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詩寫作的理想境地

譚五昌

進入21世紀以來，散文詩的繁榮態勢是有目共睹的。不過，散文詩繁榮態勢的背后似乎也隱藏著不小的危機，一個典型的事實是，數量龐大的散文詩作品被許多專業人士指認為“小花小草”“小情小調”，真正具有大格局、大氣象、大情懷的散文詩文本相對匱乏。這不能不令關心散文詩創作現狀的人為之憂慮。這些年，我對散文詩之于分行體新詩的文體特色與功能、作用等問題進行了思考。2019年，我專門撰寫了一篇名為《重新定義“散文詩”的文體特質與功能》的理論性文章（后發表于《文藝爭鳴》2019年第11期），對散文詩的文體特質與功能進行了較為全面的概括與論述，意欲努力糾正人們對于散文詩存在的認知上的偏差。我這篇為散文詩正名的文章，主要的觀點是告訴人們，散文詩是散文外形的詩體，它不僅具有抒情、言志等詩歌通常具備的功能，更為重要的是，散文詩這種文體更適合于表達思想，換言之，在某種程度上，散文詩這種文體最重要的功能是表達思想。因為只有這樣，散文詩才能擺脫“小花小草”“小情小調”的集體性誤解與偏見，為散文詩這種詩歌文體贏得應有的尊嚴。事實上，泰戈爾、紀伯倫等大家的經典性散文詩文本無不因其充滿博大精深的思想精神元素，而在世界詩歌史上占有非常重要的一席之地。

新世紀以來的散文詩創作當然并不缺乏思想的分量與重量（周慶榮、靈焚等詩人的散文詩創作可視作此方面的代表），但是，我們看得比較多的情形卻是，許多致力于散文詩創作的詩人，大多數人還是沉迷于自我情感世界的抒情氛圍中，而且大多表現手法陳舊，基本是采用直抒胸臆或借景抒情的傳統方式，令讀者產生閱讀上的審美疲勞感。至于思想表達，或哲思呈現，則更是十分罕見。令我感覺欣喜的是，詩人唐政新近所創作的《流水上》等一系列散文詩篇，與我心目中理想化的散文詩樣貌頗為吻合。唐政筆下的不少散文詩章，都運用恰切、生動的語言與意象，表達著詩人對于外在事物與生命本身的哲理性思考。例如，詩人在散文詩《忘掉》中重點敘述自己決心忘掉前半生的痛苦記憶，結尾處，詩人有了這樣的人生感悟：“不是每個體無完膚的人，都可以抱殘守缺?！尾皇撬腥说南掳肷?，都可以覆水不收。”由此可見，詩人是看重在其作品中傳達生命哲思的。這一點，他的詩作《流水上》表現得十分鮮明，在這章散文詩中，詩人對生命的沉重與命運的無情用經驗的、隱喻的方式予以了真實、有力地揭示，帶給讀者以人生的覺悟。與此類似，《非常道》一詩借助于悟道的方式，表達了詩人對于光明與黑暗交織的人生道路的生命哲思，我們來看該詩的結尾：“天下蒼生，都想修一條正道?！蔚麄兺叩膮s是彎路。∥而每一條道都是人生機緣，心靈拐彎的地方，石頭常常高過草木?！痹撛娺\用矛盾修辭與戲劇性手法，生動地呈現了詩人對于事物的悖謬、心靈的分裂等非正常人生現象的思想頓悟，從而有效地闡釋了“非常道”的題中之義。而《兩個人的寓言》則以“寓言”的方式直接表達著詩人對于兩個人的“遇見”這一命運主題的人生感悟，詩中的場景描敘，實際上并非“寓言”，這里使用“寓言”一詞，展示了詩人對于人與人相遇這一古老性話題的抽象思考與哲思色彩。

更加值得我們贊賞的是，詩人對于自然、人生與生命的哲理性感悟還能超越經驗的層面，直接抵達形而上的層面。例如，《月亮哪兒去了》表現出詩人的宇宙意識，某種程度上是《春江花月夜》的當代回響，我們來看其中幾個詩句：“‘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而月亮哪里去了？是被太陽遮蔽了光輝，還是云游到了天空的暗角？∥月亮變成一枚銀幣，裝進人們的口袋中了……”“倘若月光真的如水，它又是否救得了生活的渴？”這些詩句可謂奇思妙想，真正是智慧的閃耀，令人醍醐灌頂。詩中，自然的哲思與現實批判精神的有機結合，呈現出了非凡的思想的力量。

再例如，《閃電》一詩以詩人天問般的姿態，表達了詩人對于神秘自然現象超驗性的哲學追問，從中，我們不難感受詩人對于事物的觀察、認知已經進入到虛無與實有之辯證關系追問的哲學思維狀態了?！兑股芬彩穷愃频恼芩夹栽娖?，我們來看其中的兩個詩句：“光從哪里來，夜色就從哪里來?！萎斘覀儍H僅停頓在光的遐想里，一個虛無的世界，就會超出所有人對黑暗的預期?！睆膶θ松?、生命經驗性的思想感悟與哲理發現，再到對于自然事物超驗性的生命哲思與形而上思考，展示出詩人頗為出色的思想能力，也為他的散文詩文本帶來了思想的力量，由此彰顯了唐政作為一名優秀散文詩人的創作特色與藝術亮點。

令人十分贊賞的是，作為一名優秀散文詩人，唐政不僅善于表達思想，而且也善于抒情、寫景，營造優美動人的藝術境界。他《半月湖》里的意境之美令讀者怦然心動，從大量形象鮮明、表達傳神的詩句可見，詩人具有非常豐富、優美的藝術想象力。更值得一提的是，詩人不僅具有對于事物本身的優異想象力，還具有出色的詞語想象力。這一點，《在紙上奔跑》堪稱典范性文本。在詩中，詞與物，達成高度親密的聯想關系，極為動人的藝術表現效果，不能不讓人佩服詩人在詞語方面的高度敏感與過人想象力。

總之，唐政的散文詩創作在思想表達、抒情、言志等方面均有良好表現，做到了令人稱道的平衡，符合我心目中散文詩創作的理想化樣貌，達到了令人比較滿意的創作境界。通過《流水上》來看，唐政是一位具有扎實藝術功力的詩人，他的《鷹嘴巖》《半夜起來聽鳥叫》《早晨的第一縷陽光》《默不作聲的愛情》等詩篇構思完整，抒情、敘事與意象有機結合，手法細膩而老到，給人以含蓄、溫馨、唯美、空靈的藝術感覺，這令我對他未來的創作充滿了更高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