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一平


頂牛爺是我們上嶺村目前最長壽的男人。今年一百歲。
我六歲的時候,頂牛爺五十歲。那時候他很壯,像一頭牛。我以為人們稱他為頂牛爺是這個原因。后來我知道不是,至少不全是。他跟常人不一樣,頭上長兩只角。更重要的是,他常常跟人過不去,總是頂撞別人。所以“頂牛爺”這個稱呼是這么來的。
我最早接觸頂牛爺,主要是想看他頭上長的兩只角是什么樣子,最好還能摸一摸。但頂牛爺總是戴著帽子,一年四季都戴。想讓他把帽子摘下來很不容易。先得聽他講故事,等他故事講到全神貫注的時候,再突然把他帽子摘下來,看他頭上的角,爭取摸一摸。我的計劃是這樣。
但我的計劃總是沒有得逞。原因是頂牛爺的故事太精彩了,我總是聽得入迷。他的故事驚心動魄,生動而勾人,以至于我把他頭上的角給忘了。
頂牛爺督戰,是我最早知道的故事。
1938年,十八歲的頂牛爺參加了臺兒莊戰役。他是督戰隊的隊員。所謂的督戰隊,就是防止官兵臨陣脫逃的組織。在常規的部隊和一般的戰斗中,是少有甚至是沒有督戰隊的。通常的戰斗中,如有士兵臨陣脫逃的現象,督戰的工作就由指揮官或機槍手兼任。而專門設立督戰隊,除非是戰事吃緊、生死攸關。事實上臺兒莊戰役打響之時,參戰的中國軍隊是沒有督戰隊的。29萬中國軍人抗擊5萬日本鬼子,似乎也沒有設立督戰隊的必要。但隨著第5戰區副司令長官兼第3集團軍總司令韓復榘拒不服從第5戰區總司令李宗仁的命令,不戰自退,非但使中國軍隊失去了黃河天險,更將濟南、泰安等地拱手讓敵,致使北段津浦路正面大門洞開,使日軍得以沿線長驅直入,給徐州會戰投下陰影。韓復榘遭到蔣介石槍斃的處置。殺雞儆猴,韓的不戰而退和被槍斃,提醒了戰區總司令李宗仁,設立督戰隊乃當務之急,各集團軍、軍團的每個師旅都要有。李宗仁把他的警衛營幾乎全部分派下去,插在各師旅的督戰隊里。警衛營是清一色的廣西兵,個個武藝高強,是白崇禧親自為李宗仁選送的。關鍵是,他們對擔當戰役總指揮的廣西將領忠心耿耿。派他們去督戰,想必李、白既放心又有信心。
頂牛爺被派往第20軍團第31師91旅,當了一名督戰隊的隊員。
戰場就在臺兒莊。
91旅旅長乜子彬看著從戰區總司令李宗仁身邊派來的督戰隊員,個子矮膚色黑,且年齡還小,很納悶和不屑,他對頂牛爺說:
小子,你是怎么當上的警衛?
頂牛爺聽了不爽,立即頂嘴說:你是怎么當上的旅長?
乜子彬聽了不悅,說:現在是我問你,還輪不到你問我,你算老幾?
頂牛爺說:你問我這個話,也不該問我。
不問你問誰?
白崇禧總參謀長,他挑選的我。
白……你是什么地方的人?
你說呢?
旅長乜子彬看著敢和他頂牛的人,已經判斷出來自桂系。他有所忌憚,雖然他的部隊是蔣介石的嫡系,但目前是在桂系將領的直接指揮之下,忌憚是對的。他機靈地轉變態度,豎起拇指說:
廣西人打仗勇、猛、狠,像豺狼虎豹。
頂牛爺說:我這次的任務,不是打仗,而是監督打仗。誰要是不從軍令、臨陣脫逃,我就處置誰。
乜子彬說:如果是我這個旅長呢?
照樣。
乜子彬忽然高興了起來,他河北人的大手往廣西小子的肩上一拍,說:有種!我喜歡你。不過你放心,我乜子彬打日本鬼子,既不會不從軍令,更不會臨陣脫逃。我所有的部下我的兵,只要有臨陣脫逃者,任你處置,我決不干涉。
頂牛爺見與旅長頂牛,頂出了尊重,他的態度也緩和了,說: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我是怎么當上李總司令警衛營的警衛了。
乜子彬伸手一擋,說:不必了。
頂牛爺及其他督戰隊員到了183團3營。該營的任務是摧毀日軍在臺兒莊北五里劉家湖村的炮兵陣地。日軍的炮火正在從劉家湖村方向朝臺兒莊猛轟,而三營的進攻遭到日軍炮兵防衛部隊的阻擊,停滯不前。
督戰隊全副武裝,跟在三營后面。隊員們都佩戴印有“督戰”二字的臂章,像握有尚方寶劍的御林軍,威風凜凜。他們扎實向前,遇到龜縮在彈坑或壕溝里的士兵,就勸告和驅趕他們繼續前進;遇到往后退的士兵,就朝天鳴槍,警告他們不準后退。如果還有士兵不聽警告,繼續后退,則逐漸把槍口降低。誰一旦越過警戒線,則格殺勿論。
督戰隊槍斃了三名越過警戒線的逃兵。
即便這樣,仍有潰退的士兵源源不斷,而且人數眾多,就像蝗蟲一樣席卷過來,讓僅有的五名督戰隊員殺不完,也不忍殺。
督戰隊與潰退的士兵形成對峙。逃兵們不再逃,但也不往回沖。督戰隊雖然不再開槍,但卻寸步不讓。雙方僵持在那里。
逃兵里站出一個少尉軍銜的人,是個排長。想必他周圍的也是他的兵,和他一起逃的。他上前給督戰隊抱拳作揖,說:
兄弟們行行好,放我們一馬,讓開一條活路給我們走,他日我們一定感恩戴德,涌泉相報。
督戰隊立即就有人上前,是頂牛爺。他走到少尉跟前,瞪著少尉,先噴少尉一口唾沫,再手一指,說:誰是你兄弟?請你馬上帶領你這幫逃兵,再沖上去,可以不法辦你和你們!
少尉被噴唾沫,又受了指責,火冒了上來,用手指著自己說: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管你是誰?你就是個逃兵!
旅長乜子彬是我大姐夫。少尉說,他一口河北腔,底氣也足。
旅長是你大姐夫,李總司令還是我大舅呢,還有白總長是我干爹!頂牛爺說,他不僅頂牛,還會吹牛。
少尉說:既然我們都有后臺,上面官官相護,那我們下面,不都是親戚嗎?
頂牛爺說:我的意思是,我的后臺比你硬。你信不信我敢斃了你?
少尉挺起胸膛,說:來呀,開槍打死我呀。我是逃兵不假,可我、我們為什么當逃兵呢?日本人的武器太好了,火力那么猛,我們打不過呀。
頂牛爺說:貪生怕死,武器再好都沒用。
少尉說:你見過日本人嗎?你和日本人干仗你就知道厲害了,你敢嗎?你也就敢在后面嚇唬我們這些中國人。
頂牛爺退后幾步,端起沖鋒槍,說:我給你三十秒鐘,決定是不是往前,繼續沖鋒。
大約過了三十秒,少尉轉過身,面向日軍飛來和經過頭頂的炮火,背對督戰隊員的槍口,卻不前進,像是等待子彈從背后射來。
頂牛爺一梭子槍斃了少尉。
其他的逃兵見狀,嚇得屁滾尿流,不知所措。
頂牛爺對驚恐的逃兵們說:你們退肯定死,往前沖興許還有活著的可能,哪怕死了,也是條漢子,像個中國人。
有逃兵說:你把我們排長打死了,我們沒長官了呀。
頂牛爺說:現在,我是你們的排長了。
督戰隊分隊長想攔又不好攔頂牛爺,由著頂牛爺率領逃兵們折回去,沖鋒陷陣了。
三營營長高鴻立和余部,還困在前沿陣地里,焦頭爛額、灰心喪氣。他忽然發現逃兵們在一個陌生軍人的帶領下,回來了。他重新振作和興奮起來,上前迎接。他看清了陌生軍人的臂章,說:
督戰隊還真是管用呀。
頂牛爺把臂章脫下來,說:我現在是你的排長。我前面的排長,被我槍斃了。
高營長說:不,你現在是連長了,一連連長殉國了,你頂替他,你帶回的兵也跟著你。
頂牛爺說:你問都不問我叫什么名字,就封我當連長了。萬一我陣亡了呢?連個名字都不記得。
高營長說:你牛大爺,等這仗打下來,我連你祖宗八代都要問。
頂牛爺覺得營長連他的外號都懂,雖然不很準確,但也可以了。他滿意地領著帶回的兵去一連就任。
一連剩下不到五十個人,加上頂牛爺帶回的兵,也就七十個人。他清點完人數,再清點、檢查武器和彈藥,然后,重新分配,每人必配一把大刀和八顆以上手榴彈。頂牛爺對他集結完畢準備沖鋒的連隊士兵說:大刀是用來砍日本鬼子的,手榴彈是用來炸炮兵陣地的,不要用反了。
這時高鴻立營長過來了,說:給我發一把大刀和八顆手榴彈。
頂牛爺看著想一起沖鋒的營長,說:你不行。
我為什么不行?
你是營長呀。
現在不需要營長,只需要敢打敢殺的勇士。我要跟你們這些勇士一樣,要一把大刀和八顆手榴彈。
頂牛爺說:那行。
高營長說現在不需要營長,其實是需要的。在他的呼號和指令下,三營發起了沖鋒。前面已經有過多少次沖鋒,不知道,但這回肯定是最后一次了。
高營長身先士卒,頂牛爺與他并肩作戰,他們像并駕齊驅的馬車或聯袂比武的刀客,在前面殺開血路,做隨后士兵的表率。大刀向敵人的頭上砍去,日本鬼子的頭也是肉和骨頭長的,經不起鋼刀的砍和剁。面對兇狠迅猛、拼死一搏誓與敵人同歸于盡的中國軍人,日本鬼子驚呆了、嚇壞了,最終無法招架,棄炮而逃。
這場戰斗,三營最后只剩下三個人。如果不算上頂牛爺,是兩個人。
高鴻立營長戰死了,他身中五彈,在頂牛爺旁邊倒下。
摧毀了日軍炮兵陣地后,頂牛爺來到高鴻立營長的遺體前致哀。他對這位火線提拔他的長官說:都死了,你也死了,誰還認我這個當了半天的連長呢?我的連就剩下我一個人。我當連長的事情,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好吧,我現在把連長還給你,就當你沒有任命過我。
臺兒莊戰役結束,頂牛爺又回到警衛營。他自封排長親率逃兵上陣殺敵并摧毀日軍炮兵陣地的事跡,仍然被人知道了,除了他當連長這個事情。消息傳到李宗仁總司令那里,他把頂牛爺叫來,對這個敢作敢為的老鄉警衛說:
我是怎么成為你的大舅的?我怎么不記得有你這個外甥?
當時白崇禧總參謀長也在場,說:他還講我是他干爹呢。
頂牛爺說:總司令,總參謀長,二位長官,如果你們覺得我不配,我收回好了,就當我放屁。
舉座皆驚。
李宗仁總司令有些小慍怒,說:你這個屁放得也太響了吧,就差蔣委員長不曉得。成何體統。
頂牛爺說:任由總司令發落。
李宗仁尷尬,手一揮,說:從哪里來,回哪里去。
白崇禧看出李宗仁慍怒是裝的,但尷尬沒臺階下是真的。他看著李宗仁和頂牛爺二人,對頂牛爺說:那就到我這來吧。
頂牛爺從此真跟了白崇禧,在他身邊警衛排當警衛,離白崇禧比離李宗仁還近,離當貼身警衛就一步之遙。白崇禧去哪,他基本上跟去哪。他跟著白崇禧南征北戰,從1938到1949,跟了十一年。
1949年,解放軍大兵南下,如秋風掃落葉,將國軍打殘打敗。白崇禧領軍的國軍第三兵團,是節節敗退,從東北撤到河南,再從河南撤到湖南。再撤,就是老巢廣西了。
橫寶戰役,是國軍守住中南小半壁江山的關鍵一仗。這仗要是輸了,就得退守廣西,而廣西的南邊是海,再退,就被打落水里,注定上不了岸翻不了身了。
國軍第三軍團第七軍,是白崇禧的嫡系,幾乎清一色的桂軍,作戰勇猛彪悍,且武器裝備精良,有“鋼七軍”的稱號。白崇禧把全部獲勝的希望,寄托在他的“鋼七軍”身上。
因為戰事吃緊、生死攸關,白崇禧同樣不得不使出臺兒莊戰役的做法,或者說法寶,設立督戰隊。他把自己信任的警衛營的警衛,都分派出去,當起督戰隊的隊員或隊長。
頂牛爺下到第七軍171師,當督戰隊的隊長。
171師師長叫張瑞生,是廣西人。他看著已是膀大腰粗的頂牛爺,用家鄉話說:拜托老弟,此戰勝敗,就看你督戰的力度啦。
頂牛爺聽了不爽,像當年乜子彬旅長說他一樣。他直直面向甩挑子的師長,說:拜托我?那要你這個師長來做什么?我是督戰的,不是指揮作戰。你是指揮官,仗打勝了,是你指揮有方,敗了,是你指揮不力。我只是來幫助你打勝仗的。
師長張瑞生聽了,盡管心里不悅,但對從白總司令身邊來的人,又是老鄉,還是表示了尊重和歡迎。他對與他頂牛的頂牛爺說:
171師六千多號官兵,都是我們廣西老鄉,但愿你開殺戒的時候,不要錯殺和枉殺。
頂牛爺說:我打生打死這么多年,我比你心中有數。
171師防守的是橫寶沿線的渣江地區。頂牛爺在主前沿陣地后面五百米,劃定了警戒線。這意味任何后退都不能越過警戒線,違者軍法處置,實際就是格殺勿論。
戰斗打響了。先是解放軍的炮火朝171師陣地一頓猛砸,像下餃子一樣。頂牛爺看著同胞兄弟的血肉橫飛,有的還掉到他面前,他一陣陣心疼。這種對死難同胞的心疼與抗日的犧牲大不一樣。為抗日而死,死得其所,心疼中猶有一種尊敬。而這卻是內戰,是自己人打自己人,死不值得,除了心疼,還覺得可憐。炮火壓制之后,解放軍發起進攻,國軍抵擋。兩支敵對的中國軍隊交戰,彼此拼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戰斗異常激烈。
171師開始出現了逃兵。
三三兩兩的逃兵,像河面漂浮的幾根浮柴,出現在督戰隊的面前,自動停下,像是被大壩攔住了一樣。他們沒有強行越過警戒線,而是希望督戰隊放行,像船順利通過船閘,那是最好不過。但那是不可能的,督戰隊鐵板一塊,黑洞洞的槍口對準逃兵,隨時等隊長一聲令下,就會扣動扳機。逃兵們不愿死在這樣的槍口下,也不愿回頭去送死,就賴在那,聽天由命或期待石頭開花的樣子。
頂牛爺既不下令鳴槍警告,也不直接格殺,像是忘記了自己是隊長。他冷靜、僵硬地站在那,像一尊石獅子。
逃兵越來越多,已經像被驅趕的羊群一樣涌現。他們沒負傷的扶著受傷的,有的把槍當成拐棍,有的索性把槍扔了。這些狼狽逃竄、丟盔棄甲的官兵,無非是為了保命。他們同樣在警戒線和督戰隊面前緩行,或停下來,像是在手拿戒尺的先生面前彳亍的學生。
這眾多的逃兵或罵罵咧咧,或喊疼喊死,全講廣西話,連呻吟也是南方腔調。頂牛爺聽了親切,更增加了同情和憐憫。生硬的他動搖了,像火塘邊的冰塊漸漸融化了一樣。他情不自禁,濃重的鄉音破口而出:
愛拔滅夠代當韋,瘦條吧,拜馬然?。ㄎ宜懒?,你們逃吧,回家去)
逃兵們一聽便知督戰隊長竟然是老鄉,無不釋懷和歡欣。他們邁開了步伐,越過警戒線,像遷徙的動物涉過河水,然后擇路奔逃。
頂牛爺原地朝天鳴槍,像是嫌逃兵們跑得不夠快,也像是形式上的履行職責。
第一波逃兵被放過,就像大壩有了缺口一樣,還不是缺口,是故意開閘放水。第二波逃兵接踵而來,自然而然也順利通過了。
頂牛爺對其他督戰隊員說:你們也逃吧,如果不想死的話。
其他督戰隊員跑得一個不剩,他們各奔東西,像分飛燕。
師長張瑞生帶著兩名警衛也跑過來了。他衣襟敞開,露出肚皮,帽子也是歪的,但握著手槍。見頂牛爺獨自在那,問:你的隊員呢?
頂牛爺說:跑了。
你為什么不跑?
頂牛爺說:我為什么要跑?
師長說:你再不跑,就等著當解放軍的俘虜了。
頂牛爺說:我也不當俘虜。
那你是要殺身成仁咯,隨便你。師長說。
師長正要走,忽然想起什么,要警衛把衣服脫下來,他要和警衛換衣服。兩名警衛趕忙把衣服脫下來,讓師長挑選著換,他們仿佛想在生死關頭,過一把當少將師長的癮。
頂牛爺在一旁冷峻地呵斥道:別動!再動我開槍了。
師長和警衛轉睛一看,頂牛爺的沖鋒槍正對準他們。
把衣服都穿回去,各穿各的。頂牛爺說,他撥了撥沖鋒槍的槍口,把每個人都點到了。
三人見頂牛爺不善,穿回了各自的衣服。
然后,頂牛爺對倆警衛說:你們走吧。
師長見警衛都走了,說:我呢?
你留下。
為什么?
你是師長。
師長?師長苦笑著說,我這個師六千多號人,死的死,跑的跑,快全沒了。光桿一條,還像個什么師長。
所以,你要留下。
我問你,留下干什么?眼看就要全軍覆沒了,我可不想當俘虜。你可以,官不大。我官大,當俘虜也是死路一條。
不是留下,是跟我走。
去哪?
頂牛爺說:跟我去白總司令那里,做個交代。
師長張瑞生愣怔,看著頂牛爺,像看一個傻子或怪物,說:你腦子進水啦?
沒有。
不進水你發什么癲?仗打成這樣,怎么有臉去見白總司令?又怎么交代?
說白了,就是去承擔罪責,頂牛爺說,我們都有罪。你指揮無能,我放走逃兵。你擔你的責,我認我的罪。
我們去就是找死,曉得吧?師長說。
死活都要去。白總司令對我不薄,對你更不薄。
我不去。
必須去。我命令你,跟我走。
你沒權力命令我!
我有。頂牛爺說,他示意師長看他督戰隊的臂章。我可以命令任何臨陣脫逃的人,包括你。
那么多的逃兵,你為什么放他們跑,卻偏偏不放過我?
因為他們是兵,是馬。馬是無辜的,所以我放馬生路。你是官,最大的官,是騎馬和養馬的人,馬死了和跑了,要不要給比你更大的主人有個交代?你說。
師長猶豫,像是把頂牛爺的話聽進去了一半。
再不走我們可真是要當俘虜了,頂牛爺說。
不遠處,煙塵滾滾,喊殺震天。
師長見狀,說:走。
頂牛爺與師長張瑞生肩并肩,不緊不慢地走,像兩個鬧別扭但目的地一致的兄弟。師長的腰間別著手槍,頂牛爺的沖鋒槍掛在胸前,看上去誰也不犯誰,怕死,又不怕死。
但無論快慢,他們去白崇禧總司令那里報到,顯然是來不及了。解放軍占領了陣地并消滅掩護,追擊而來。
頂牛爺和師長張瑞生,做了解放軍的俘虜。
解放軍優待俘虜。愿意投誠參加解放軍的,歡迎。愿意回家的,發路費,回家。
頂牛爺選擇了回家。
說來很巧,解放軍負責俘虜去留的一個副連長,也是上嶺村人,叫韋正年。他才十八歲,頂牛爺二十九歲。兩人剛見面的時候相互不認識,因為頂牛爺出來久了,雙方面貌變化太大。有一次,韋正年給士兵一級的俘虜上思想政治課,用普通話講。講到他也是從國民黨軍隊投誠過來的,并且是帶著一個連的士兵投誠,頂牛爺在下面用壯話罵了一句,意思是這個崽人小馬大。一下課,韋正年把頂牛爺拉到一邊,用壯話說你罵我。頂牛爺一聽鄉音,用壯話問你哪里的?韋正年說都安。
都安哪里?
菁盛。
菁盛哪里?
上嶺。
我也是上嶺呀。
那我怎么不認得你?
你是誰的崽?
韋光球。
哦,想起來了。我出來當兵的時候,你還是小屁孩。現在你長大了,變了。我也變了。
你外號叫頂牛爺。
對,是我。
你年紀輕輕,就被稱做爺,真牛。
因為我老和人頂牛。
我建議你投誠,參加解放軍。
不,我要回家。
為什么要回家?
我為什么不回家?
當解放軍好,有出息。
因為你十八九歲就當了副連長?
我這副連長是立功當的,不是買的。
論功勞我比你大多了。
殺解放軍?
殺日本鬼子。臺兒莊戰役,劉家湖村,摧毀日軍炮兵陣地的戰斗,你去查一查,有沒有我?
你放走了許多國民黨的逃兵,我是曉得的。
不然怎么樣?繼續跟你們打,還會死更多人。
你參加了解放軍,就是我們的人,自己人。
我回家當平民百姓,也是你們的人。
你……愛回回吧。
兩個上嶺村人在異地,用家鄉話說嘴、還嘴、斗嘴,不亦樂乎,一個說服不了一個。兩人短暫地在一起,便分開了,各走各路。
關于頂牛爺巧遇同村人韋正年的事情,我長大以后,有機會見到了另一位當事人韋正年。那是1990年,時任金城地委書記的韋正年接受了我的采訪。我作為《黨紀》雜志的特約記者,在向他采訪了廉政方面的問題后,額外地問了他和頂牛爺的事情,重點核實頂牛爺有沒有和他說過那樣的話。這位戰功卓著、政績斐然的上嶺人說:
他和我頂牛,但是沒有吹牛。
我說:如果當年頂牛爺聽了你的建議,參加了解放軍,那么他今天說不定也像你一樣,當官員。可能當得比你大,也可能當得比你小??傊隙ú粫皇且粋€平民。
韋正年說:說不定他在戰場上就戰死了呢。
那倒是。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