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級”房產(chǎn)官司

南方周末記者　張笛揚 南方周末實習生　劉歡

1998年起，國務院出臺“房改”的系列文件，宣布停止住房實物分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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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市原市長許宗衡因貪腐落馬，被判死緩，并沒收個人全部財產(chǎn)。法院打算公開拍賣他的住宅，卻因部級干部住房“暫不上市交易”而無法執(zhí)行，房產(chǎn)只能一直處于查封狀態(tài)。

國管局披露的數(shù)據(jù)顯示，僅在2000年，該局就批復了50個單位的部級干部住房售房方案，出售部級干部住房1944套。

為了分割父親留下的遺產(chǎn)，楊紅葦（化名）姐弟3人對簿公堂。

2020年初，71歲的楊紅葦和65歲的大弟弟一起，將59歲的小弟弟告上了法庭，要求確認后者占據(jù)的房屋為3人共有，各享三分之一產(chǎn)權。房屋系父親生前出資購買，房產(chǎn)證、購房合同俱在。

楊家姐弟的訴訟請求最終被法院駁回，因為楊父是“享受副部長級待遇”官員，他年輕時曾參加抗戰(zhàn)，新中國成立后輾轉(zhuǎn)多個部委和省份工作，后來被派駐到多個國家擔任大使，2012年去世。

法院判決所依據(jù)的文件名為《在京中央和國家機關部級干部住房制度改革實施意見》，由原國務院機關事務管理局（以下簡稱“國管局”）和中直管理局在2000年出臺，其中規(guī)定，“部級干部購買的專為部級干部建設、購買的住房和普通住宅樓房，暫不得上市交易。”

這一“暫不”就是21年。2021年1月，南方周末記者從國管局住房交易服務中心了解到，規(guī)定仍在執(zhí)行。

因規(guī)定的存在，部分離退休部級干部去世后，出現(xiàn)了大量繼承權糾紛，并延伸出其他問題，有些部級高官“落馬”后被判沒收個人全部財產(chǎn)，但名下的房產(chǎn)卻因“暫不得上市交易”，而難以處置。

“誰讓老爺子是副部級？”

楊家姐弟無法分割產(chǎn)權的房屋，位于北京市東城區(qū)報房胡同，是父親生前唯一的房產(chǎn)。

20世紀50年代，外交部仿照蘇聯(lián)的外交官公寓模式，在報房胡同規(guī)劃了兩個小區(qū)，分別修建“大使樓”和“參贊樓”。南方周末記者看到，“大使樓”共有4層，外墻灰白相間，房頂上支著紅色的頂棚。

楊紅葦?shù)母赣H買下的那套房子就在著名的“大使樓”上，樓內(nèi)鄰居都曾是中國駐各國的大使。1998年，他按房改政策從外交部買下了已經(jīng)租住的那套房子，2000年12月取得了房屋產(chǎn)權證。

楊紅葦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合同寫明了購房后享有的各項權利，包括繼承權，還注明房屋5年后可上市交易。

由于鄰居中的“部級”比例很高，住房不能上市交易的政策在院子里為人熟知。楊家的一位“部級”鄰居，在世時就多次找到國管局和外交部，想在去世前賣掉房子，但沒有辦成。

楊家姐弟3人此前已搬出報房胡同。父親去世后，母親在此居住至2018年去世。前一年，楊家老三搬回了“大使樓”居住，并將戶口遷入。

看到報房胡同周邊的房價早已超過每平方米10萬元，楊紅葦希望這份遺產(chǎn)能由姐弟3人共享。她曾咨詢國管局，得到的回復是，房子不能繼承過戶，也不能上市交易，建議姐弟間私下協(xié)商。

不少鄰居也采取了協(xié)商的方式解決，先對房產(chǎn)的繼承份額進行公證，等待政策調(diào)整后再處理、分割房產(chǎn)。

但楊紅葦?shù)娜懿煌夤C，她選擇了訴諸法律。法院沒有否認楊家姐弟們的繼承權，但囿于房屋不得上市交易的政策，繼承權難以落實。

一審法院稱，此類房屋暫無法辦理權利轉(zhuǎn)移登記手續(xù)，法院裁決結果不具有可執(zhí)行性，故駁回起訴。

之后楊紅葦上訴，表示僅要求確認遺產(chǎn)分配份額，并不要求實際分割遺產(chǎn)。但二審法院還是維持了原判，法院認為如直接判決房屋按份繼承，待判決生效，將面臨發(fā)生物權變動的問題，判決結果與目前政策存在適用銜接上的障礙。

楊紅葦回憶，父親購買那套房時，并非只有部級干部才能買，有不少鄰居是正廳級的駐外大使，同樣按政策購買了租住的房子，他們的房屋上市交易就不受影響。

感到費解的楊紅葦，曾聯(lián)系外交部負責房屋處理的干部，那位干部直接對她說，“誰讓你們老爺子是副部級，要是局級就可以賣了。”

這半級的差別，確實對房屋是否能夠過戶起到了決定性作用。

原國務院宗教事務局一副局長在生前留有遺囑，稱過世后兩套房屋由其再婚妻子繼承。但他與前妻所生的子女將其再婚妻子告上法院，稱他是副部級干部，根據(jù)相關政策，遺留的房產(chǎn)不能繼承、買賣。

法院審理過程中，宗教事務局基建房管處出具文件明確表示兩套房屋可以繼承。法院還前往國管局詢問，工作人員查到的資料顯示那位副局長是局級干部，因此房子可以繼承、過戶。

“房改進了部長大院”

實際上，部級干部能夠購買原先的公有住房，也得益于國管局在2000年出臺的那份文件。

國內(nèi)曾長期實行住房實物分配制度。1998年以前，包括領導干部在內(nèi)的所有公職人員都享受國家福利分房，但房屋的所有權屬于單位或政府，領導干部只擁有使用權，調(diào)離原單位后，必須退回住房。

福利分房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腐敗。領導干部雖然只有使用權沒有所有權，但往往“住得進去、搬不出來”，而且有些領導還可能多處獲得房屋使用權。

各級財政也因福利分房形成了不小的壓力，隨著時間推移和新的職工數(shù)量增多,這一矛盾更加突出。

1998年起，國務院出臺“房改”的系列文件，宣布停止住房實物分配，逐步實行住房分配貨幣化，主張將此前的公有住房按規(guī)定出售給居住人。

針對部級干部住房的政策正是在“房改”大背景下制定的。2000年，國管局宣布向部級干部出售住房，同時規(guī)定部級干部購買的原公有住房不能上市交易。

當時有媒體報道稱，這一政策標志著“房改進了部長大院”。時任國管局局長焦煥成表示，部級干部住房制度改革對全國的“房改”起到了示范和推動作用。

2003年，國管局又制定了已購公有住房上市出售辦法，允許職工將其按政策購買的原產(chǎn)權屬于中央在京單位的公有住房上市出售，但明確這一辦法不適用于部級干部住房。

這也意味著，2003年以后，部級干部買房時就清楚日后不能交易過戶。

“房改”政策推行后，國管局出臺的多份文件中，均未對部級干部住房不能上市交易的規(guī)定作出說明。

多名代理過部級干部住房繼承權案的律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們經(jīng)咨詢得知，這一規(guī)定主要考慮到部級干部通常集中居住在部長樓，房屋對外出售后，社會人士進入大樓居住，可能會對小區(qū)管理和保密工作造成影響。

2021年1月，南方周末記者在“大使樓”附近走訪發(fā)現(xiàn)，小區(qū)管理較為嚴格，大門關閉，不允許住戶之外的人進入，小區(qū)居民稱此地為外交部宿舍。

沒收貪官住房，遇上“難執(zhí)行”

“大使樓”內(nèi)，因難以過戶而煩惱的“高干子弟”還有不少。在北京，部級干部住房保守估計也有數(shù)千套，大多部委都蓋有部長樓，此外國管局還統(tǒng)一修建過數(shù)個小區(qū)，房子只能由部級干部購買。

2001年第七期《中國機關后勤》雜志的一篇文章中，國管局披露的數(shù)據(jù)顯示，僅在2000年，該局就批復了50個單位的部級干部住房售房方案，出售部級干部住房1944套。

能購買“部長樓”的人數(shù)如此多，原因在于相比正副部級領導的數(shù)量，“享受部級待遇”的退休干部還要更多。

隨著時間推移，早些時候購買住房的部級干部們已有不少去世，在世的也大多進入古稀之年，他們?nèi)ナ篮螅优紝⒚媾R難以繼承和分割房產(chǎn)的問題。

部分省份曾根據(jù)國管局文件，對省內(nèi)部級干部住房作出了類似規(guī)定。

在部級干部住房“不得上市交易”的規(guī)定下，沒收落馬高官的財產(chǎn)也遇到執(zhí)行上的障礙，法院在處理深圳市原市長許宗衡的房產(chǎn)時，就遇到了“麻煩”。

許宗衡35歲就當上湖南衡陽市委常委，官居副廳級。38歲時，他放棄了衡陽的官位，南下深圳，從深圳市委組織部干部培訓處處長起步，于2005年6月升任深圳市長，成為副部級干部。

2009年，許宗衡在市長任上落馬。2011年5月，河南鄭州中院判處許宗衡死刑，緩期二年執(zhí)行，沒收個人全部財產(chǎn)。

沒想到的是，法院在沒收他的財產(chǎn)時也遇到了“執(zhí)行難”。直到2018年1月，鄭州中院在深圳查詢發(fā)現(xiàn)許宗衡名下還有住宅一套，法院本打算公開拍賣這一住宅，考慮到位于深圳市政府家屬院，便向深圳市機關事務管理局征求意見。

深圳機關事務管理局的回函稱，該房產(chǎn)是深圳市集中建設的部級干部住房，根據(jù)中辦文件，暫不上市交易，建議法院暫不向社會公開拍賣，“待中央出臺有關規(guī)定后，按中央文件規(guī)定執(zhí)行”。

拍賣不了，那套住房便一直處于查封狀態(tài)，在獄中的許宗衡也被限制高消費，還進了失信被執(zhí)行人名單。

二審“糾正”一審

在2000年國管局出臺文件前，不少地方已經(jīng)制定房改政策，一些部級干部據(jù)此購買了公有住房。

某央企副部級干部肖某，在1999年就依據(jù)北京市房改辦出臺的政策，購買了位于北京市朝陽區(qū)水碓子的3套房屋，購房協(xié)議約定，買方購房后產(chǎn)權歸個人所有，一般住用5年后可依法進入市場，收入歸個人所有。

相比在1998年就已買房的楊紅葦?shù)母赣H的子女們，肖某的子女們要“幸運”一些。2016年，北京市三中院在審理肖某房產(chǎn)繼承糾紛案件時，就沒有依據(jù)國管局的文件，而是根據(jù)了北京房改辦的政策文件，做出了分割房產(chǎn)的判決，該院表示，“繼承系原始取得，不受遺產(chǎn)能否上市及過戶的影響，且上訴人未能提供充分有效證據(jù)證明房屋不能繼承”。

但“幸運”者只是少數(shù)。不少基層法院判決認定了部級干部遺留房產(chǎn)的繼承份額，二審法院卻“予以糾正”。

某經(jīng)濟部門一王姓副部長于2015年1月去世，兩年后，他的4位子孫將其再婚妻子告上法庭，要求分割房產(chǎn)。北京東城區(qū)法院判決，房屋由原告和被告共有，并劃分了各自的產(chǎn)權份額。但北京二中院在二審時予以糾正，稱“不宜支持當事人要求繼承訴爭房屋的請求”。

法院在審理這類案件時，通常都會向相關部委或國管局咨詢，以咨詢的結果作為判決的依據(jù)。

北京市二中院審理這起遺產(chǎn)繼承糾紛案期間，合議庭專程到有關部委機關服務局了解情況，該部門工作人員答復稱，訴爭房屋不可以上市，亦不能辦理繼承。

與此類似，另一起遺產(chǎn)繼承糾紛案的一審判決，也被二審法院“糾正”。

房主是位生于1915年的“老革命”，曾作為正式代表出席了第一屆全國政協(xié)會議。新中國成立后，他長期在鐵路系統(tǒng)任職，1978年任某部副部長。

按照部級干部購房政策，這位“老革命”生前購買了兩套“部長樓”，地點位于北京市西城區(qū)。兩套房產(chǎn)證上，都標注了房屋系出售住宅，還蓋有“暫緩上市”的印章。

“老革命”遺產(chǎn)繼承案原告代理律師岳建民介紹，法院判決這類房屋不能繼承，主要依據(jù)就是國管局出臺的那份文件。但岳建民認為，國管局是國務院直屬機構，從法律位階來講，部門出臺的文件位階是相對較低的。法院審判應主要依據(jù)法律法規(guī)，同時參考規(guī)章制度，但實際上法院會考慮特定機關對文件權威性的認識。

岳建民認為，之所以發(fā)生繼承糾紛，本就是因為有繼承人實際控制和占有遺產(chǎn)，損害了其他繼承人的利益，但法院不判決分割，只作維持現(xiàn)狀的處理，這對其他繼承人是不公平的。

對于一些高干子弟來說，難以繼承父輩留下的房產(chǎn)，是歷史遺留問題，他們不知道政策有無調(diào)整的可能。

北京的“大使樓”里，不少“部級干部住房”的持有者都在等待。“我們這一輩人年齡也大了，疾病纏身，就希望房子能早日得到處理。”楊紅葦感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