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情

胡昕

▲ 1、整個天空都沉浸在你的神情之中。

此時，這是你的草原、你的自在。你不需要方向，更不需要一條明確的道路。你只想聽到呼喚，哪怕是一匹野馬的嘶鳴。

所有的花草都是時光本身。

它們，潮水一樣地涌向你。

在淹沒的過程中，你漸漸攤開，仿佛無始無終。

你看見了靈魂的影子，并輕快地穿過它，隨后，便聽到自己的心跳，像天籟。

2 ▲ 一塊兀自聳起的石頭，足以打斷自我撫慰的手勢。

石頭里埋著滄海，埋著桑田，埋著我們尚未成形的影子。

在石頭上的任何一條淺紋路里，我們的全部來去，都是一個潦草的過程。

我們甚至不如石縫間的一棵偶然的小草，也許它的枯榮僅在一日之間，但它同樣承載著日月陰晴。

我們的生命早已不堪記憶中的幾個片段，于是，我們拜天跪地，我們試圖在繚繞的香火中復活枯朽的軀體。

在觸摸石頭的瞬間，我們似乎明白了血性中的一份冷凝一開始就走失了。

我們無法禪坐在石頭的內核中，所以，我們永遠不清楚，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3 ▲ 山，開始以起伏的方式，表達自己的屈從。

一場嘩變，其實改變不了大勢與走向，但它可以讓一澗之水永遠找不到回頭的路。

我想起滾落的果子、斷裂的石頭，還有雨后松樹下呆頭呆腦的蘑菇，有誰在離開以前會轉身看一眼蒼涼的秋色？

一聲呢喃，讓愛擁有上天的光芒。

不知從何處而興的秋蟲之聲，得到了萬千事物的容忍。

就守住一株葉落之樹吧，將時光的來龍去脈交給根去領悟。

4 ▲ 在雨到來之前，沒有一片樹葉是斯文的，它們躁動，翻卷，相互碰撞，拼命地制造聲音，極力地表達存在。

我站在樹下，平靜地閉上雙眼。這樣，世界就可以離我遠一點，現實的一切，在一聲不響中漸漸沉淀為記憶。

當萬物以記憶的方式呈現的時候，靈氣已耗盡，生動已喪失，迫切已停滯。

甚至，面目全非。如同風雨中斑駁的石壁，每一層苔蘚，都是一次死去活來。

曠野的寂然無聲，是風的孤獨，而且是致命的。

風，無法在時間里同時找到死亡與再生。

5 ▲ 把天空打開，讓我完全地喪失現在。

沒有人擎著火把趕過來，所有的現場都將淪為廢墟。

森林用無窮無盡的根，將石頭中的海大片大片地逼出來，親密的事物從此各居東西。

一切無從尋找。

藏在水滴中的家園，在漫長的遷徙中，變成了懸空的沙泣。

琥珀中的血液，在抵達天堂以前，一直不肯變冷。

6 ▲ 出門或者回家，常常是同一條路。

遇上什么樣的天氣，并不取決于命運，而只與你的選擇有關。

很多景物不可能為你預設，要么重新誕生，要么逐漸老去。當樹梢上的一抹夕紅，感觸到讓你流淚的時候，你的歲月必會出現散枝落葉的場面。

你最好走進山間的一家茶館，選擇一處窗外竹影婆娑的座位，要上一杯明前茶，然后，好好想想自己的親人。

有些事物你也許會記上一輩子，唯獨人，總是突如其來的，變得陌生。

7 ▲ 星空是用來仰望的。

而被仰望的目標，要么是偶像，要么是仇敵。

我知道我會有疲憊的一天，我的頭顱同樣會在無奈中，低垂如暮色中的葵。

所以，一塊草地，哪怕是很小的一塊，也能讓我觸摸到沉睡的平和。

草地讓世界失去重量。傷口在草地上僅需一場雨便能愈合，零落的羽毛在草地上才得以純潔。

草地縱橫如佛手，讓飛揚的塵土在無息無痕中寂滅。

一塊草地便是我頭顱低垂的理由。

8 ▲ 酒在玻璃盞中醒著，醒得如此純凈。

在盛滿酒的玻璃盞里，是迷離的眼神、偶然零落的夜色，以及不遠處走失的星星。

變形的面孔。在檸檬水中變酸的聲音。

所有的豪情都是虛空的，甚至沒有蟲子爬過的動靜。

圍坐在酒盞的周圍，我們開始離自己很遠，遠到一個曾經是如此熟悉的地方。

夜色在玻璃盞中漸漸加深，沒有人去理會依舊醒著的酒。

9 ▲ 我的表情混雜在眾多的面孔之中。

迅速的消失總是來自安全的地方。

風沒有磨破我頭頂上的葉子，中午的陽光卻讓它變得枯黃。

陷入山路之中，山頂早已不是我的目標。

滾落的山果，逼迫我彎腰，逼迫我屈膝，逼迫我坐在一塊冰冷的石頭上故作深沉狀。

我在人群之外。

下場雪吧，讓我裸露。

10▲沒有誰能夠躲藏在一滴雨中，而一滴雨足以淹沒所有的人。

電閃是一種警示，讓勞累的人，匆忙在寂寞的路上。

你說，只要閉上眼，就可以抹掉伸手可以觸及的一切。

命運是一系列突發的事件。

深入到群山之中，從此，我很有可能沒有任何消息。

我崇拜一滴雨，崇拜一滴雨在所有的寄寓處都有一個明確的地址，一片葉子、一株草，或者是一只蠕動的昆蟲。

許多熟悉的人，在我猝不及防的時候，像落葉一樣打開了另一扇門。

12▲只有寂夜中的鳥叫，才會讓我對這些月色動情。

我不想趕路了，只想找一塊被露水打濕的草地，坐下來。

除了曾經涉過的一條冰河，再也沒有什么東西讓我感到寒涼。我有必要敞開胸懷，把收藏已久的情節都釋放出去，讓它們像鳥一樣，在遼闊的夜色里，隨性找一空間啼叫。

從大山大水大戈壁中漸漸浮現出的繁華，都曾在他人的故事里敘述過。

未來的很多情景，星散著昨天的遺跡和今天的耐心。

好吧，不走了，就留在這里。

13▲如果江堤上沒有你飄動的碎花長裙，我何以判斷春天是正在來，還是正在去？

我只能等，像小鎮一樣，用千年時光，將一種情緒等成一種古樸。

命運就是要打開我，打開厚重的城門，即便是不經意的小米花，也是對生機的宣示。

你從哪條路上來，這已不重要了，只祈求一場將來的雨帶來遍野的綠草，撫慰我的馬匹。

未來的路會比從前更遠。

14▲風踩著我的身子進入到我的園子。

骨骼的斷裂聲傳導給我的是一種劇烈的疼痛，當然，僅僅只是疼痛而已。

園子一片零亂，全然不知外面的世界已秩序井然。

我在你的消息中抬起我深埋的頭。

是誰在一塊陌生的石頭上刻下當年的落日，以至于某段光陰凝然而不朽？

我的園子容留了我全部的疼痛。

陽光淪陷在灰色的鴿群中，此時，沒有天涯，沒有讓人說起的往事。

15▲我心儀的那趟列車，因為晚點居然讓我意外地趕上了。我在一個公認的錯誤時間里，心滿意足。

與我一起出發的人，漸漸散去;

中途與我結伴的人，互不相識。

我將右手搭在我左邊的肩頭，是友好，是負重，是孤獨中的一種自慰。

車窗外的一切都變為倏忽的影子，我聽不見風聲雨聲吶喊聲。

歲月一旦成為記憶，便只剩下兩幅畫面，愛情的花朵和閹割的馬匹。

我不再與春天有任何約定，我沒有更多的精力耗在短暫的情景里。

我的目的地有一座雪山和一方湖泊，我將在此安頓一些時日，讓風像打開一本書一樣打開我，看我塵世的命運中還有多少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