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注定是一個不平凡的年度,我們經歷了世界范圍內的新冠肺炎疫情,感受到了生命的偉大與脆弱,目睹了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的守護和帶著對生命無限渴望,直面人生的勇氣。疫情下的人生啟蒙在于教會我們如何面對生命與生活。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日子里,隨著溫潤的夏季如期而至的還有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這套叢書——《藏族嘉言萃珍》。
《藏族嘉言萃珍》甄選了《薩迦格言》《格丹格言》《水木格言》和《王侯美德論》(又譯《國王修身論》)四部藏族文學史上極具代表性的格言體文本。格言詩這一體例是薩班·貢噶堅贊在12~13世紀,繼承吐蕃以來詩的寫作傳統,汲取藏族民間文學的營養,并借鑒印度作家的同類作品,創造出的一種獨具風格的文體。基本格律為四句七音節,發表作者對當時代的政治見解,傳達對社會生活的理性沉思、為人處世的主張以及對佛教教義的理解等,形成了藏族作家文學中的一個新流派。《薩迦格言》豐富的社會思想內容和充滿個性化的語言創新形式,不僅贏得了藏族歷代學者的傳頌,深刻地影響了藏族作家文學,而且為后世藏族倫理道德觀念的補充和發展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從此,格言詩成為一種創作的范式,相繼出現了《格丹格言》《水木格言》《王侯美德論》等系列格言詩。這些格言富含哲理,把民間文化、生活常識和社會知識作為主要的信息源,通過作者的提煉升華后,成為一種知識、道德,和人格啟蒙教育的重要內容。可以說,格言貫穿了藏民族教育的每一個階段。
《薩迦格言》中這樣說:“如同醫生配飲食/以藥之名治重病/我隨世間之規范/在此宣講出世法。”對于藏族作家文學,人們往往認為創作者絕大多數都是藏傳佛教各大教派的領袖人物,他們創作的文學也大多是對彼岸世界的精神追索,此岸現實人生的幸福快樂被認為是短暫的、虛幻的。出世的熱忱與入世的謹慎在文學文本中總是充滿著矛盾難以達到平衡。《薩迦格言》開宗明義,明確宣布若要兼顧出世與入世,通達世間法才是修持出離世間法的前提。世間法就是此岸現實世間,這是由無數個生命個體構成的世界,在薩班的心目中,通達世間法,但不拘泥于此。實現終極追求的出世間法,必須樹立一個在智慧、道德上的理想人格典范,他就是“智者”。《薩迦格言》就是“智者”和“愚者”的分辨,是智慧和愚昧之間的較量。在薩班看來,智者是高卓理想的踐行者。他通過觀察身居各種環境中的智者,建立他心目中“智者”人格模式。他認為:“智者有堅定的信念,即便到了生命危急的時刻,也不會舍棄善良的本性”。“智者應如黃金般高貴,雖然經過千錘百煉的鑒別,本色也不會更改”,智者是“恭敬和謙和”的,他像碩果累累的果樹,謙遜地低垂;他像孔雀,“神定氣閑的時候才會抖亮鮮明的尾翅”,智者是高尚的,即便力竭技窮,也不趨往愚蠢之道,“像雨燕即便饑渴難忍,也不飲用地上臟水。”他認為,智者的這些品格來自他的勤奮好學,他說,“學者的知識雖然廣博/依舊學習他人的長處/因為如此持之以恒/很快就能通達一切/”,智者是謙恭的,“/格言即使出自小孩/智者也要全部學來/散發香氣的麝香/也從獐子那里獲取/”。智者是內心富足和精神完滿的人,他因有智慧,所以不懼怕世間的萬象變化,因他善于觀察,對各種世俗名利的誘惑有鑒別與判斷,所以不盲從、不墮落。作為一名學富五明、名貫全藏的大學者,薩班對知識的尊崇與敬畏,直接影響和催生了那個時代文化創新與創造的激情。
從此以后,格言詩的作者們都自覺秉承薩班這一思想,把知識的獲得與智慧的培育作為建構一個人品行和人格的基礎,把善良與悲憫深深地嵌入自己的文學創作之中,以此表達對生命的禮贊。《格丹格言》的作者第十五任甘丹赤巴班禪·索南扎巴也同樣視智者為精神與內心的救贖者,堅持以慈悲消解戰爭,化解仇恨。鞭撻愚者的懦弱、自私和貪婪。米龐嘉措在《王侯美德論》中也大力宣揚國王貴族應以仁慈治理天下,反對善惡混淆,強調以內省和道德的約束化解矛盾糾紛,爭取人性善良與誠信的回歸。“智慧廣大無邊際/唯有慈悲如意寶/兩者匹配破風浪/抵達勝利之彼岸/。”貢塘·丹貝準美的《水木格言》以水喻人,以木喻人,在他看來,生命或如參天大樹,或卑微如塵埃,但養育生命的活水就是站在生命本身上,去認識它的價值,實現它的意義。并不斷提醒我們在珍惜自己生命的同時不要忘記其他生命,這如同水與木的關系,彼此相互依存,因緣和合。
維特根斯坦說過由于語言的限制,我們閱讀和運用語言的能力就會受到限制。語言限制了思想,也限制了視野。而要沖破這種限制,就只有依靠翻譯。藏族文化歷來尊重譯者,稱譯師為“世界的眼睛”。譯者的眼睛應慧眼識文,通過翻譯去引領更多的人跨越語言障礙,看到文化之“不同”和人心之“相同”,通過不同的思維方式、表達方式去體驗豐富的人生。如何做到“同”與“不同”的銜接與表達,需要譯者的情懷、能力與經驗,而不是簡單的語言對應與詞句“搬運”。本雅明在《譯者的任務》一文中有這樣的說法:“譯作是原作之來世。”相信我們經典文本翻譯者,會在原著神圣的字里行間中去塑造她“來世”的形象。
《藏族嘉言萃珍》書系,是從眾多經典文學文本中精選出四部格言詩代表作,用藏漢對比的方式,精心編排出版。使藏族格言詩第一次集中亮相,得到了廣大讀者和熱愛藏文化人士的好評,展示了藏族傳統文學格言詩的另一種精神向度。文本中潺潺而出的母語和自然生發的、由語言構筑的語義世界,使中華多民族文學個性得以彰顯。譯者對藏語的嫻熟和對藏文化的認識,使格言在原有漢譯本基礎上,又增加了一個新譯本。這種經典文本的再譯,本身就說明了她的價值所在。
從13世紀薩班開創格言詩體例,撰寫第一部《薩迦格言》到20世紀初米龐嘉措的《王侯美德論》,跨越了700年之久。格言的體例、結構以及內容雖然順應了時代的發展,產生了一些變化,但永恒不變的是關注現實人生,體恤民眾,通達世間智慧的主題思想。文本中那些溫暖的話語,樸素的道理,在貼近生活的最低處,散發出人性的光輝,引領我們去讀懂生命的艱辛和偉大。
德吉草 藏族,西南民族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教授、國家民委首屆教學名師,碩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藏族文學、藏傳佛教典籍翻譯及藏族文化。出版有《四川藏區的文化藝術》《詩意地棲居——當代藏族作家心路歷程》等8部著作,發表學術論文40余篇,編寫出版《藏族現當代文學批評》等教材,譯有《宗輪藏》等藏傳佛教著名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