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君瑕 葉 平
(河南大學哲學與公共管理學院 河南 開封 475004)
近代以來,在西方哲學的概念體系及其理論框架下,通常對《老子》之“道”給予本體論意義上的定義,如把老子之“道”歸結為“物質實體”[1]和“絕對精神”[2];把道定義為“萬物所生之總原理”[3],是“萬物的共相”[4];或將道釋為“最高的理”[5]和“創生宇宙萬物的基本動力”[6]。
不難看出,任何一種概念分析式的定義都無法全面、準確地描述道的內涵,究其原因,在于中國傳統的思維內涵注重的是間性,而非西方本體論的探究;方法上,采用“意-象-言”為結構的意象思維[7],通過象的描述和呈現來展示意的內涵,而非對理論體系的構造和邏輯的推理。因此,老子并沒有給道下一個明確的定義,而是從不同的間性維度對道之意象進行描述,并產生了諸多描述性、功能性的命名。
《說文解字》說:“間,隙也。”段玉裁注曰:“隙者,壁際也。引申之,凡有兩邊有中者皆謂之隙。隙謂之間。間者,門開則中為際。凡有罅縫皆曰間。”[8](P589)“間”字面上即是“空隙”,是打開的門與墻壁之“中”。正是這個空隙,表現了門的狀態,也是這個門壁之“中”充斥了月光,使“門開”的狀態更加清晰地呈現出來。這其實表明一方面“間”是非實體性的存在,另一方面“間”不能獨立于實體而存在。
“間性”與“間”息息相關。間性即interality,商戈令提出“間性論”,他認為間性就是那些非實體性質或因素的總稱,變易、間隙、階段、節奏、大小、場所、關系、過程、形勢、環境、界限、網絡、結構、方法、道路、功效、系統,均可歸結為間性和間性范疇[9]。
“間性”雖是一個新的詞匯,但其內涵卻可以追溯到中國傳統的思想文化的源頭。中國哲學注重對社會人生的思考,其實也就是探求以人為核心的間性,其不追求本體論意義上的單個實體的絕對本質或絕對原因,而是關注實體之外和之內的形而上的間性,天人關系、陰陽五行、天理、太極等無一不屬于間性范疇。如孔子的“仁”,在《論語》中,沒有任何一個實體叫作 “仁”,“愛人”“親親”“克己復禮”等都是仁。“仁”在不同的間性之中有不同的內涵,但是終究是對人的“性”“德”“行”的要求和規定,其本質是一種間性。
劉笑敢在揭示用“反向格義”的方法研究中國哲學的困境時,指出需要探索一種盡可能避免用西方哲學現有思路和概念的方法,來減少詮釋過程中的錯誤理解和牽強聯想。并說明老子之道不能用某個明確的概念去涵蓋,可勉強將其定義為“貫通于宇宙、世界、社會和人生的統一的根源、性質、規范、規律或趨勢的概念”[10]。“根源”“性質”“規范”“規律”“趨勢” 都是商戈令所說的間性,而且“道”的內涵遠不止如此。演變至今,我們甚至可以把各類學問、方法和知識都統稱為“道”——“陰陽之道”“孔子之道”“為人處世之道”“醫道”;傳播宗教是“傳道”;物理化學也各有其“門道”和“道理”……或可說作為一切統一的根源和根據之道,是間性的全體或總和。
對間性的追問,使得我們選擇以“意-象-言”為結構的意象思維方法來構建我們的思想體系。“立象以盡意,辭焉以盡其言”(《周易·系辭上》),“意”便是“象”與“言”所傳達的間性,間性通過“象”直觀地呈現出來,而“言”所言說的,正是“意”與“象”、“象”與“言”、“意”與“言”之“間”。“象”既可以是圖像,也可以是景象、場景等,如我們可以通過卦象得知卦意,從行為舉止了解喜怒哀樂,由節日的形式知曉節日的意義。圖像或場景能夠以最簡單、快捷的方式呈現生動的間性,包括在場的人物之間的關系、所處的環境、反映的情感和價值取向等,以此明確我們的表述,并加深對表述對象的理解。商戈令受孟旦啟發,把這種間性叢生的圖像思維歸結為間性思維[11]。此外,語言學家萊考夫等人論證,我們思想和行為所依據的概念系統的基礎是隱喻[12](P4),而隱喻就是通過另一事物或事件來解釋和體驗當前的事物或事件。隱喻也是通過“象”來表述事物,本質上是意象思維,我們在思想和組織語言的時候,必然會用到這樣的思維方式,通過另一個象來表述當下的象。
《老子》五千余言,同樣也是通過這樣的間性思維方式來闡述作為間性之全體的道,對道的命名充分體現了這一原則。道無形體;而“名,自命也。從口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見,故以口自名。”[8](P56)名是夜晚用以辨識人、物的指稱,《管子·心術上》說:“物固有形,形固有名。”名指稱“有形之物”,而道是無形無狀的,故道本無名。“有系則必有分,有分則失其極矣”[13](P65),名字會對事物做出規定,不同的“間”有其不同的意義,道則包容了所有“間”的意涵,無以規定。因此,《老子》反復強調不能對道進行命名:“其名不去,以閱眾甫”[13](P55)(二十一章)、“道常無名”[13](P84)(三十二章)、“道隱無名”[13](P116)(四十一章)等。所有對道的命名,都不是真名,不能表稱恒常的道,而只是對其某一間性維度之象的描述。
道存在于萬物之間,并需要通過萬物得以呈現。“存在即被感知”,貝克萊認為宇宙萬物“在人心靈以外都無獨立的存在;它們的存在就在于其為人心靈所感知、所認識”[14](P20-26)。道作為間性之全體,也只有被主體把握之后,才具有意義。正如王陽明所言“心外無理”“心外無物”,理與物的存在和認識主體不可割裂而談,且主體的認識和體悟在認識活動中占主導地位。世界的形象在不同人的認識中呈現不同的狀態,前人認為太陽圍繞地球運動,從而用他們的認識解釋太陽與地球的關系;今人有能力步入太空以全然不同的視角審視這些星球,那么太陽與地球的形象及關系就有了全新的面貌。道的存在狀態根據人視角的變化而變化。總體而言,道存在之象一方面體現于人的直觀感覺和感悟,另一方面體現于對此的總結和升華。感覺是感官受到外界對象的刺激,而產生的對事物個別屬性和特征的反映,所表達的正是“我”與外物之“間”。對感覺經驗加以總結和提煉,則能夠得到關于道整體形象的認識和領悟。
“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13](P35)(第十四章) 依河上公所言,“夷”言無色,“希”指無聲,“微”即微小無形[13](P106);且“寂兮廖兮,獨立不改”[13](P65)(第二十五章),無聲為“寂”,無形為“寥”。此謂道無聲無色、無形無體、不明不暗,不可被視覺、聽覺衡量。
“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13](P55)(第二十一章)“恍惚”即飄忽不定、似有若無;微不可見曰“窈”,深不可測曰“冥”[15](P137),說明道精微深遠、不可捉摸,無法被觸覺感知;因“其中有象、其中有物、其中有精、其中有信”,又說明此物雖無法被感官把握,卻真實包容豐富的內涵。
道在人的感官上的反映概括而言即是 “無”。道之“象”無聲無息、幽昏深遠、無形無色、飄忽不定。依從不同感覺之象,道得名:“夷”“希”“微”“惚恍”。但這些命名是對主體感受和體悟的片面描述,將這樣的感受混合,方能得到一個整體的象。混合了夷、希、微、不皦不昧、惚恍、窈、冥、寂、寥的“大象”即是“混沌”,其本身無以規定,包含所有描述和形容之“極”。此物混淪無涯、精微浩渺且“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15](P149)(第二十五章)。所謂“強名”“強字”,即是雖無法對此混成之物做出準確的命名,但為了論說的需要,不得不擬定一個勉強可以與實質相符合的稱號。王弼《老子指略》說:“名號生乎形狀,稱謂出乎涉求。名不虛生,稱謂不虛出。”[13](P68)“大”在《說文解字》中是作為形容詞的:“大,天大,地大,人亦大。象人形。”[8](P492)在《老子》一書中,“大”出現了58 次,也幾乎都是作為虛詞,形容事物“極”的狀態。“大”可以說較為貼切地表示了融合眾間性之極的“混沌”之大象。
“名以正體,字以表德”,古人先有名后有字,名、字義相比附,相互說明。“名與體相關,最接近物之根本,而字則有更多的后天附加文化意義。”[16]“道”是與“大”相說明、相匹配的“強字”。“道,所行道也。從辵首,一達謂之道。”[8](P75)“道”字發現于金文中,原形一般是“行”字中間夾一個“首”字。且“道”和“導(導)”是同一個字,“寸”表示手的動作。因此,“道”字最初既表示道路,又表示引導。《莊子·齊物論》:“道通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17](P67)強調道就是物自然而然的“通”。商戈令還進一步指出道就是間性的通達無礙[18]。“道”具有可行、通達、引導的含義,通、達能至其“極”,“極”則為“大”,故以“道”為強字,與“大”相互說明。
道作為間性的全體,其“虛”“無”“混沌”之象并不是空無一物之意,而是包羅萬象、無所不容。試想“天地之間”“你我之間”“一瞬間”。天地之間是“空”“廣”;你我之間是“關系”,是“無”,一瞬間即“眨眼間”,形容時間之短暫。那么這個“間”如何界定呢?劃分成更小的單位,也只能得到一個“無限”。因此,當我們在討論時間、空間的存在時,并不能得到一個具體而有形的概念,然而天地之間的“空”提供了萬物生成、發展的場所;你我之間的“無”包含了各類關系、情感等因素,決定了雙方的行為和價值取向等;一瞬間的“無限”涵蓋了無限小的意義,賦予了這一時間概念可以被認同的內涵。如磁場是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特殊的場,由運動電荷或電場的變化而產生,并為磁體間的相互作用提供場所和媒介。先天地而生的“混沌”正是容納和規定宇宙萬物的“空無”,萬物均在其中,其也充斥于萬物之間,在這個意義上道得名“萬物之宗”“萬物之奧”“谷神”等。
因為無限,所以不會因承載量之大而充盈,因此“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13](P12)(第四章)。“宗,尊祖廟也。從宀示。”[8](P342)“宀”指屋宇,“示”即祖宗和神明的牌位,宗是代表著“所出之處”的尊。萬物之根都在這個混沌里面。“道者萬物之奧,善人之寶,不善人之所保。”[13](P166)(第六十二章)“奧”原指屋子的西南角,按照古人房屋坐北朝南等特色,西南角不易見日,最為幽隱。河上公直接把奧解釋為“藏”[15](P277)。道不僅容納萬物,還給萬物提供休養生息的根據,庇護萬物,可謂“萬物之奧”。
《老子》還用“谷神”來形容道虛納萬物的特征:“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13](P18)(第六章)。“泉出通川為谷”[8](P570),谷不是兩側的山體,更不是底部的溪流,恰恰就是山川之間的“虛無”。這個“虛無”中有陽光、云霧、生靈;呈現山與山之間的高低、距離等關系;為谷中的生命提供生存、生長的環境;蘊藏著廣袤的希望與可能。山高水長、生靈繁盛也無法充滿這個虛谷,廣大的物質容器終究有其容積,但“道”這個“容器”卻能承載萬物無限的間性,沖而不盈。
在眾多間性的概念范疇中最重要的就是“關系”,或可以說,“間性就是所有關系(包括沒有關系之關系)的總和和概括”[9]。我們在界定“狼孩”是否為人時會遇到窘境,是因為我們不能僅僅把人定義成生物學意義的由猿進化而來、能直立行走的哺乳動物,所以為人、以為何人,是由其所處的間性決定的。行為主義心理學家約翰·華生用實驗證明:“‘本能’與兒童并沒有多大關系,兒童的行為并非與生俱來,而全是環境浸染的結果。”[19](P171)即使說法偏激,但也確證了環境這一間性對人的重要影響。我們在介紹某個人時不是只交代這個人的姓名,如此只是給了眼前這個人以代號,并不能顯示其任何本質和意義,我們會以“關系”去描述——這是我叔叔(這個人是我爸爸的弟弟),而且這個人在不同的關系中會有不同的稱謂(學生、爸爸、兒子、同事、患者……)。馬克思的高明之處正在于此,他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說:“人的本質并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20](P56)在關系(間性)中去定義人,呈現出的是一個個清晰的結構或場景,能給予此人更準確地社會定位和判斷。
“間”是實體之間,離開了實體也就沒有間。道也必是萬物之道,道與物不可獨立存在,因此道絕不是一個“絕對精神”。道與萬物的關系,不僅是道給萬物提供了存在和發展的場所,更重要的關系是生成——作為根本和依據,動態地參與到萬物的每一個階段。在生成萬物的層面上,道被命名為“天地 之始”“萬物之母”“玄牝”“食 母”“一”“有”“無”等。
“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13](P2)(第一章),“始,女之初也”[8](P617)。代表著“起點”“開端”,是“生成”過程之“生”的階段。無名者“無”也,有名者“有”也,同意于“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13](P113)(第四十章)。未形無名的“混沌”,蘊含著無限的可能,天地在這個間性全體的“混沌”中孕育生發。“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13](P18)(第六章)我們已經知道“谷神”能夠容納萬物,且河上公和高亨等人把“谷”釋為生養之意[13](P18),而“牝”是雌性動物的總稱,雌性動物最顯著的特征即為生育。《老子》以此來說明天地產生于“無”,未形無名的道是天地的根本。
“母,牧也。從女。象裹子形。一曰象乳子也”[8](P614)。“母”是母親給孩子哺乳的象形,能生動傳達“養”的涵義,代表“生成”過程“成”的階段。道化生天地之后,便“長之、育之、亭之、毒之,為其母也”[13](P2)。道作為萬物變化的規律和根據,使萬物成其所是。這也是說間性是第一位的,實體性的萬物則次于間性而存在。“我獨異于人,而貴食母。”[13](P51)(第二十章)先有母而后有子,如果忽視了萬物背后的道,將實體放置第一位,則是舍本逐末。因此,要“既知其子,復守其母,沒身不殆。”[13](P143)(第五十二章)
以上,《老子》仍舊是從“象”的角度給生成萬物的“道”命名,“始”指女子月經初潮,“母”即象母親裹子、乳子之狀。換個角度,什么樣的詞語或文字能夠表達萬物的初始和根據之意呢?這個詞語必定只能是一種初始之 “極”。《老子》便以數之始——“一”來命名創生意義上的道。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13](P109)(第三十九章)“一”能夠使萬事萬物成為其最完滿的狀態,事物只有按其規律、規矩運行,才能達其所能。這個“一”只能是綜合了各類間性的道。《老子》還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13](P120)(四十二章)這一方面是在闡述道發育萬物的過程,另一方面強調“一”乃道所生,似與前句矛盾,實則不然。我們必須要謹記道無常名,“道”只是迫不得已采用的“強字”。先天地而生的“混成之物”是間性之全體,也即是道之全體,這個“混沌”本身包含著眾多的道,也即是一。正如朱熹所言的“理一分殊”,萬事萬物得其自身應有之道,便能是其所應是。
“法”有法照、效法、規則、標準等之意,如《孟子·公孫丑上》:“則文王不足法與?”蘇軾《潮州韓文公廟碑》:“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萬物循道而行,指事物按照自身之道自然而然地發展,而不是被外在的規定主宰。所謂“道法自然”即道不違自然、法照自然。自然是最本真的狀態,也是至善的狀態,是道所要通達的境界。道實現自然境界所運行之“法”就是“反”。“反者,道之動”[13](P113)(第四十章),“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13](P66)(第二十五章),“玄德深矣,遠矣,與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順”[13](P173)(第六十五章),“正言若反”[13](P195)(第七十八章),由此可見,“反”有“返回”“復歸”“相反”之意。“損”“無為”“不為”等都是反。“為學日益,為道日損。 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無為而無不為”[13](P132)(第四十八章),要想真正體悟道,就要減損自己的妄欲,保持本真而善的狀態,這樣能夠使事物自然發展,應然而然,這便是“不為而成”。也即是說,道有所法,道與其法之間存在一個回歸“自然”的理想境界。
事物“反”“損”至原初的自然,就是無欲不爭、本真質樸的狀態。“弱者,道之用”[13](P113)(第四十章),《老子》主張“柔”“弱”的功夫。人最無欲、最弱小的階段是嬰兒時期,木器的本源就是樸,此二者時常被用以喻道,這種倫理境界意義上的道被命名為“嬰兒”和“樸”。
“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為天下谿,常德不離,復歸于嬰兒。”[13](P75)(第二十八章)道體現在人,便是德;守雌、守辱意指堅守柔靜、謙卑。嬰兒赤裸裸地來到世界,沒有一絲遮掩,全然以其真實的面貌出現,其啼哭、飲食等都是本能的自然流露,沒有過多的欲求,嬰兒柔弱,沒有欲望也沒有能力對周圍的一切造成威脅,總是能夠喚起人的憐愛之心,激發人對生命之本與生命力的想象。嬰兒是人的初始階段,尚未被環境改造,因此蘊含著成為各類人的可能和潛質。以嬰兒喻道,可知道之純潔、真實、無欲、不爭、無為、美好、有發育萬物的潛能等特征。
“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為天下谷,常德乃足,復歸于樸。”[13](P75)(第二十八章)樸是未經加工的素木,呈現木本然的真實形象。未經加工和制作的原木,有成為任何器物的可能,故“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能臣也”[13](P84)(第三十二章),但樸卻并不是任何器物,故不能以“桌”“椅”命名,也就能夠以其本真的狀態不被器物限制。“無名之樸,夫亦將無欲。不欲以靜,天下將自定。”[13](P95)(第三十七章)樸是未經加工雕琢的原木,有著粗獷的樹皮、生長的瘢痕和年輪、或曲或直隨意生長的枝干,沒有華麗的樹葉做點綴,可以被加工成各類器具。相對于嬰兒那般鮮活的生命力和生長欲而言,樸傳達的則是靜態的道的存在狀態:原始、本真、無名、無限。
道之無欲是否定發展過程中使事物喪失本性的貪欲。“無為”正表現在讓萬物順其自然之道自由發展,當事物脫離了自然的發展軌道,就需要通過“反”“損”等修養方式,復歸其本然。道就像原木一樣自然、質樸地存在,不為器物限定,無以為名,卻可保持著本然的可以稱為任何器物的真實狀態。《老子》用“嬰兒”“樸”來命名自然之道,在修養境界的層面上,告誡人們返璞歸真,和諧不爭。
用嬰兒、樸來描述道的思維方式,正是隱喻。正如萊考夫所言:“理解一件事情需要依據概念系統將其吻合到一個連貫的圖式中。”[12](P161)真理以理解為基礎,理解的基礎正是概念圖式中的結構、環境、情感、價值、組成等間性因素。僅用定義性的語言來表述“道法自然”,無法窮盡其意,甚至無法表述清楚“自然”到底是什么,而當用“嬰兒”和“樸”來描述道的境界時,就會有象的生動圖景呈現,從而將道的本然、道與人、道與萬物、人重返于道等間性涌現出來。
中國傳統思想從內容上來看,探求的是間性,相應的,在方法上采用的也是間性思維。道作為間性之全體,無形無狀,因此《老子》反復強調道無常名,但不同維度的間性呈現出的象卻是可以被命名的。老子根據道的存在狀態、道物之間的關系以及道的理想境界等間性所呈現出的象,把這一包容了所有間性的混沌之物命名為“大”“道”“谷神”“有”“無”“一”“玄牝”“食母”“嬰兒”“樸”等。
以“象”表意,能夠把事物所處的場景、關系,以及對象的結構、狀態,以及這個整體所要表達的情感和價值取向,直觀、清晰地展現出來。“象”所展示的一系列因素即是間性,意象思維或圖像思維正是間性思維。道精微深遠、不能用單一的概念去定義,《老子》一書反復從多種間性維度去描述道的內涵,并產生了眾多對道之象的命名,看似矛盾、模糊,實則自洽、謹慎,這也是中國傳統思想特有智慧的表現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