉、生產、減租減息等方面的政治決策。二是延安的創作者們常常對同一主題表現出持續的興趣,并進行反復描繪。版畫家古元就對邊區婚姻改革問題予以持續關注。從1941年到1944年,他先后創作了《離婚訴》《結婚登記》,1943年又重刻了這兩幅作品,并進行大幅度修改。1944年,當古元在《解放日報》的報道中看見邊區婚姻改革的最新動向及解決方式的報道后[3],他創作了本次展覽中展出的版畫《馬錫五調解婚姻糾紛案》。結合古元本人在邊區的生活經歷可知,他之所以對婚姻題材保持興趣,很可能出于邊區婚姻改革中流露出的新舊價值轉化、社會與倫理秩序等現代意義上的革命信息。此外,對同一創作題材進行選擇、修正、再選擇,反映出古元將自身思想變化的過程投射于創作實踐——他從邊區婚姻政策的變化入手,覺察到邊區社會對這一政策的實際反應,思想認識不斷深化,進一步促進了自我反省和思想改造,借助版畫創作提出了現代觀念與本土實踐、革命政權與傳統社會碰撞中存在問題的解決辦法[4]。正如延安時期另一位重要版畫家胡一川在日記中所寫的,“你如果太強調了自己的愛好而忘掉了客觀環境,你很容易跑到主觀主義的路上去。在目前階級社會里,沒有與階級無關的個性,與進步階級的利益相一致的個性是應該發揚的”[5]。這是特殊時期文藝工作者對自己的要求。
古元、胡一川等延安美術家的創作思想和藝術實踐表明,延安美術作品并不是某種靜態的反映結果,不是“藝術反映政治”的單向度執行,而是內蘊著美術家個體化、動態化的體察和思考過程。通過自我意識的凈化和改造,他們內在地形成了符合革命和政治方向的新的主體感。正是依靠這些作品蘊含的主體意識,延安美術呈現出了蓬勃的生命力和契合時代需要的新面貌。
2014年10月15日,習近平總書記發表了《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強調文藝應以人民為服務對象,引領時代文化方向等方針。這一對延安文藝工作座談會講話精神的回溯與強化表明,延安文藝在當下的意義不止于對過往的追溯,它能影響我們對“當代”的理解和對“未來”的理想。習總書記的講話內容至今已發表近六年,當代美術創作在重塑國家形象、表現社會問題、切實為人民服務等方面的介入能力和社會影響仍有較大的發展空間。基于此,延安美術創作中的文藝與生活、文藝與人民的關系等寶貴經驗需要我們重新認識,并在一個新的層面對當下美術創作提供借鑒意義。
在提倡文藝創作要正面塑造國家形象、文藝要為人民大眾服務的時代背景下,回望延安美術的意義不應止于理性認知和情感認同。它鮮活的生命力和強大的社會介入性可以為今天的重大歷史題材創作提供幾點啟示:一是美術作品的時代價值不能僅依靠創作題材與社會現實的機械對應,它需要內在地重建適應歷史發展和政治要求的視覺邏輯和形式結構,進而影響人們的觀看和認知方式,這樣才能介入到時代精神層面,真正發揮藝術的社會效能;二是要實現美術創作“為人民大眾服務”的宗旨,美術工作者應當充分理解特定群體的審美訴求和精神需要,在此基礎上完成藝術風格與形式語言的準確定位,滿足廣大群眾的文化需求,“服務”并不是“迎合”,而是契合人民情感和審美需要的“引領”,是以塑造新時期人民正確的政治觀念和文化認同為核心目標的藝術努力;三是藝術工作者的思想和情感決定著藝術作品的內在品質。只有具備充分的時代意識和歷史使命感,不斷在思想與認識方面進行自我更新,契合時代需要的藝術變革才能最終實現,新時期國家和人民的形象才能被創造出來。
【注 釋】
[1]“延安·延安”——中國美術館藏延安美術展開幕[J].美術教育研究,2019(23):6.
[2]魯迅.魯迅全集(第7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363.
[3]馬錫五同志的審判方式[N].解放日報,1944-03-01.
[4]古元.回到農村去[J].美術,1958(01):6.
[5]胡一川.紅色藝術現場:胡一川日記(1937—1949)[M].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2010:3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