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垣平
戰國時代的龍爭虎斗,通過領土兼并和人口流徙,摧毀了三代以來的舊貴族體系為依歸的國族,而締造出流動的平民之間無分彼此的“天下”認同,這才是這場大爭最后的勝利者
最近,《大秦賦》熱播,也帶動了社交媒體上的討論,戰國七雄合縱連橫的歷史誠然波瀾壯闊。這場二百年大戰中,誰是最后的勝利者呢?
這看起來像是小學水平的知識競賽題。想必稍微有一點常識的中國人都會說,秦國。這自然是毫無問題的。不過換個角度看,整段歷史也許會呈現出另一種面相。
問題出在秦朝國祚的短促上。如果秦朝能延續至少幾十年,那其勝利者的地位便無可爭議,但是秦朝只存在了十五年(前221-前206年),如果扣除最后的幾年戰亂,比較穩定的統治更是只有十一二年,此后的楚漢戰爭也只有四年光景,倏忽間便是漢家天下。
歷史學家把公元前三世紀的最后幾十年分割為“戰國晚期”“秦代前期”“秦末”“楚漢之際”“西漢初年”等四五個時期,這些名稱其實頗具有迷惑性,讓歷史似乎憑空拉長了不少。“漢末”“唐末”“明末”等時代,常有半個世紀甚至更久的漫長歲月,但所謂“秦末”只是從陳勝吳廣起義到秦朝覆滅的短短三年。楚漢對立時期也很短。一個中等壽命的人,其生命周期就可以涵蓋所有這些時段。比如漢高祖劉邦(前256/247年-前195年),前半生是在戰國度過,在中年時代經歷過整個秦朝,而人生最后幾年進入了自己建立的漢朝。
但是即便短促,秦國畢竟滅亡了六國,難道不是戰國的勝利者嗎? 問題是,在秦末叱咤風云的大部分重要歷史人物,都生于戰國時期,其中許多人更是孑遺的六國貴族。秦朝的征服并沒有完全消滅他們的有生力量,待陳勝吳廣起義后,楚、齊、魏、趙、韓諸國王族紛紛復國,歷史學家李開元稱之為“后戰國時代”。顯然,如果這些國家能延續下去,亡國的歷史不過漫長戰國中一段不太愉快的小插曲。
雖然后戰國時代維持時間很短,但也推翻了本來的歷史定局。史學家田余慶在《說張楚》中指出,戰國末年,秦楚二國的斗爭尤為激烈,楚人以郢陳(今河南周口)一帶為據點展開了可歌可泣的反秦斗爭,雖然終歸失敗,但十幾年后,陳勝起義又在此地建立張楚政權,豎起反秦義幟,實為同一斗爭的延續。反秦大業,因此也以楚人為主導。漢初特別敬重張楚政權的合法性,整個漢朝,也可以說是接續楚(張楚和義帝之楚)政權而來的。
也有許多人發現,雖然秦朝滅亡后楚漢對立,但漢高祖劉邦實際上也出生和成長于原楚國的地界,受到楚文化的深刻影響,比如喜歡做楚歌。劉邦首稱沛公,是楚國的一種爵位,可以說是楚政權的一個分支。楚漢之戰,也可以說是楚系統內部的爭斗,是否可以說,戰國之爭最后的勝利者是楚國呢?
但事情還有更復雜的一面,劉邦所出生的沛縣,雖然歸屬于楚國,但這不過是在其出生前幾十年的事,傳統上來說,這里本來是商王朝的古老孑遺——宋國——的城邑,后來在戰國拉鋸戰中時而倒向魏國,時而歸屬齊國,最后才落入楚國手中。和楚文化并無多么深厚的淵源。劉邦之奉楚正朔,政治考量或更大于文化的認同。
雖然劉邦不免受到楚國文化的影響,但同時受到中原方面的影響更加明確而強烈,其中最主要就是魏國。劉邦本人的家族,根據史記《索隱》,是數代之前從魏國大梁遷來,可能是為了躲避曠日持久的秦魏戰爭之故。少年劉邦心中的偶像,是魏國的信陵君,只是生得太晚,無緣結識。信陵君有一位門客張耳,后來當了魏國外黃的縣令,劉邦年輕時曾幾次“出國”,去外黃追隨張耳。劉邦的妻子呂雉,也來自屬于魏國的單父,劉邦之起事,得益于呂家良多。日本史學家佐竹靖彥認為,在魏國大梁與劉邦所在的豐沛地區之間,有著人口流動和江湖網絡的強力紐帶,源自魏國一系的關系網,可謂漢朝建立的第一塊基石。
除去楚、魏的關系,劉邦被封為漢王后,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攻取關中,此時的劉邦,統治地域和面對的戰略形勢幾乎和舊秦國重合。劉邦東出函谷以爭天下,可以說是在數年間重演了秦國的百年稱霸歷程。雖然漢政權的上層統治者來自于東方的豐沛集團,但基層組織卻以秦人為主。原秦軍也構成劉邦軍隊的主要成分,比如,后來擊殺項羽并封侯的五名騎士籍貫基本都是秦人,這顯然不是巧合。
因此,如果把漢王朝視為戰國之爭最后的勝利者,那么這是一個以魏、楚人士為核心而以秦人為主干的“嵌合體”,當然還有其他一些勢力加入其中,比如韓國的張良和齊魯的儒生。不過,單純以國籍來分析漢政權的性質已經遠遠不夠了,非常清楚的是,這是一個戰國末年處于諸國夾縫中的平民和江湖游俠締造的新政權,和舊貴族政權已經毫無關系。漢初的“布衣卿相”大概不會在乎自己是楚人還是魏人,構成其基層的秦人也沒有什么懷念原秦國的表現。戰國時代的龍爭虎斗,通過領土兼并和人口流徙,摧毀了三代以來的舊貴族體系為依歸的國族,而締造出流動的平民之間無分彼此的“天下”認同,這才是這場大爭最后的勝利者。
(作者系作家、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