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啟超,戴國斌,李文鴻
(1.上海體育學院武術學院,上海200438;2.嘉應學院體育學院,廣東梅州514015)
對于師徒制的研究,國內外學者多從師徒雙邊互動關系展開。國外師徒制的主流研究范式建立在學徒關系基礎上,強調“工作場所”(work place)個體間的經驗傳遞[1],在研究起點上將師徒關系規范于個體間教學互動,形成了師徒關系認知的基本模式。如Kram等[2]將師徒關系確定為“工作場所”中師傅幫助徒弟提升個人能力與專業技能的活動。Allen等[3]指出師徒關系是兩個個體之間的特殊關系。Johnson[4]認為師徒關系是徒弟模仿師傅獲得經驗,是兩個個體間互動。總體來看,國外師徒制研究為師徒關系提供了一個“工廠生產關系”模型,師徒互動因此模式化為工廠中師傅指導徒弟從事生產的關系,“工作場所”的空間特征與“做中學”的實踐特征構成了師徒制最突出表現形式,同時也決定了這種師徒關系是個體間橫向互動模式。綜合來看,對師徒關系的認知可以概括為以下2點:①知識、技能的教學傳授;②個體間的特殊人際關系[5]。這2點成為師徒關系普遍的認知前提,始終是師徒制研究的主流思想。這一范式關注師徒間的知識轉移,為研究師徒技能知識傳遞提供了思考視角,但是這一模式將師徒關系局限于個體互動的二元結構,存在將研究對象簡單化的傾向。這是因為僅考慮師與徒二人關系,勢必會遺漏師徒關系的環境變量,產生研究的視野盲區。雖然有學者對此進行修正并提出了“發展性網絡”(developmental network)的概念[6],將二元視角轉變為社會網絡分析,增加師徒關系變量,擴大研究范圍,并由此產生多條研究脈絡[7],但仍然從參與雙方的角度看問題,并未完全突破師徒關系二元結構,也未改變師徒關系橫向互動的認知模式,因而具有進一步探討的空間。與國外師徒制研究相似,國內相關研究普遍顯示出二元模式,主要關注師徒“教學互動”問題。例如,職業教育性質的“藝徒制”[8],行業培訓性質的“學徒制”[9]以及工廠、企業中的“師傅傳幫帶”,教師職業培訓的“師徒結對”[10]、“帶教”[11]等。這些師徒制研究關注的均是師徒技能知識轉移,將師徒制作為“職業教育”或“崗位培訓”方式。這種以雙邊教學關系定義師徒制集中關注師徒橫向教學互動的研究方式可以稱之為“教學模式論”。
受這種模式化認知影響,武術研究也以“口傳心授”“私學獨授”的教學特征定義武術師徒制。研究普遍認為師父與徒弟是“一對一”的教學互動關系,將師徒制建立在有限人際互動基礎上,甚至直接化約為“一師一徒”雙邊互動關系,思考范圍僅限于“教學方式”。對師徒制的討論也集中在教學層面與“學院制”的差異比較[12-14]。研究的結果是:師徒制教學人數少,有利于深度傳承;學院制教學人數多,有利于傳播[12,15]。不難看出,雖然“教學方式”能夠直觀反映師徒教育的外在特點,有利于建立基本認知,但也存在著視角單一、難以繼續推進的問題。一方面,“教學方式”的比較研究出發點是試圖通過對比異同,找出武術師徒制存在的價值意義,但因視角局限于教學形式,往往陷入傳統與現代二元對立的思維陷阱,認為師徒制是傳統時代產物,有意無意地形成師徒制“先天不足”的悲觀結論。“師徒制”(農業文明)與“學院制”(工業文明)、“師徒制”(支配)與“契約制”(平等)等話語表現出傳統與現代的對立,且傳統終將被現代取代的線性邏輯。處于“教學模式論”視角下的師徒制,則因為教學效率低(口傳心授)、教學范圍小(一師一徒)、教學周期長的“原罪”成為對比中的絕對弱者,被視作“傳統的”“過去的”傳承場域[16],終將在時代變遷洪流中被取代[17]。另一方面,從“教學方式”研究師徒制,對知識轉移的研究長久不能突破,也導致武術師徒制研究處于長期停滯與重復研究的狀態。由此可見,單一的“教學方式”視角限制了對武術師徒制的認識,使武術師徒制研究陷入困境。
教學模式論的邏輯是將師徒關系簡化為雙邊互動關系,而雙邊關系窄化了研究視野,束縛了學者對研究對象的多維度觀察,使關注點僅停留在教學層面,忽視師徒關系的多維背景。其實,只要對中國武術師徒關系進行歷史性考察便會發現,師徒關系存在“多邊互動”特點,有更多可觀察與闡釋的空間。無論是文獻記錄的歷史資料還是田野調查的經驗材料都顯示:中國武術師徒并非“教學不廣”或“只教一人”的二人雙邊互動。相反,普遍情況是以師父為中心諸多弟子相伴左右形成的群體結構。雖然這些群體成員可能在不同“班級”(入室弟子/一般弟子)、學不同“專業”(“拿、化、發”/“踢、打、摔”)、在不同“年級”(師兄/師弟)、用不同“教材”(通用教材/自編教材)、修不同“學制”(學時制/學分制)[18]96-100,但師徒確是形成多層次聚合“一師多徒”的群體形態。在“同門聚族”的群體空間形成以師父為中心的互動網絡,每一個體都以網絡關系節點的形式向外擴展聯系,師父與徒弟、徒弟與徒弟在門戶中進行著多邊互動交往。
師門通過門戶技術的串聯學習,又將“專學一師”與“游學他師”結合,進行“一徒多師”的多邊互動。例如:“李存義教尚云祥,技術定型后,交到門中老輩人手中錘煉”[19];唐維祿送衣缽弟子李仲軒到尚云祥處深造,還監督其學習課程,以“學不到尚云祥的‘劍’就等于白來了”[20]提醒徒弟學習精髓,從而繼承與發展本門技術。即便是“一對一”的教學互動,師父也有多重關系考慮,不僅基于個體“因材施教”,而且為群體發展謀劃“因門施教”。從選材到培養孫劍云對弟子劉樹春貫穿始終的是培養師門繼承人的長遠籌劃[21]。雖然在外在形態上師徒是“一對一”教學互動,但實際上已經進行了群體背景下的多人關系謀劃。師門的存在使師徒“為門戶計”的歷史謀劃成為可能。這時的師徒互動就不再是雙邊關系,而是進行著多邊關系聯結。由此,師徒從雙邊關系轉入到多邊關系就產生了一系列新的問題,即在對“眾人”關系的處理時增加了分析與闡釋空間。如果說“一師多徒”與“一徒多師”是多邊關系的橫向表現,那么“因門施教”就是多邊關系的縱向維度展現,有著歷史延續的籌劃。師與徒在門戶空間中具有了多重關系聯結,不僅是師徒二元視角,而且還有門戶參與的“第三方”視角。門戶為師徒關系設置了空間與時間的雙重維度,即橫向群體互動與縱向歷史互動。師徒不僅要處理教與學的當代關系,還要規劃師門延續的世代關系。面對師門網絡中的“眾人”,師父與徒弟不再如“教學模式論”那樣只考慮技術的教學,在群體空間中,師父需要扮演“管理者”角色組織協調師門延續與發展,徒弟面對群體歷史需要擔負起繼承與延續的責任。武術師徒超越個體間雙邊關系互動,具有群體參與的多邊關系特征。
教學模式論的根本問題在于將武術師徒制僅僅視作一種“技術性”的教學方式,忽視其作為“社會性”傳遞制度所具有的文化意義。師徒關系歸根結底是一種社會關系,需要從社會意義的角度重新認識。實際上,在民間武術的生存情境中,師徒制的意義并不在于以何種方式教學,而是以何種身份保持并延續師門關系,最終因師承關系締結與延續實現保存技藝的目的。武術師徒最在意的是代際傳承關系以及由此產生的角色使命與任務。“第幾代弟子”“誰的弟子”“師父是誰”等稱呼前綴表達的是師門代際身份承續的社會關系,而不是如何教學。反之,只有確立了師徒傳續關系才會進行“口傳心授”,教學固然重要,但前提是師承關系的確立。此處不得不說,在教學模式論影響下學者廣泛討論的是在學校中將“師徒制”與“班級制”結合、將“私傳”與“普教”進行融合的理想化教學模式,成功的案例尚未出現一例。排除教學的具體實施難度問題,根本原因在于師徒傳承與學校教育存在意義上的錯位,矛盾不在于如何教學,而在于身份關系的意義搭建。師父到學校中教學可以部分解決技術普及問題,但無法解決“弟子”與“學生”的不同身份問題,學校始終無法替代師徒進行文化身份傳遞而建立師傳—徒續的意義紐帶。相反,在民間武術傳承中卻普遍出現了“師徒私授”與“集體教學”共存的情況,師徒制不僅沒有因時代變遷被取代,反而結合集體授課的教學方式發展壯大,并表現出極強的韌性與生命力。這說明,師徒關系并沒有被“教學形式”所框定,只要確立師徒身份便可采用靈活的教學方式,并且能夠靈活處理學生普及與弟子傳承的身份關系與角色使命問題。這也從反面襯托出師徒制的傳承本質,只要有利于傳承,教學形式并不能成為限制因素。師徒制的本質不是一師一徒的“教學方式”,而是以延續社會關系的方式保育技藝的“傳承制度”。
從以上理論與現實問題的分析出發,對于師徒關系便生發出另一種解讀路徑,即以“代際關系”視角理解師徒傳承——師徒在師門代際傳遞與接續的轉換中維系武術社群與技藝的延續,師徒制由此成為一種維系社會延續的文化制度。這種關注社會延續的理解路徑可稱之為“文化傳續論”。如果說“教學模式論”強調技能知識轉移的教學意義,那么“文化傳續論”則關注師徒文化身份接續對社群延續的社會意義。換言之,教學模式論的不足在于,橫向教學互動無法回答武術社會“為什么延續、如何延續”的動力性問題,即師徒制作為一種“傳承的制度”必定要解決縱向傳遞問題,這是師徒傳承的“制度”屬性使然。師徒制不僅關乎技術與知識轉移,更是對武術社會生態關系的延續,師父與徒弟以及再傳弟子所建立的世代關聯形成傳續譜系是武術活態傳承的關鍵。因此,討論師徒制還應回到武術傳承的制度設計上來,視師徒為武術社會延續“傳”與“續”的人力資源鏈條,師傳—徒續的代際接續模式構成了武術傳承的社會制度,如此才能更好地認識武術師徒制的存在意義與傳承價值。簡言之,對于師徒制不僅要關注“口傳心授”的技能知識教學,還應關注“代代相承”的人力資源延續。從師徒傳承的價值看,正因為代際傳遞的責任制度才使師門傳續不斷,師徒世代傳續鏈條的完整保存是中國民間武術傳承的核心要素,只要師徒世系不斷,技藝傳承就不會中斷。今天應該研究發掘中國師徒制的社會文化意義。文化傳續制度是中國文化傳承實踐寶貴的歷史經驗與文化財富,對文化保護與傳承具有重要意義。
溫力先生關于武術傳承“有一種沉重的責任感與使命感”[22]之語,道出了中國武術師徒傳承特點,也道出了中國武術文化傳續不斷的根本原因。由血緣傳承“因勢異化”的武術師徒傳承[23]保存著家族文化世代傳續的精神特質。徒弟拜師入門便進入技藝傳續的歷史譜系,師徒也由此建立“世系”紐帶聯結師門的過去、現在與未來。處于師門譜系中的師徒不再只是技術教學關系,而是文化身份的接續關系,具有社會再生產意義。師門譜系賦予師徒“權責一體”的世系身份產生代際傳續的責任感與使命感,是中國武術文化傳承與發展的動力源泉。
家庭世代相傳的文化基因是武術師徒傳續的根本動因。從發生學角度看,家庭傳承是師徒教育的原型。師徒教育脫胎于“家庭”的模仿學習[24],即由“父子相傳”到“師徒相授”。師徒關系雖然脫離了生物血緣的束縛,但還是遺傳了“家庭”世代相承的文化基因。這里的“家庭”不只是社會組織意義上的“家”,更是一種“體現生命連續性的共同體”[25],產生獨特的世代延續價值觀念,具有本體論意義。“‘家’是中國文化傳統生存論結構中的‘核心’,是一種體現生命連續性的共同體,圍繞著‘家’與‘孝’的邏輯展開的世代延續價值系統保障了中華文明連續不斷。”[25]“家”不僅構成了成員聚集的空間結構,而且生成了世代共存的時間結構。人們將“家”視為群體生命連續的時空情境,身處其中的個體具有“承上啟下”的位置感與價值感,繼而生發延續世代的責任感與使命感。家庭成員“‘在世代之中存在’(being-between-thegenerations),在‘上代’的‘照料’下成長,并‘撫養’著‘下代’;在世代之中存在的‘此在’,其‘籌劃’中已經承續著世代的資源,并總會對‘下代’產生‘影響’”[26]。中國人強調“上不辱沒于先祖,下不蒙羞于子孫”的價值信仰,就是個體存在世代之間、連續時間紐帶形成的歷史觀念。當這種價值觀念作用于文化傳承領域時,則轉化為“繼承祖先文化遺產,對后代負責”的話語,表達傳承文化血脈的歷史責任意識。武術師徒組成的門戶建立了武術人群體認同與歸屬的家園。門戶的存在使師徒生活在共同的“家庭”,成為一個生命連續體,使群體世代延續的歷史籌劃成為可能。門戶中的師與徒構成代際接續的歷史關聯,具有延續共同體生命的社會意義。
武術師徒模擬直系親緣關系,以“世系”紐帶建立上下承接的代際關聯進行文化傳續。“世系”泛指親屬團體成員資格的延續序列。“父子相繼為世”,以“結繩”的行為標志前赴后繼的“繼承”事實。“系”字指“垂統于上而承于下也”[27]。淵源有序的師門譜系將個體納入群體歷史,以連續的師門世系關聯群體成員,暗含上下承接、連續不斷之義。拜師后徒弟被編入師門譜系,師徒所占據的歷史位置決定傳遞與接續的角色任務。“傳統國術師徒制有其特定儀式,在教與學雙方均達到共識下,透過一個儀式之進行使教與學雙方建立一條傳承之脈絡,并使雙方建立名份,使教與學雙方不再欠缺著力點,進而使學習者與傳承歷史搭上線,在如此動機下,學習者會更努力學習,以不辱使命,但也因為如此,國術之師徒制包袱較大,進而限制入門弟子三心二意。”[28]徒弟拜師入門,不僅獲得進入師門的入場券,具有研習群體技藝的資格,更為重要的是進入傳承譜系具有“繼承人”身份而擔負延續本門技藝的責任。“作為一個傳承人,肩上擔的是傳承的重任。學生是學生,弟子是弟子,不一樣。……你是六合拳的傳承人,你不是六合拳的學生,你是代表一個拳種,所以說(要)更加約束自己,不斷進取,不斷學習,不斷探討,才能更好地肩負著這種傳承的責任。個人在拜師儀式當中可能有這種意識,也有這種誓言。”(2020年8月13日,河北泊頭,六合拳第8代傳承人)因此,師門背景使師徒關系超越技術教學,有著培育本門譜系傳人的籌劃。個體納入群體歷史譜系搭建“世代”聯結被賦予了群體身份與歷史使命。徒弟成為延續本門發展的人力資源,是保持師門香火不斷的根本,具有社會延續意義。
“世系”基于血緣又超越血緣,專用于對人群世代延續序列所進行的追溯[29]。武術師徒傳承以“代”作為身份標志,個體以“第幾代傳人”標明師門譜系序列,確立歷史位置并提醒身份所具有的義務與使命。在如何看待師門傳承譜系的問題上太祖長拳的傳承人的回答是:“我覺得這更大是一種責任,我是第10代,希望可以有11、12代,繼續往后傳。”(2020年8月17日,河北滄州,太祖長拳第10代傳人)師門世系猶如一條聯結過去、現在與未來的紐帶,塑造特殊的歷史意識,使譜系中的個體油然而生一種自豪感與責任感。“代際身份”成為標定歷史位置與擔負歷史責任的指示標記。每代人都處在歷史節點上擔負起群體生命的傳續使命。戴氏心意拳的傳承人說:“我這一代傳人收下徒弟完成我的使命。作為第6代傳承人,我有責任擔當,我要選好第7代傳人。我的徒弟要選第8代傳人。”(2018年8月6日,山西祁縣,戴氏心意拳第6代傳人)師徒接續群體譜系,他們不僅將這一條有歷史源頭的連線延續下去形成文化傳續責任自覺,而且“一脈相承”的世系關系也成為群體生存的文化資本。在此,個體既享受歷史賦予的身份權利也擔負世系傳續的責任使命,構成了“權責一體”的世系身份與責任紐帶。
武術師徒所處的歷史譜系強調群體世系連續性,“師父”與“弟子”的關系也是群體生命“世代”延續的表達。“師父”與“弟子”不只是教學角色互構,更是師門“代際關系”延續的身份表達。“師之教”與“父之傳”雙重任務構成中國武術師父特殊的角色期待與文化使命,“師父”與“師傅”的區別就在于在“師之教”之外,還有“父之傳”的文化生命接引責任。師父收徒是為本門支系“添丁續嗣”,“父”之稱謂則是其延續社會血脈的身份表達。師父培養徒弟如同培育繼承“家業”(技藝)的兒子;徒弟,特別是入室弟子儼然成為延續家庭(師門)的繼承人,師傳與徒續寄托的是延續師門的代際責任。師父與弟子的關系不僅是技術知識的教學,而且有身份關系的賦予以及由此形成的角色期待與文化使命的傳遞。
需要指出的是,這里并非對“師父”地位的刻意抬高,也非對“父系”權力的偏執,其有著人類文化傳續深刻的內在緣由。師父所表征的“父性符號”在人類生存中扮演極為重要的角色,是文化發展的生命源頭與傳續動力。一方面,“父親是人類文化誕生的原因之一”[30]。“父親”身份制度的形成標志著人類對自身起點認知與追溯的歷史意識開始覺醒,對“過去”的回望能力是人類區別于動物的“人性”基礎,也是文化形成與發展的基本條件之一。換言之,當人類能夠認識并開始追溯歷史便產生了文化的啟蒙,當人類開始問尋“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時,文化之門便就此打開。歷史與文化緊密相關,歷史追溯能力甚至成為文化權力的依據。中國古代社會就曾以世代的歷史追溯能力劃分文野與尊卑[31]。對歷史的掌握能力在人類文明建構與發展過程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因為對過去之追問乃是回答“我往哪里去”的關鍵,指引著文化發展的走向。另一方面,“父親”作為文化符號所代表的“時間意識”具有文化傳承性質,“父—子”代際記憶構成了人類對時間認知的原初印象。在后代的參與中進一步產生“子—孫”時間延續意識,由“父—子—孫”形成的世系紐帶構成了基礎時間序列,完成人類對時間連續性的整體認識,是人類形成文化保存與傳遞意識的思維基礎。因此,“父性符號”是一種時間象征,指示“過去、現在、未來”的連續性與延續性。武術中的“祖師”“師父”都是文化在世代中傳續的“父性符號”,代表由過去到現在,再到未來的歷史延續紐帶。時間的連續性使個體總是交織在“過去—現在—未來”的關聯中,“牽拉著深遠的過去和祖先,投射向還不現成的未來和后輩。兒女或將來與父母親或過去之間就是相互交織而生成人生意義的元關系”[30]。個體在代際關系的互動中產生傳遞與接續的歷史延續意識,形成人類生生不息的文化傳續動力源頭。
武術師徒的代際身份決定師徒關系的傳承屬性。中國人在家庭關系中的行動倫理是以父子關系為模板的“慈孝一體”,父對子之“慈”即對己父之“孝”的體現[32]。處于世代關系中的個體,既有對父的義務,也有對子的責任,是責任關系統一體。父子之間,不僅有父與子之間的親代關系,還有祖父與孫輩之間的隔代關系,以及更為久遠的先輩與后輩的關系,貫穿其中的紐帶是“傳重”,即傳承血脈的重任。“父親對長子的期望,并非只是要完成對自己的傳重,更為重要的是要完成自己對父親即長子之祖父的傳重。”[32]“慈孝一體”的代際行動倫理在社會互動中具有指引性力量。費孝通先生在討論中國社會延續性特質時指出:“中國人心中有祖宗、有子孫而把自己作為上下相聯的環節來看的。”[33]在中國社會文化中,個體的存在意義與價值被置于歷史譜系進行評估,展現出以世系關聯形成的歷史意識。武術師父對弟子悉心培育不僅希望徒弟傳承衣缽,更在于“后繼有人”完成自己延續師門的歷史責任。“徒弟成就了師父,有了自己的徒弟才能叫師父。”“我一生所學東西能有孩子繼承起來,我應該感謝孩子,不是叫孩子感謝我!……你一生所學的東西能有人繼承下來,這是你上對得起恩師,下對得起自己。”(2020年8月16日,河北滄州,查滑拳第7代傳人)師父傳藝是歷史譜系賦予的使命與責任,師徒相傳宛如代際間轉交的一份歷史責任,師徒“傳遞”與“接續”是世系延續的責任交接與使命托付,彼此都帶著一份崇高責任與情感牽掛。
“世系”猶如一條時間線,聯結過去、現在與未來,形成“生生不息”的歷史意識。世系中的個體獲得過去、現在、未來的時空關聯能力并在這條時空線中找到存在意義與價值。生活在世系中的個體具有了團體性的價值依歸,個體的價值因歷史譜系參照而得到評估。換言之,世系關系的存在使個體以歷史的眼光看待自身在群體中的價值,并由此產生文化傳續的責任與使命。群體“世系”是個體存在的意義坐標,對過去歷史負有繼承傳承責任,對未來具有接續使命。八極拳傳人吳連枝對他的傳承事業很滿意,“我的徒弟全世界有300多個,這些都是遞貼拜師的,普通學生不計其數。我還有3 000多再傳弟子,就是我徒弟的徒弟,還有再再傳弟子,還有3 000人左右。我這一生感到非常榮幸,第一次有外國人進入我們的譜系,……八極拳有今天的發展,我的弟子也作出了很大的貢獻,他們也在傳承八極拳”[34]。吳連枝將培養徒弟作為延續八極拳歷史的責任,培育傳承八極拳的“諸多弟子”也成為其在八極拳歷史譜系中的人生價值體現。在將培養弟子(包括外國弟子)作為光大師門的事業時,為師者并不認為工作是“技術培訓”,而是用“傳承”代替了“教學”,以“進入譜系”的弟子作為價值依據,具有更為深遠的傳承使命與歷史追求。同時,將本門眾多弟子帶來的拳種發展繁盛之景視作自己“這代人”的歷史貢獻,也是作為“傳承人”的價值體現。這里,師門世系為個體行動賦予了歷史憑依,使師徒關系增添了社會傳續意義,師徒互動因此具有了接續歷史的厚重感。
“世系”形成連續的歷史意識,不僅有繼承前人的責任,還有指向未來的前進動力。世系連接“繼承”與“接續”形成一個連續不斷的社會性制度,保持文化傳承不斷。從拜師儀式開始,歷代傳拳師父不僅以直觀展示的方式用祖師牌位或畫像加強弟子對群體譜系的歷史感知,而且通過儀式化入門程序明確弟子的譜系位置,使其認同感與自豪感油然而生,將歷史使命感一道印入弟子心里。“吳式太極拳門人收徒儀式上通常會擺放張三豐以及吳式太極拳前三代人的照片。即將入門的弟子如果是北派楊禹廷的再傳,便擺放張三豐、全佑、王茂齋、楊禹廷的照片;如果是南派馬岳梁的再傳,便擺放張三豐、全佑、吳鑒泉、馬岳梁的照片。”[35]在譜系的形象化展示中,徒弟不僅看到師門歷史脈絡,而且也看到世系與自身的聯系,聯想自身的歷史位置,預演由“己”為起點的歷史連線。師徒關系的締結就是對傳承責任交付的儀式展演,任何一場拜師儀式都少不了弟子對傳承與發揚本門技藝的誓言。師父收徒都是復制其師續寫譜系的過程,這也成為師徒代代相傳的歷史延續制度。
世系鏈條也使成員形成由自己出發繼續傳遞下去的責任。“八卦掌門派始祖董海川、一傳掌門大弟子尹福、二傳晚清大內總管宮寶田、三傳上海文史館武術組組長王壯飛,我列為第四傳第5代。老師留給我的譜系有16個字‘師成見斗、炬光普照、清心德道、萬法歸宗’。”[36]譜系清晰植入個體記憶,使“不能在我這一代斷了”的責任感增強,每一個體都成為群體歷史載體,不斷復寫歷史譜系,著力延續技藝傳承的責任紐帶。清晰的歷史世系生成師徒傳續的責任意識,對世系關系的儀式性展演不斷復制文化傳續關系。技藝在世系的脈絡中流動,每個人都是技藝傳遞鏈條中的一環,既是技藝的“繼承者”,也是“傳遞者”,而將技藝傳承下去成為世系中每個人的責任。由此可見,作為一條無形的歷史紐帶,師門譜系生成師徒“權責一體”身份關聯,既有繼承的權利,也有接續的責任。正因歷史世系賦予的傳承責任感與使命感,將武術師徒凝聚為代代相承的傳續共同體,維系了武術的傳承。
從文化傳續角度理解武術師徒制,可以進入師徒“多邊關系”的時空情境,產生多重意義關聯,從而看到武術人以師承譜系為紐帶編織的意義之網,有利于克服“教學模式論”視野狹窄的問題。在文化傳續視角中,武術師徒以縱向“世代相承”與橫向“群體網絡”構成師門傳續共同體,維系武術發展連續性,保存武術文化個性,推動武術發展創新,展現出師徒傳續保障武術傳承的制度性意義,武術師徒傳續制度因此成為民間武術傳承的法則。文化傳續制度蘊含著中國人社會行動倫理,指引著文化行為,是文化傳承活動的行為邏輯,這本身就是一項極為寶貴的文化遺產。
從某種意義上說,傳承就是文化在社會成員代際間的縱向傳遞。縱向傳遞是維系社會連續發展、實現文化累積的基礎。中國武術師徒代際身份傳遞,保持傳續責任鏈條完整,保障了武術技藝傳承不斷檔。師門譜系賦予的歷史責任使師父為延續本門技藝主動尋找能夠擔負傳承任務的弟子,弟子則帶著歷史使命感為本門技藝延續奉獻力量,師徒的傳續責任與使命是維系民間武術代代相傳的生命紐帶,也是保持武術社會延續的動力。費孝通先生在討論中國文化內在動力時說:“中國社會與文化的活力在世代之間……繼承性應該是中國文化的一個特點,世界上還沒有像中國文化的繼承性這么強的。”[37]“世代”形成的歷史責任意識是中國人社會行動的動力,也是社會發展的根本活力。歷史傳續是中國文化的普遍行動倫理,也是中國優秀傳統文化保存與延續的精神動力,這本身就是民族文化的寶貴遺產,應當予以重視。
馬克斯·韋伯曾以新教倫理形成的“天職觀”作為資本主義社會行動的價值源泉,成為把握西方社會的一種認識理路。以此作參照,中國社會行動倫理為何?中國人的行動動力源頭是什么?回答這樣的問題,思考中國社會運行的根本,終究離不開中國人對“歷史”的執著。中國人存在于過去(祖先)、現在(我)與未來(子孫)的歷史意識之中,代際傳續寄托社會繼替“生生相續”的歷史自覺,成為社會變遷中相對穩定的恒常,是中國的“社會底蘊”[38]。可以說,“歷史意識”是中國文化的根本。中國人的行動倫理建立在文化生命的歷史延續之上,社會行動的意義也以歷史評估作為價值導向。中國武術師徒制的文化意義恰恰在于師父與弟子形成代際傳續的“天職觀”,即代際傳遞使命與承續責任的行動倫理,以代際接力延續社會再生產生生不息的歷史責任意識。因此,師徒制不僅是技術傳授模式,更是一種文化傳承制度,是傳統文化生態中的傳承法則。今天,對武術非物質文化遺產、非遺傳承人保護所作的努力根本目的在于從可持續發展角度出發,保護與維系文化傳承的紐帶。這就要求傳承保護工作不僅要做到外在“授予榮譽”與“資金援助”[39],更要重視內生傳承紐帶的建立與維護。換言之,文化遺產保護不僅要“保護傳承人、培養傳習人”,更應“尊重傳承制度,激活傳續責任”,這才是武術文化遺產中真正的“非物質”部分,也是文化傳承的活力與根本動力。
師徒制是一種共同體內部的身份傳承制度,師徒建立的世系關系成為師門共同體延續的依據,師徒身份擔負傳遞與接續師門學術傳統的任務。在今天強調技術開放與交流的背景下,師徒因“傳—續”而堅守文化獨特性顯得尤為可貴。在技術普及漸至同化的時代,正因各武術支系、門戶對自我的堅守才沒有消解個性,它們猶如一個個“文化孤島”隔離外部繁雜侵襲,守護文化高地,保持拳種血統純正,產生了武術世界拳種林立的繁榮景象,因而未走向競技套路一家獨大和“千人一面”的境地。從這一方面而言,傳統武術或民間武術的魅力正在于對文化個性的“封閉式”保存,專家學者田野調訪、社會大眾問祖尋根的根本動力是對文化多樣性以及文化存續生態的找尋,而保存這一文化個性的基礎就在于師徒的世代傳續。師徒成為負載文化個性的責任人:他們是武術文化個性的守護者,延續師門學術脈絡,保護了拳種的“地方風味”;他們是拳種技藝的版權所有者,扮演拳種技藝“文化接班人”的角色,接續學術傳統,自覺維護技藝品質,做好本門技藝的“代言人”與“解釋者”[40]。
就武術整體歷史發展而言,如果說拳種是檢索中國武術史的明線,那么師徒譜系就是串聯武術發展史的暗線。師承關系是理解和把握技藝發展的學術譜系表,反映技藝演進的“思想史”脈絡。師徒代代傳續不僅譜寫了技藝“源流有序、脈絡清晰”的學術發展史,而且保存了拳種個性,繪制武術世界“風格各異、自成體系”的拳種分布圖。師徒世系成為追溯拳種歷史的線索,循著這條紐帶今人得以在拳種發展的“歷史長廊”中穿行,觸摸拳種生命,領略武術演進風貌。因此可以說,傳統武術的發展史就是師徒世代傳續史,師徒代際傳遞與接續的歷史“繩結”標定了技藝發展的里程,是拳種成長的“年輪”。武術的發展源于武術社會一個個師門共同體的世系綿延,師徒世系成為武術技藝得以保存與流通的通道,在這一通道中武術技藝能夠在自身的譜系中延續生命并保持個性。
師徒“傳遞”與“接續”構成連續不斷的生產關系,師門共同體成為技藝的研究性團體,師徒在共同體的傳續鏈條中代代相傳,總結、發展、提高本門拳理功法。師承鏈條提供“從哪來,往哪去”的答案,給予了情感歸屬,也提供了前進動力。①師承譜系產生歷史歸屬感,在連續的師門譜系中明確技術發展的歷史脈絡,產生認祖歸宗的根脈歸屬心理。“對于一位習武者而言,師門即是他習武生涯中的精神家園,而不是一種‘詰其所學,茫無應聲’的無根之藝。”[41]連續性“師承”關系建立群體共享的歷史記憶,歷史歸屬塑造的集體認同感成為繼承發展師門技藝的心理基礎。②師門譜系提供了一個與歷史對話的平臺,并指引習武者前進的方向。習武者既在師門中學習技藝向前輩致敬,也在不斷與歷史對話中推進技藝發展。“學習者找到一條屬于自己的道路,而這條道路繼承了前人,也有了向下傳承的接點,使學習者不再感到茫然,促使傳承者不可再心有旁騖,要專心為這個傳承貢獻心力,連帶促進文化繼續流傳。”[28]③在師門共同體中需要師徒自覺在學術脈絡中作出貢獻,不斷豐富完善技術與理論結構,推動師門發展前進。在共同體中一代接一代縱向傳遞,為“徒”者行走在“得到師父的東西”之后“形成自己的東西”的道路之上,以形成“新技法”、建構“新拳理”[18]97-98作為自己“這一代人”的歷史貢獻。因此,在師徒的縱向傳續中,不僅完成代際身份傳遞實現接續不斷的代代相傳,而且還具有推動技藝發展的內在機制,保持武術發展活力。
以“文化傳續”理念反觀當代武術師徒傳承,有必要進行問題的檢視與觀念的變革。正如筆者在第1部分所提及的那樣,“身份”問題是理解師徒傳承與學校教育關系的核心。師徒傳承不應被視為學校教學形式的對立面,它自有存在的社會使命。師徒制于教學之外還擔負傳遞文化身份、維系社群延續的任務。師徒傳續構成武術社會的再生產紐帶。因此,堅持以“傳續關系”為中心是發揮武術師徒傳承價值的關鍵。然而,深受“雙邊教學”思維影響,當代武術師徒大多圍繞著技術教學形成了師徒“保守與泛化”的兩極關系,制約了武術的傳承。一方面,師徒關系過于保守,“自秘其技”導致武術傳承不足。在“雙邊教學”思維影響下師徒關系被定位于“單傳”,過分夸大教學神秘性,為“秘而不傳”提供了生存土壤,增加了“自秘其技”的保守傾向。過分強調“教學”還讓師徒成為技藝的“競爭者”,異化為行業競爭關系,產生“教會徒弟餓死師父”的保守思想,師父對徒弟“留一手”導致傳承過程中技藝的流失。另一方面,師徒關系過于開放,泛化為技術消費淡化了傳承。當技術教學作為師徒關系唯一內涵時,師徒容易異化為商品“供應”與“消費”關系:師父只是為了經濟利益提供技術指導服務,全然沒有傳續門戶學脈的文化品質;徒弟只是為了消費,無從談起傳承的責任與使命。武術師徒互動異化為技藝的商品交易,“一對一授課”的教學形式成為勞動力商品標價的“廣告招牌”,如同聘請俱樂部“私教”的價目表,標明師父教學的交換價值。或許我們應該考慮這樣的問題,師父是否等同于私教?師父與私教的區別為何?師徒關系異化為“購買服務”,意味著技藝生產與消費成為“傳—接”的終端聯系,割斷了“接—續”再生產的責任鏈條。在此背景下,看似繁榮的技術推廣與普及,實則因師徒關系的平面化而淡化了傳承。這也是傳統武術師徒遵循“技可傳,不可售”的緣由。當然,這并非排斥經濟活動,而是提醒“師徒”不可忘記傳遞與接續的身份責任與文化使命。
以上問題的出現主要原因在于“教學”中心觀對師徒關系的認識與理解偏差。師徒重視“技術教學”而忽視“代際傳續”,缺乏對身份責任的關注,忽視彼此在文化傳承中的“角色使命”。不明確師徒責任與使命易導致“不愿傳”的保守傾向;不確立師徒代際傳續的角色身份多形成“不知傳”的局面,沒有縱向延續的使命與責任為價值皈依,師徒傳承難免泛化為平面的技術培訓。武術師徒制不等于武術學徒制,更不等于私人教練制。我們在強調“師傅”(作為技藝持有者的稱呼)時,也就將“師父”(作為社群再生產者的稱呼)的社會意義埋沒于技術培訓的誤區之中,忽視其社會再生產的文化品質。因此,武術傳承需要轉變觀念,建立新型師徒關系模式,引導師徒傳承沿著文化傳續的軌道發展。
(1)革新師徒關系理念,建立多邊互動關聯。重新定位師徒關系是優化武術師徒傳承的關鍵。首要之義在于增加師徒關系思考維度,以多邊關系為中心,自覺將群體譜系納入考慮范圍,轉變師徒傳承觀念。從過去的師父與徒弟二元關系轉變為有第三方(如師門組織)參與的多邊關聯,師徒不再是個體層面的互動,而關系到整個群體譜系的延續與發展。師父收徒弟,不再只是傳統意義上的雙邊教學互動,而是引領徒弟進入師門,是師門人力資源的發展方式。由此,師徒關系不只是技術上的培訓,還進一步指向培育承接延續門戶的接班人或傳承者。這與師徒雙邊教學關系在目的上存在明顯區別。在這種觀念下,武術師徒需要在群體世系的多邊關系中評估自身價值,積極為師門發展延續而謀劃。實際上,民間武術的拜師儀式正是將這種多邊關系以儀式性的方式進行呈現,拜師的直接目的是弟子入門,師父接引弟子加入一門藝業的群體組織,個體在群體中具有了集體的價值追求與發展方向指引。師門譜系編織的多邊關系,激發師徒代際責任關聯,師徒因此成為建設師門的傳續共同體,形成武術集體傳承的良性發展模式。以此觀之,今天或許需要重新認識拜師儀式。拜師儀式不僅只有倫理教育價值,更為重要的是拜師所締結的社會關系具有延續門戶的社會再生產意義。
(2)重塑師徒角色意識,明確縱向代際關聯。處于多邊關聯中的師徒生發代際接續的歷史責任感與使命感。師徒的價值意義在群體延續的歷史中得到評估,具有代際轉換的譜系意義。因此,需要重塑師徒的角色意識,明確師徒是師門延續“代際接續的合作者”。弟子是師門技藝的繼承者與未來的延續者,而不是技藝的“同業競爭者”。新型師徒關系建立在師徒共同傳承技藝的基礎上,師徒應從“教學型團隊”發展為“研究型團隊”,共同建設文化共同體。師徒雙方需要以本門技藝的學術脈絡傳續為中心,明確自身延續群體譜系的歷史責任,在思想觀念上改變師父“不愿傳”的問題,從而主動選擇接續者,保持師門人才鏈條的完整與延續,保障文化傳承。
(3)強化師徒身份意識,突出傳續責任擔當。師徒代際傳承的本質是技藝所有權的接續,師徒身份象征著師門繼承權的傳遞。換言之,師徒傳承的社會本質是師門責任身份的“代際接續”。師父教授弟子技藝的同時也賦予其接續師門的文化身份與歷史使命,權利與責任同在。因此,師徒互動應突出傳遞與接續的責任與使命,自覺擔負師門譜系賦予的角色使命,改變“不知傳”的問題。師父應積極傳遞,注重培養“接班人”的身份意識,賦予歷史責任與傳承使命;弟子應主動接續,明確傳承身份的權利與責任同在,在享有繼承權利的同時,也有延續推動本門發展的責任與義務,積極承擔文化傳承的歷史使命。
雖然師徒制是一種普遍的技術教育模式,但中國武術師徒制在“技術培訓”之外,還因“文化身份傳遞”具有社群再生產意義而獨樹一幟。武術師徒互動的背景是師門譜系,由師門內部橫向群體交往與縱向代際傳遞所編織的多邊互動網絡,使師父與徒弟都帶著一份傳遞與接續的歷史責任感與使命感,這構成武術師徒制“傳續”個性,展現出武術師徒傳承的社會邏輯。質言之,師徒多邊互動產生的代際身份與傳續責任構成了武術師徒關系的核心內容。師傳—徒續的代際接續關系啟發我們超越“教學”思維,以更加開闊的社會視野理解武術師徒制的內涵與意義。師徒組成了武術社會特殊的群體組織形態,即武術門戶,在門戶背景中理解師徒制,可將其視為門戶人力資源延續的社會制度。群體是承載技藝的容器,師門群體是保存與延續技藝的社會生態土壤。師父通過收徒為師門延續選拔、培養繼承人,賦予其身份責任與使命。師徒代際傳遞與接續成為武術門戶——社會群體延續的合作機制,維系武術社會生態。因此,武術師徒制可視為維系武術社會再生產的文化制度,體現延續武術社會群體的制度內涵。由此出發,可將武術師徒制的定義簡要表述為“師徒聚合傳續武術的文化制度”。群體聚合是基本特征,傳續武術是根本目的,最終落腳點在傳承制度。
作者貢獻聲明:
劉啟超:設計論文框架,撰寫、修改論文;
戴國斌:提出論文主題,審核論文,指導修改論文;
李文鴻:調研文獻,討論框架,修改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