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莉

十九歲那年,我從護校畢業。經老師介紹,我跟幾名同學一起,到本地一所醫院新成立的特病病房做臨時護士。特病病房也叫“傳染病房”,收治的都是肝病病人,地點設在廢棄的老院門診樓里。
上夜班時,夜色中的老院陰森恐怖,每當我半夜12點去鎖大門時,門外那條幽深的青磚小路和黑暗的長走廊都讓我覺得心驚膽戰。
一天上午,剛剛做完早治療,辦公室門外就跑進來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小伙子,1.80米的細高個兒,黑色短發,眉清目秀。“嗨,盧主任讓我過來拿17床的病歷。”他進門就大聲喊著,我有點兒不知所措,護士長替我解了圍,把他找的東西交給他。
后來,我才知道他叫肖晨星,是盧主任新帶的七個實習醫生之一,來自浙江省一所醫專學校。
老病房突然涌進一批年輕有活力的實習醫生,平淡枯燥的工作突然變得有趣起來。大家年齡相當,又正值情竇初開的年紀,很快,我的幾個同學都跟實習醫生談起了戀愛。也有幾名實習醫生對我表示好感,被我一一回絕。
漸漸就有人說我性子傲,看不起人。尤其是他們轉頭跟我同學談上以后,更是示威似的在我跟前秀恩愛。我一律嗤之以鼻。
我會不自覺地關注肖晨星,覺得他與眾不同,大部分精力都放在業務學習上,聽說他家里是開中醫診所的。不過欣賞歸欣賞,對于感情我有點完美主義傾向,向往從一而終,而這些實習醫生來自全國各地,實習之后都要離開。
只要我上夜班,肖晨星就會來護士辦公室整理病歷。雖然我們不怎么說話,可我還是感覺心里甜甜的,連夜色也變得溫柔起來。
有一次,他抄病歷時對我說:“你查過肝功和(乙肝)五項了嗎?在這里工作還是要小心一些。”說完他隨手給我開了一個化驗單。
在特病病房工作,可以免費查肝功。兩天后化驗結果回來,我竟然是個乙肝病毒攜帶者!很快,我就敏感地捕捉到眾人投來的異樣眼光。
雖然盧主任和護士長找我談話,說表面抗原陽性沒什么大不了的,并不影響正常的工作和生活,也不會輕易傳染,可同事們還是把我當成了另類,連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樣了。之前親密無間的幾個同學,態度轉變得更加明顯,我一到衣帽間和休息室,馬上就有同學有意無意地跟進來,密切監視我,防止我亂動東西;吃飯時、工作時也都離我遠遠的,好像我就是個活動的傳染源。那幾個曾被我拒絕過的實習醫生更是用幸災樂禍的眼光看著我,小聲地嘀咕著什么。
我本來是幾個臨時護士中最受護士長器重的,現在查出表面抗原陽性,再從事醫療工作明顯不合適。她沒有馬上辭退我,而是把我的工作調到夜班,叮囑我平時做好防護工作。“你還年輕,以后有機會去做點別的工作也挺不錯。”她的話說得委婉隱晦。但我還是聽懂了,這份工作我注定做不長了。
三年就這樣白學了?還有哪個單位愿意接收我?我覺得自己一輩子都完了,晚上關了燈后盯著天花板默默流淚,還不敢哭出聲,怕家里人知道。
改上大小夜班的我,從此白天躲在家里,晚上與冰冷的夜色相伴,看著護士辦公室的石英鐘發呆,一坐就是一個晚上。每天晚上去關大門時,我竟然也不害怕了,因為,現實永遠比想象更折磨人。
這時,肖晨星卻突然對我變得殷勤起來,主動陪我上起了夜班。就算我不理他,他也不在乎,自顧自地說著醫院里發生的一些趣事,講一些段子笑話逗我開心,但是無論他怎么講我都高興不起來。
我知道這件事怪不到他頭上,可心里還是有點遷怒于他,要不是他多事,我的生活也不會像現在這樣一團糟。后來他就開始給我寫“情書”,精致的小信封壓在我的水杯下面。打開一看,上面用瀟灑飄逸的鋼筆字寫著:“28床的醫囑改了,晚上不用再灌腸了耶!”后面畫了個勝利的手勢和兩顆紅心。
收到這種情書還真是平生第一次,弄得我哭笑不得,恨不能追著他猛捶一頓。
有一次,他拿著一堆注射藥找到我,可憐兮兮地說他感冒了,請我幫他打靜脈針,我冷著臉不理他,不情愿地接過他手里的藥,給他配液體。
“上次我同學生病,是女朋友幫他打的針,要是我也有個會打針的女朋友就好了。”肖晨星在旁邊小聲嘟噥著,聽得我臉發紅,這算是表白嗎?還是可憐我?我假裝聽不懂,拿起他的手一針扎下去,疼得他直咧嘴。看著他不敢怒更不敢言的樣子,我感覺心口那座山松動了很多。
在他鍥而不舍的努力下,我的態度慢慢軟化下來,他講笑話時我偶爾會笑一下,也會跟他聊一些感興趣的話題,舒展一下苦悶的心情。
有一天晚上,我剛接班不久,肖晨星突然神秘兮兮地跑過來,變戲法一樣從背后拿出一束花來。我一看是四朵盛開得如火如荼的月季花,火紅繁復的花瓣展現出一種驚人的美艷。“送給你的!”肖晨星獻寶似的舉著月季花,表情像個邀功的孩子。
“哪兒來的?真漂亮!”我看著這幾朵美麗出塵的花,不由自主地接過來,輕嗅著淡雅的花香。
“我覺得還是你更漂亮一些!”肖晨星的話很輕,臉有些發紅,說完轉身就走了,我心跳得厲害。
我把月季花插在一個瓶子里,放在值班室的一角。那一晚,安靜的病房里,這四朵嬌艷欲滴的月季花靜靜地陪著我。看著它們,我突然重新感受到生命的美好,原本灰暗的世界突然有了光、有了色彩、有了花香。我的內心里也滋生出一種希望,即使感染病毒又如何,活就要活出色彩、活得陽光!
第二天,我第一次面帶笑容完成了交班。回家的路上,我抱著這束月季花,長久以來的壓抑苦悶像陽光下的冰雪,一夜之間就消融了。
我真心感謝肖晨星幫我走出人生的低谷,對他的態度也變得熱情起來。肖晨星看我態度轉變,非常高興,開始從醫生的角度幫我分析這個病。他認為,我可能是來病房后不小心感染上的,那么人體自身免疫系統會啟動應答,自主驅除病毒。他讓我吃點中藥,一個月后復查一下。他的話給了我很大的信心。
一個多月后,我再次化驗的結果完全正常,而且還產生了抗體!我高興地夸他是神醫再世,他擺擺手說:“肯定不是中藥的原因,這還是你自身免疫系統發揮了作用!”
經過這件事,我跟肖晨星的關系拉近了許多,我們聊著各自的經歷、彼此的親人和朋友,我經常聽他談起故鄉——浙江省杭州市淳安縣千島湖,我想他的故鄉一定很美,腦海中浮現出青翠錯落的群島、純白色的飛鳥,還有晚霞中漁歌唱答的畫面。
我們誰都沒有捅破那層窗戶紙。半年后,肖晨星的實習期就要結束了。
一天我正上夜班,肖晨星突然走了進來,我仿佛預感到什么,身體一下子繃緊,變得緊張起來。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千島湖?到時我們可以……”肖晨星看著突然低下頭的我,說了這一句后就再也說不下去了。我臉漲得通紅,死死低著頭。我承認喜歡他,可作為家中獨女的我,還沒有為了他遠離故土和親人的勇氣。我使勁揪著護士服的衣襟,不知如何抉擇,當我再抬起頭來時,他已經走了。
實習期最后幾天,肖晨星一直在門診,未再來病房區,我從治療室的窗戶盯著門前的青磚小路,既渴望見到他又害怕他來,想對他說明心事,可又不知從何說起,一直到他離開也沒有勇氣去找他。
半年后我也離開了醫院,在十九歲那一年發生的所有美好和遺憾,都永遠留在了那個地方。
我感謝他能從我的生命中走過,在我人生最低谷的時候,像黑夜中的星辰,照亮我十九歲的天空,我也真心希望優秀善良的他能遇到一位好姑娘,在千島湖明媚的陽光下牽手一生。而那束絕美的月季花,穿越時空,恒久不敗,永遠盛開在我十九歲的記憶里。
編輯/柴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