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洛

遠嫁之后,一天,楊梅接到父親疑似肺癌的消息,一石激起千層浪,父親又是失蹤,又是失憶……
為敘述方便,本文以第一人稱寫成。
“梅,你爸體檢查出肺部有陰影!醫生懷疑是癌癥……”
2018年的冬天,我媽從山東老家打來的這個電話,猶如晴天霹靂。我爸還不到60歲,我也剛結婚生子,他怎么能有事?我媽又接著說,已經去市醫院檢查過了,但醫生也沒確診,建議去更大的醫院做加強核磁來幫助確診。
我頓時心如刀絞。我和姐姐都不是我爸的親生孩子。我叫楊梅,1990年出生于山東省,但一直被寄養在姥爺家。因為我的親生父親長年患病,我還有個大我4歲的姐姐。1998年春節,生父去世2年后,8歲的我被接回山東,和繼父一起生活。
起初,比我大一點的姐姐很排斥繼父,加上生父家的奶奶總叫我姐不要忘本,所以姐姐一直對繼父很冷臉。但沒過多久,她也跟我一樣開始甜甜地叫爸爸,對奶奶說繼父很好,他還在清明的時候領著我們姐妹去給生父燒紙錢。奶奶聽到這之后滿眼淚花,再也沒來過。
2000年,我上小學四年級,有天放學回家,遠遠地就看見我家門前圍了很多人,只見氣得胡子都直了的爺爺,正和怒目圓睜的繼父對峙,而我媽則躲在我繼父身后,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緊張地問繼父:“這到底是怎么了?”繼父拉住我并推到爺爺面前:“爹,你看好,這就是我的親生孩子!她姐也是!打掉孩子不是我媳婦的主意,是我的!”爺爺低頭看了我一眼,撂下一句“你真是個犟驢”,就甩袖子走了。
事后我才從大人的嘴里拼出整個事件:原來繼父快40歲還沒娶上媳婦,和他早年騎摩托車受傷留下的謠言有關系,村里傳言他不能生孩子,結果我媽居然懷孕了。我媽動了想生下來的心思,但繼父想了好幾天,拉著我媽去做了流產手術:“你那時候跟了我,還不是為了這兩個孩子。以后多一個孩子,難免一碗水端不平。算了,親不親生都一樣。”
爺爺知道后追到家里來罵我媽,說我媽蛇蝎心腸不肯給我爸留個后,我媽不敢吭氣,但我爸護著我媽,在全村老少爺們面前完成了一場壯舉。
2008年,我高考失利,勉強補錄個邊緣的二本院校。我把自己鎖在屋里幾天幾夜不吃飯,我爸卻抓來了一只畫眉鳥,鳥叫聲在我窗前嘰喳個不停,他興奮地沖著窗戶大喊:“你再不出來,我就把它燒了吃了!”
我鼓著氣從屋里出來,他則默默地陪我去屋后麥地里給鳥放生。鳥一飛,我爸突然長長地喘了口氣:“閨女,是個能飛走的,遲早都能飛出去,急什么!”這句話令我心頭猛地一顫,眼淚陡然就落了下來。畢業之后我順利進入大國企,年年技術標兵,雖然沒有多么出人頭地,但在自己的生命里活得昂揚自信。
2016年,我和戀愛了4年的蘭州男友要結婚,我媽不同意,說我姐已經嫁到了蘭州,我再去蘭州,她和我爸怎么辦?男友也表示如果我父母愿意,他隨時準備好迎接他們去蘭州一起生活。
我喜滋滋地看著挺拔又優秀的男友,覺得這一定會讓我爸媽覺得特別有面子。但事實上,當時我爸低著頭,沒瞧一下,皺了幾天眉。
當年的我以為他是舍不得我,直到現在接到媽媽打來的電話,我才突然發現——當我爸媽真正需要我們的時候,遠嫁的我和姐姐卻做不到立刻飛回去:我老公剛出院,腿上打著石膏躺在家里,2歲的孩子一天都沒離開過我;姐姐家的兩個外甥都在上小學,姐夫常年在外地跑生意,根本脫不開身。
當時滿心歡喜的遠嫁,如今才明白這樣的婚姻需要付出額外的代價,最大的代價便是對父母的殘忍。
可是,當年我爸還是塞給我十萬塊錢的嫁妝,同意我遠嫁。之前我和姐姐都嫁到蘭州時,就有不少村里人嚼舌根,說我爸白養了我們一場。如今,他們在老家出了這么大的事,我們后知后覺,還害得他們落人口舌,真是太委屈他們了。最終,我和姐姐以及蘭州的姥爺、姨媽、舅舅們商量后,一致決定要我爸媽一起來蘭州檢查,順便過年。
爸媽很快到了蘭州。好在老專家說,雖然加強核磁的結果還沒出來,但憑借他多年的經驗,基本可以排除癌癥的可能。本以為這是個定心丸,但緊接著我爸整個人的精神狀態著實讓人擔憂。
不論大家怎么努力地聚會、吃飯、唱歌、打牌,我爸始終開心不起來。大家猜測他應該是害怕得病,心情不好,但我隱隱覺得不對,我覺得他看起來很像抑郁癥。急性子的小姨忍不住對我爸表達了不滿:“姐夫,你咋這么小心眼啊!還沒確診呢,至于這么頹廢嗎?這樣對你又不好,你再這樣下去我們都該擔心把大姐交到你手里放不放心了。”結果就這一句話,讓原本蔫在沙發上的我爸“騰”一下就站了起來,滿眼怒火地盯了我小姨一會兒,掉頭就氣哼哼地出門了。
小姨尷尬地站在原地,一向好脾氣十分顧及大家情面的我爸何時這樣生過氣?我媽最先反應過來,氣哼哼地罵我爸打圓場:“這老東西這幾年就是越來越怪脾氣了,一句玩笑話現在都說不得了!”我叮囑老公一會兒到門口看一下,結果半小時后,老公突然回來說我爸不見了,樓下的健身器材、棋攤子,他經常買點小東西的小超市,附近的菜市場都找了,沒有人。
大家急忙分頭去找,通過小區門衛那里的監控,我們看到我爸走向了公交車站,猜測他坐上公交車走遠了。所有的親戚朋友,甚至單位的同事們都加入了進來,幾十號人兵分幾路地找人。
這期間我媽水米不進,一直在哭訴:“你爸這些年對咱們娘仨怎么樣,誰不知道啊!這外面天寒地凍的,他連個東西南北都分不清,有個好歹我咋回去交代啊?我和你爸這幾年在老家其實沒少麻煩別人啊,那年秋收收了玉米,你爸往房頂吊玉米時,摔斷了腿,是你堂哥背著去醫院跑上跑下的。”
“我那年冬天中了煤煙毒,也是親戚們幫忙跑醫院的,你爸不讓我跟你們說,怕大老遠的,不頂用還給你們添亂。他是擔心你們自己的日子都忙不過來,嫌養一個后爹麻煩啊……”
我媽坐在床上大哭,我在屋里轉著干活忙孩子,聽得肝腸寸斷,淚水漣漣——本以為天天視頻,每個月都買好衣服、好吃的寄回去就足夠他們在老家安享晚年,誰知道連他們中了煤煙毒、摔斷了腿都不知道!
其實出嫁后,我和姐姐也說過不下百次要他們來蘭州,但他們總是堅決地拒絕,實際上他們是害怕給我們增添負擔,害怕自己作為繼父被贍養的尷尬。小姨的那句話,不過是個發泄口,要不是他這般叛逆地離家出走,我們都還沒真正重視起這些來。
幾個姨夫和舅舅,包括姐夫和我老公每天分工,大家都在找我爸,而我也在每晚哄睡孩子后,加入尋人大軍。終于,第五天的晚上凌晨三點多,我們在雁灘大橋上看到了我爸的身影。他頂了幾個破紙盒,獨自蹣跚在深夜的大橋上,頭頂是暗黃的路燈,暗黑的黃河水就在他的身旁翻滾,頓時讓人滿心都是說不出的酸楚。
我眼淚洶涌著,抓起了車上的棉衣就跑下了車。“爸!”我抓住了他的衣袖叫住他。“你誰啊?”他居然滿眼戒備地轉頭用一口山東話問,甚至加快了腳步繼續往前趕路。
我被驚得原地怔住,他這該是受了多大的刺激,居然連我都認不出來了!我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連忙顫抖著手給親戚們發定位、打電話,同時和老公拼命地拉住繼父。繼父大喊大叫,連巡邏的交警都停了下來,還特意打電話給了雁灘的片警。
好在我媽很快帶來了我爸的身份證件,家里的幾個大男人在警察的協助下,好不容易把覺得自己被拐騙的繼父塞進了車,連夜送進了省人民醫院。
警察直到見我們給繼父繳費掛號換洗好衣物,一切都精心照料妥當之后才離開。經過診斷,醫生訴我們,繼父患有嚴重的抑郁癥,而且已經多年了,他的失憶應該屬于強刺激下的暫時性失憶。
那兩天,我爸的記憶停留在他二十幾歲闖東北時的情況,怎么都不讓我們叫他爸爸,說他一個大小伙子真是難為情,怎么可能有我們這么大年齡的閨女。藥物不起作用的時候,他就精神很亢奮,滔滔不絕地跟我們講他的故事。他說等他重感冒康復了出院,找到他一起出來打工的人,會把醫療費還給我們。
但三天后,在藥物的作用下,他漸漸恢復了記憶,神態也一下子蒼老了,整日沉默不語,眼神慌亂,不與人直視。醫生說,心病還是要打開心結,家屬要積極配合。
我媽和姐姐都心疼地坐在病床邊不知該說些什么。思忖了半天后,我還是趁他清醒時開了口:“爸,你不是我的親爸,但你知道嗎?對我們來說,您比親生父親更重要!”
姐姐一聽我說這個話,急忙想打斷我,但我執意要說,這是一個我們一家人生活在一起二十多年都閉口不提的事實,但如今因為我們遠嫁,無形之中已經放大了這層關系,讓繼父倍感壓力,為何還不提?我繼續說:“您從小就那么努力地護著我們,不就是在告訴我們一個家的重要嗎?我和我姐因為年輕,當年結婚時沒考慮長遠,讓您和我媽真的受委屈了,但您真的不能懷疑我們對您的孝心啊!”
我說得聲淚俱下,我爸也躺在病床上捂著眼睛嗚咽了起來。但沒一會兒,他又擦干眼淚跟我們解釋:“孩子啊!我也是老糊涂了,我就是有些想不通,我的孩子都在外邊那么出息,我怎么就成了大家眼里的傻子?好,你們放心,你爸我啊,肯定會好好的!”
姐姐也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地握住了繼父的手,我媽則擦著紅腫的眼睛,嚴厲地在一旁責罵我爸真是老糊涂了。
那天,我們一家人在醫院里紅著眼睛坐了很久,但感覺我爸的心結就此打開,舒暢極了。一周后他出院,醫院向我們告知了加強核磁的檢查結果,繼父的肺部陰影只是塵矽肺引起的炎癥。只要隔絕粉塵,從此戒煙戒酒,注意保養應該沒什么大問題。
大年初二,我們一家人堅決婉拒了姥爺留他們在蘭州過元宵節的心意,而是浩浩蕩蕩地回了山東。正月初三是繼父的生日,那天我們一下飛機,便包了兩輛客車,將村里所有沾親帶故的親戚接到了酒店,明面上是大家陪我爸過個生日,暗地里是想寬慰我爸的心情,在大家面前表達我們對我爸的孝心。
當著所有親戚的面,姐夫拿出了一套小公寓的鑰匙給了我爸,說:“現在孩子們不差錢,眼下是離得遠點,但路費咱們都出得起。”
而我和我老公則當即表示,想拜托大家幫我們在日照看房子,我們想在日照買套房子,再過兩年就回山東發展,一來照顧老人,二來山東的教育資源更好,方便孩子今后求學。那頓飯一大家子吃得熱鬧極了,絲毫看不出曾經的風波暗涌。
其實于任何人而言,那點口舌都不足懼,不過是誰都不愿意看見冰冷的人心而已。繼父的精神狀態還處于康復期,開學前,姐姐帶著外甥們回去上學,我就先在老家住下了。孩子每天都纏著姥爺爬山下地,我爸也樂得被小孫糾纏折磨。
2019年夏天,小外甥剛放暑假,姐姐就領著兩個孩子回了老家。我們深知,越是年老,越是渴望一份近在身邊的親情。
2020年秋天,我在日照買的房子也裝修妥當。恢復健康的繼父笑得一臉祥和,陽光剛好透過玻璃照進來,我猛地想起一句話:“我被寧靜的炮彈擊中,到處都是幸福的碎片。”我想,繼父努力一生所求的,也不過如此。
編輯/白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