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晗

多年以來,我一直認為姥爺是個奇葩。
爺爺記得關于他的傳說,年輕時下館子,進門就說:站著不如倒著,好吃不如餃子,上餃子!上餃子前,先來二斤豬臉打打地基!
爸爸記得他的小氣,早年上夜班時向他要一件羊皮襖——新疆的舅姥爺曾經給了他好幾件,他硬是不舍得給,多年之后,家里日子好轉了,他才從板箱底下找出被蟲蛀了洞的皮襖遞了來,而爸爸那時早不需要了。媽媽倒是念著點他的好,小時候全家只有姥爺吃白面的菜餃子,我媽挑食不吃玉米面兒,姥爺剩幾個就吃幾個。不知姥爺無心還是有意,總會留下幾個的。看,他自己吃小灶是天經地義,剩幾個倒像開恩。
小時候,爸媽嫌我脾氣古怪,故意問我:你像誰呀?我說,像姥爺唄。
姥爺確實是個挺特別的人。他多年來五點鐘起床跑步,從我們村跑到鄰村,一直堅持到腿腳不靈便了為止。那之后就終年躺在炕上,需要別人伸手拉一把才能起來。他一直穿著綢質的襯褲,褲腳處打著綁腿,無論冬夏,都是如此。姥爺愛好很多,抽旱煙,聽京劇,喝茶,吃肉,泡澡,養花。聽起來像京城的八旗子弟,可他的確只是一個山東沿海的普通農民。
姥爺是非常重男輕女的,可我并沒有太強烈的感覺,因為他對孩子們都不怎么上心,不及對他的花花草草的十分之一。我有點抵觸去姥爺家,是因為每次去都要給他澆花。他的花實在太多了,屋子里的桌子上,窗臺上,東廂房里,花窖里面的三層格子,花窖頂上,兔籠子上,廁所墻頭,東邊石條上……都是各種各樣的花,有仙人掌、仙人球、仙人指頭,有蟹爪蘭、虎皮蘭、君子蘭,泥地里還種著木本的丁香和紫薇……大多數我叫不上名字,但我見過曇花開花,吃過仙人掌的粉紅色果實,是其他小伙伴沒有的經歷。井邊的香菇鳥和無花果樹是我喜歡的。院子沒有大門,終日敞開著,像是歡迎每個人的到來。院門口零落栽種著紫蘇和掃帚菜,并沒拿來做什么,只是一年年自己長出來,也就任由它長著。
去姥爺家除了澆花,還要給他全身推拿按摩,不過這是媽媽的事情,不用我來。我需要做的是給他掏耳朵,裝旱煙,點煙。他的右手殘疾,只剩下小拇指。據說是年輕的時候,被幾個小伙子惡作劇扔了雷管炸壞了。我認識他的時候就是這樣了,終日煙不離手,卻用不了打火機。但他依然寫得一手好字,不知他是不是天生左撇子。
姥爺搬到我家去住之前,曾囑咐舅舅和表哥,幫他照看著院子里的花兒,他回來時,還要指望著它們開開心。然而一去就沒有回來,身子日益不靈便,也只有閨女能不離不棄地伺候。
姥爺離開老屋住到我家直到他和姥姥去世的這段時間,我也再沒有去過他的院子。在親戚的只言片語中得知,那些花兒,值點錢的被賣掉了,另一些就那么死掉了。沒了在意疼惜它們的主人,還能怎樣呢?姥爺在家的時候,可是多少錢都不肯賣與人的呀。后來我想,那可能是他精神世界的安全氣囊,他的心中也有一個隱秘的花園,孤獨地享受著自己的樂趣,周圍似乎并沒有一個知音。
姥爺去世的時候,我還在上大學。待我生出惦念之心,想要去老屋瞅瞅的時候,得知那房子已經被表哥賣掉了。新的主人重修了院墻,建上了闊氣的大門。
如今已經過去了十年,村子旁邊即將修高鐵站,房價漲了許多,有人惋惜房子賣得早了。
我過年回家探親,經過那條街,總要朝里瞄一下,只能看得到門口的香椿樹還在,夏天會長出木耳的大木頭垛子不見了,至于院子里的無花果和水井、花窖,就不得而知了。那里已經不再是恒久敞開的姥爺的花園。
選自《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