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獻中
“鴻門宴”的故事流傳廣泛,影響深遠。不過,人們平時讀到的和中學語文教材選取的“鴻門宴”故事版本,往往都出自《史記》中的《項羽本紀》。其實,“鴻門宴”的故事并非僅存于《項羽本紀》一文中,在《史記》其他地方,例如《高祖本紀》《留侯世家》和《樊噲列傳》中,也可見到。
那么,“鴻門宴”的故事在其他地方是何種情形?長什么模樣?中學教材為何選擇《項羽本紀》中的“鴻門宴”故事而不選其他地方的?《項羽本紀》中的“鴻門宴”故事究竟有何特色?這些問題都很有趣,值得我們進行一番考察和比較。
《項羽本紀》中的“鴻門宴”故事,篇幅很長,敘述很細,所以其情節繁多,大致先后可分為無傷告密、怒而欲擊、范增促擊、項伯泄密、張良獻策、拉攏項伯、項伯勸和、鴻門辯謝、項王留飲、范增舉玦、項莊舞劍、翼蔽沛公、樊噲闖帳、借飲陳詞、沛公逃宴、張良留謝、劍撞玉斗和誅殺無傷等。同時,故事涉及的人物較多,重要人物也不少。劉方除了劉邦(沛公),還有張良(留侯)和樊噲;項方除了項羽(項王),還有項伯、范增(亞父)和項莊。這些人物中,《史記》為之立傳的除了劉邦(《高祖本紀》)、項羽外,還有張良(《留侯世家》)和樊噲(《樊噲列傳》)。《項羽本紀》中的“鴻門宴”的主要情節和人物,也或多或少地在其他傳記中做了描繪。這種寫法就是作者在《史記》中常用的“互見法”。
不過,在其他人物傳記中,對“鴻門宴”故事的記載大多不甚全面或不夠詳細。有的雖對故事的整體進行記載,但非常簡略,如《高祖本紀》;有的僅對故事的部分情節有所提及,未能反映全貌,如《留侯列傳》;只有《樊噲列傳》既敘述整體,又較為詳細,但情節選取的側重點卻有所不同。盡管如此,這些記載仍然是彌足珍貴的,可以用來與《項羽本紀》中的相關敘述進行相互印證和比較。下面試作淺析。
《高祖本紀》:
十一月中,項羽果率諸侯兵西,欲入關,關門閉。聞沛公已定關中,大怒,使黥布等攻破函谷關。十二月中,遂至戲。沛公左司馬曹無傷聞項王怒,欲攻沛公,使人言項羽曰:“沛公欲王關中,令子嬰為相,珍寶盡有之。”欲以求封。亞父勸項羽擊沛公。方饗士,旦日合戰。是時項羽兵四十萬,號百萬。沛公兵十萬,號二十萬,力不敵。會項伯欲活張良,夜往見良,因以文諭項羽,項羽乃止。沛公從百余騎,驅之鴻門,見謝項羽。項羽曰:“此沛公左司馬曹無傷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沛公以樊噲、張良故,得解歸。歸,立誅曹無傷。
這里主要記載了“鴻門宴”發生的原因、背景和結果,對過程則一語帶過,甚至未提及“宴會”之事。大致涉及了《項羽本紀》中的曹無傷告密、怒而欲擊、范增促擊、項伯泄密、項伯勸和、鴻門辯謝、誅殺曹無傷等幾個情節。但增加了兩點內容。一是交代了曹無傷向項羽告密的目的:“欲以求封”;二是點明了樊噲和張良所起的重要作用:“沛公以樊噲、張良故,得解歸。”這兩點可以作為《項羽本紀》的補充,有助于理解其相關內容。
《留侯世家》:
沛公乃還軍霸上。項羽至鴻門下,欲擊沛公。項伯乃夜馳之沛公軍,私見張良,欲與俱去。良曰:“臣為韓王送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義。”乃具以語沛公。沛公大驚,曰:“為將奈何?”良曰:“沛公誠欲倍項羽邪?”沛公曰:“鯫生教我距關無內諸侯,秦地可盡王,故聽之。”良曰:“沛公自度能卻項羽乎?”沛公默然良久,曰:“固不能也。今為奈何?”良乃固要項伯。項伯見沛公。沛公與飲為壽,結賓婚。令項伯具言沛公不敢倍項羽,所以距關者,備他盜也。及見項羽后解,語在項羽事中。
這里主要記載了“鴻門宴”發生前張良為劉邦出謀劃策的過程,體現了張良及其謀劃對消解項羽“擊破沛公軍”之欲念所起的極其重要的作用。而對“鴻門宴”本身卻略而不寫,只交代了結果及可見之處:“及見項羽后解,語在項羽事中。”大致涉及了《項羽本紀》中的怒而欲擊、項伯泄密、張良獻策、拉攏項伯等少數幾個情節。內容方面與《項羽本紀》也有細小出入,例如這里寫張良面稱劉邦為“沛公”,而《項羽本紀》中則面稱為“大王”。究竟何種稱呼較為合理,可以另作討論。
《樊噲列傳》:
項羽在戲下,欲攻沛公。沛公從百余騎因項伯面見項羽,謝無有閉關事。項羽既饗軍士,中酒,亞父謀欲殺沛公,令項莊拔劍舞坐中,欲擊沛公,項伯常(肩)屏蔽之。時獨沛公與張良得入坐,樊噲在營外,聞事急,乃持鐵盾入到營。營衛止噲,噲直撞入,立帳下。項羽目之,問為誰。張良曰:“沛公參乘樊噲。”項羽曰:“壯士。”賜之卮酒彘肩。噲既飲酒,拔劍切肉食,盡之。項羽曰:“能復飲乎?”噲曰:“臣死且不辭,豈特卮酒乎!且沛公先入定咸陽,暴師霸上,以待大王。大王今日至,聽小人之言,與沛公有隙,臣恐天下解,心疑大王也。”項羽默然。沛公如廁,麾樊噲去。既出,沛公留車騎,獨騎一馬,與樊噲等四人步從,從間道山下歸走霸上軍,而使張良謝項羽。項羽亦因遂己,無誅沛公之心矣。是日微樊噲奔入營誚讓項羽,沛公事幾殆。
這里主要記載了“鴻門宴”中樊噲闖帳的背景和過程,突出了樊噲在消除“宴會”危機中的重要作為,并直接指出了他起的關鍵性作用:“是日微樊噲奔入營誚讓項羽,沛公事幾殆。”大致涉及了《項羽本紀》中的怒而欲擊、鴻門辯謝、項王留飲、項莊舞劍、翼蔽沛公、樊噲闖帳、借飲陳詞、沛公逃宴、張良留謝等較多情節,且對故事的覆蓋性比較全面和完整,可謂微縮版的“鴻門宴”。
通過以上比較可知,這幾處記載,《高祖本紀》和《留侯世家》都較為簡略、樸實,內容也不夠完整;只有《樊噲列傳》較為細致、生動,內容也基本完整。但從總體上看,三者都不及《項羽本紀》敘寫得詳細、全面和精彩。顯而易見,《項羽本紀》中的“鴻門宴”故事特色鮮明,風韻獨具,是濃墨重彩、精彩紛呈的一出“大戲”,其內容詳細而飽滿充實,情節繁復而跌宕多姿,語言生動而文采飛揚,可謂別具一格、獨領風騷,是其他幾處記載所不及的。
也許有人會問:太史公為何如此安排和設計?個中緣由其實不難理解。這是因為,一方面,項羽是此次事件的主導者,也是故事的核心人物;另一方面,該事件是項羽的爭霸事業在決策上的重要轉折點,預示著其爭霸事業的最終結局,也最能體現其性格特點和人生的悲劇性。相反,劉邦雖然也是主角之一,并僥幸獲勝,但其事皆由屬下,特別是張良和樊噲兩人的協助與推動來完成,他本人并無多少作為,沒有多少可資渲染的內容,故《高祖本紀》中對此記述極簡略。而在張良和樊噲兩人的傳記中,則分別有相關情節的較為詳細的記述,以體現傳主在其中發揮的重要作用。對張良和樊噲所起的重要甚至關鍵性作用的三處評論也是《項羽本紀》里所沒有的。如此安排和設計,是非常恰當合理的。
另外,通過對比還可發現,幾處記載,大凡涉及相同情節和細節的敘寫,文字并非完全相同,而是略有差異,是同中有異。這在人物語言方面最為突出,即同一人物的話語形式在不同的人物傳記中有一定的出入,完全相同的極少。例如“張良獻策”這個情節,《項羽本紀》里劉邦的兩次發問是“為之奈何”與“且為之奈何”,而在《留侯世家》里則分別是“為將奈何”與“今為奈何”。又如在“借飲陳詞”的情節中,《項羽本紀》里樊噲的“過渡語”是“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而在《樊噲列傳》里則是“臣死且不辭,豈特卮酒乎?”諸如此類,俯拾即是。這體現了歷史記載中真實性與藝術性的結合,體現了歷史真實和藝術真實的結合。
從寫作技巧的角度說,太史公在這些地方采用了“互見法”,即對于有交集的人物傳記,既要相互印證內容,又要避免言語重復。這種寫法,體現了寫作用筆的詳略得當和繁簡得宜,也避免了重復或單調。
總之,比較之后方有鑒別。通過對《史記》中不同傳記有關“鴻門宴”記載的對比,我們既窺見了教材選本之外的“鴻門宴”的不同“模樣”,也對教材中的“鴻門宴”故事的獨特面貌有了新的認識,對其鮮明特色有了新的感知;由此也明白了教材選擇故事版本的依據和道理。這種比較及其效果,大約可以叫做“欲識廬山真面目,更需跳出此山中”吧。
(作者單位:河南省固始縣教師進修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