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海榮,趙明明
(四川警察學院 四川瀘州 64600)
人格是個體社會適應行為的內部傾向性和心理特征。人格特征對個體的行為方式及效率產生長久而廣泛的影響,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一個人的工作績效和社會適應狀況。由于警察工作性質的特殊性,對警員人格品質的要求比其他很多職業都高。已有研究一致性發現警務工作帶來的職業壓力導致警察群體心理健康水平普遍偏低。警察是患焦慮癥、抑郁癥、創傷后應激障礙等心理疾病的高危群體,而良好的職業人格是警察勝任其工作的關鍵因素。健康人格是警察具有過硬素質的基礎,也是其有效履行職責,完成警務工作的保障。因此,對警察人格的研究可以為加強警察隊伍建設提供理論支撐,對新警選拔招募、在職警察教育培訓,尤其是提高警察心理素質方面具有重要的現實指導價值。進入20 世紀后,美國社會的貧富差距和階層固化,種族歧視等各類問題疊加導致美國社會撕裂加劇,不同群體間的矛盾沖突和街頭犯罪案件的發生越發頻繁,給美國警察的執法工作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壓力和挑戰。美國警察在執法時很容易受到嫌疑人的暴力攻擊,警察需要能夠在各種不可預測和危急的情況下迅速做出適當的決策并采取行動,同時又必須嚴格遵守一系列的法律規定和接受社會監督,以及需要獲得社區民眾的支持和合作。由于警察擔負很多社會責任,美國社會對警察的能力要求很全面,警察在履行職責時需要同時承擔好律師、心理學家、衛生員、運動員和公共事業服務人員等多種角色[1]13。因此,美國社會對警察素質的要求很高。美國警察管理部門在實踐中發現警員的成功行為不僅僅取決于他們對法律法規和專業技能的熟悉程度,還需要合格的心理素質,具備一定和警察職業要求相適應的人格才能夠勝任警察工作。于是,警察人格逐漸成為美國警察管理部門和心理學界關注和研究的重點。美國心理學界對警察人格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警察人格的內涵、測評以及形成發展上,并逐漸形成了人格特質論和社會建構論兩種不同的研究范式。
20 世紀初期,美國心理學家桑代克(Thorndike)提出“凡存在的東西都有數量,凡是有數量的東西都可以測量”,拉開了美國心理學史上著名的心理測量運動的序幕。美國警界也開始嘗試使用心理測量的方式選拔合格的新警。當時沒有人格測試,人們普遍認可人的基本素質是智力和技能,研究也主要集中在新警智力水平的探討上。警察部門也沒有專門的心理學工作者,普通高校和一些科研機構的一些心理學家利用業余時間為警務部門做咨詢和測量工作。例如,1917 年,斯坦福大學心理學教授特曼(Terman)用比奈—西蒙智力量表測試加州警察和消防員的智商,這是心理學家試圖確定成為有效警員所需心理能力(智力)的嘗試。
1931年,美國總統胡佛(Hoover)成立的維克舍姆委員會提出了對新警進行社會心理的測試建議,美國官方機構開始正式參與警察心理測評,重點還是評估潛在警員的智力[2]272。例如,1936年,學者沃萊(Woller)和伯克利(Berkeley)應用阿爾法團體智力測驗選拔新警。人們在警務實踐中逐漸意識到由于警察職業的特殊性,有效的警務行為并不只取決于智力,其所需求的一些特殊心理因素的重要性甚至高于智力,人們對理想警察心理特征的關注逐漸從智力轉移到人格(例如,情緒穩定性)。美國警界邀請經驗豐富的警察管理者和心理學家參與警察選拔,不過,初始階段是讓測評者根據自己經驗和直覺來判斷應聘者的人格是否適宜警察職業,這種方法具有很大的隨機性和主觀性,結論也不夠科學。1937 年,美國著名人格心理學家奧爾波特(Allport)提出人格是個體心理生理系統中的動力組織,特質是人格的結構單元和基礎。人格特質是每個人以其生理為基礎的一些持久不變的心理特征。個體的人格特質使其行為具有跨情境和跨時間的一致性和穩定性,通過人格特質可以理解個體一生的行為和思想特征。人格特質是引起行為的先決條件,使人傾向于采取特定的行動,人格特質的差異導致個體思維和行為的不同[3]2-9。按照奧爾波特人格特質理論觀點,是具有某一人格特質類型的人成為警察,而不是工作經驗塑造了人格結構。由于人格特質論研究范式契合了當時興起心理學學科自然科學化浪潮,滿足了量化、可視化等科學主義的特征,其逐漸代替了原有的精神分析等范式成為人格結構研究的主要流派。卡特爾(Cattle)等一些著名的心理學家都先后加入到人格特質論范式中來開展人格研究,并先后提出了人格特質的“大五”“大七”等引起了學術界普遍關注的人格因素模型。一些心理學家在人格特質模型下開始編制了各種人格特質量表來測評不同個體的人格狀況。比較有名的是明尼蘇達大學教授哈瑟韋(Hathaway)和麥金力(Mckinley)編制的多項人格測試(MMPI)問卷,該問卷及其修訂版(MMPI-2)已經在世界上100多個國家使用,是目前使用次數最多的人格測驗工具之一。
以奧爾波特為代表的人格特質論研究范式對美國警察人格的影響主要體現在美國警察招募中的人格測評上。20世紀50年代美國成立的一些打擊犯罪的研究組織明確提出需要在新警察招錄和選拔中進行心理素質測試。美國司法協助局(LEAA)提供支持和資金讓警察管理部門雇用心理學家開展警察人格研究和人格測試。越來越多的警務實踐證據顯示成功而有效的執法行為更取決于警察的性格、氣質等人格傾向性。對警察來說,如果缺乏該項工作所需要的某些特殊人格特質,其結果同智力低下一樣會導致工作效率低下或工作失敗。例如,臨床心理學家布萊伊爾(Briere)指出穩定的自我意識和價值觀無疑是合格警察應該具備的重要心理功能。同時,調節負面影響的能力對警員來說也很重要,情緒調節困難的人容易出現情緒波動、煩躁不安和多動癥狀。由于他們無法自我消解內心的消極情緒,就會出現采用藥物濫用、不適當或過度性行為和暴力沖動等不良的外部行為來宣泄情緒,顯然,這些都不是人們希望或期望警察向公眾所展示的人格特征[4]58。因此,盡管后來使用的心理測試也包括智力測試部分,但測試的重點已由已經智力測試轉向人格測試,這樣的情況延續至今。1959年,美國警察管理部門首次正式使用MMPI對警察進行心理素質測評來淘汰不適合做警察的應聘者,這是現代意義上的世界警察心理素質選拔的開始。
美國政府為了應對民權運動所提出的警務改革的呼聲,1967 年,美國總統執法與司法委員會制定了警察改革計劃,引入了社區警務的理念,呼吁揚棄傳統威權式(authoritarianism)執法,倡導樹立親民的警察形象。委員會認為情緒不穩定的人員不適合從事警察職業,因此,為了篩除情緒不穩定的應聘者,要求在招募警察時廣泛使用心理測驗,以保障招募來培訓的新警學員都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緒,保持情緒穩定。委員會還提出將多種量表測試與口頭訪談相結合來檢測出最嚴重人格缺陷的應聘者。委員會還為執法機構提供了大量資金和受過專門訓練的臨床心理學家來維護警員的心理健康[2]272。委員會傾向于篩選出具有情緒穩定、沒有偏見這類優秀品質的人擔任警察,并要求心理學家將測評的重點放在人格的精神病理學上,于是,許多機構大量使用基于用于鑒別精神疾病的MMPI 作為測試工具。這個階段,為了增加測驗的效度,彌補問卷測試的不足,除了問卷測試外,壓力面試和情境測驗等其他技術也開始被逐漸引入,例如,在紐約州,申請者要通過4 個小時的心理測試和與臨床心理學家面談兩項心理評估,綜合成績合格者才可能參加接下來的新警培訓。鑒于日常警務工作的壓力極易引起警員情緒失控,導致暴力執法,越來越多的司法部門采用這類預先篩選的辦法選拔警察,這個想法也得到了美國國家司法公正標準和目標顧問委員會的支持。1973 年,該委員會提議每個執法機構在人員選拔過程中都進行心理測試。這一時期,心理學家依據人格特質論范式開發出一系列標準化的人格測量表或工具。目前,經常使用且經過驗證的標準化人格評估工具包括:明尼蘇達多項人格調查表(MMPI-2),加利福尼亞人格量表(CPI),人際關系量表(IPI),愛德華茲個人偏好量表(EPPS)和投影測試,例如,房樹人(HTP)和羅夏墨跡測驗(Rorschach),其中羅夏墨跡測驗最近才被加入到篩選警員的測試中。美國警察選拔對于工具的選用沒有統一的要求,測試時由有經驗和資質的心理學工作者按照自己的經驗和喜好個人決定選用測試工具,把測量結果與常模比較后判定應聘者是否適合從事警察職業。警察管理部門為了避免遭受到因心理素質不合格警員的不當行為所傷害的平民提起的“過失雇用”法律訴訟。美國警察招募中心理測試的主要目的是旨在“剔除”那些心理素質上不適合從警的應聘者,選擇最有可能保持心理健康的應聘者。因此,在對警察應聘者進行評估篩選方面的研究主要是著眼于利用工具來有效地檢測出潛在的不合格者。警察人格特質也是通過分析不成功申請者的人格特質來設計的。人格測評的主要特點不是測出警察人格,而是通過測試排除非警察人格[5]318-342。根據已有研究結果看,不受民眾歡迎的人格特質有:敵意、缺乏沖動控制、神經質、偏執等。美國學者對警員人格特質的研究還發現,最不可能在警察職業生涯中獲得成功的人格品質是:過度缺勤、有違紀傾向、失職、缺乏自信、有違章駕駛史、平民投訴、主管領導評價差、值班時間少等等[4]58-59。實際上,MMPI 最初是為臨床醫生設計的,以便能夠區分出心理“正常”和“異常”的人群。例如,Ma(輕躁狂)分量表高分者傾向于沖動和喜怒無常,挫折承受力低。因此,由MMPI 修訂發展而來的MMPI-2 能夠成功地篩選出了那些病理性異常表現的候選者,這也使其成為警察選拔中使用得最多的測評量表。
20 世紀中后期,人們開始意識到警察選拔不應該僅僅篩查掉不合格的應聘者,還應該能預測出應聘者未來的工作業績,警察人格篩選最重要的目的應該是測評和選拔出最適宜做警察的人格特質。通過嚴格甄選后,只有表現出特定人格特質的應聘者才能被選中,這樣新警測評才能夠選拔出未來的好警察或優秀警察。因此,需要進一步發展已有研究,設計某種類型的工具能夠有效篩選出最適宜做警察的警察人格特質。巴托爾(Bartol)使用MMPI-2 作為預測工具的研究發現,表現不佳的警員在13個量表中的11個量表得分較高,特別是Pd(妄想狂)分量表和Ma(輕躁狂)分量表的得分高,這表明表現不佳的警員對他人的恐懼性、可疑性、興奮性和沖動性的可能性增加,這類警員常常會明顯地無視社會規范和價值觀,經常會因反社會行為而與管理層、民眾發生糾紛。他的研究還表明,MMPI的L(說謊)分量表、Pd(妄想狂)分量表和Ma(輕躁狂)分量表單獨的得分對未來工作績效沒有預測能力,但是,三個分量表的得分同時都高時測評結果就具有預測能力,并且還發現三個分量表得分都高的警員最終會被解雇[6]70-89。巴托爾進一步的縱向跟蹤研究還發現在多次人格測試中得分一直不理想的應聘者在后來的工作中多因優柔寡斷、依賴性強或自戀、多疑、易怒、怨恨和過度敏感等人格特質導致執法中出現行為不當、壓力太大或者辭職等情況。而在多次人格測試中的得分一直都很理想的應聘者成為警察后的行為表現也很優秀,執法實踐中表現出開朗、自覺、自信和有責任感、思維清晰、果斷和有成就動機,樂意接受社會的道德價值觀,與同事關系融洽、沖突較少等特征。而優秀警員也表現出更多的自我展示,更少的壓力焦慮感,更好的自我調節和社會交往[1]14-15。學者們研究發現美國警察部門使用較多的另外兩種量表CPI 和IPI 二者均顯示出具有較好的預測功能,比MMPI-2更能預測警員未來的工作績效?;舾℉ogan)和庫爾廷斯(Kurtines)在警察招募中使用CPI 作為測評工具研究為警察的眾趨人格(基本人格)特質以及與堅韌性相關的人格特質和與有效績效相關的人格特質這三點提供了證據。他們在分析落選者和合格警察之間的差異時發現一些非常有趣的結論:不成功的應聘者是一個個體日常生活效能相當健全的群體。在CPI的9個量表中,失敗的申請人和正式警員的人格特質有顯著差異:警員更加自信,具有更大的社會流動性能力,更高的社交風度和自信心,更明顯的自我價值感,更加需要通過自主取得成就,更多的功能性智能,更具心理感受性,更清晰的性別角色認同,更多的同理心[7]289-295。哈格里夫(Hargrave)和希亞特(Hiatt)選取被警察培訓學院錄取后的學員作為被試研究后發現最終被認為不適合從事警察工作的學員的CPI整體水平明顯較低。CPI水平較高學員通常適應得更好,在訓練中表現得更好。最后成功的學員表現出更好的實用性智能、更外向、更善于交際[8]267-277。穆夫森(Mufson)等一些研究者發現IPI比MMPI-2能更好地預測警員成為公民投訴對象的可能性,監管機構的負面評級和總體負面綜合指數。他們發現過分懷疑、焦慮、抑郁、恐懼、濫用毒品或酒精、家庭沖突、警惕、固化、孤獨型、生理疾病、過度缺勤、反社會態度、多動癥、不尋常的經歷等特質是未來工作績效的有效預測指標,有助于區分出將來會被解雇或者能繼續從事警察工作的新警[9]59-62。學者們在實踐中還發現情境測驗是一種能有效預測警察工作績效的人格測評方法。與此同時,已有的不同學者研究也高度一致揭示:理想的警察人格沒有一個固定的人格特質結構類型。不過,凡事成功警員的人格都不包括:沖動、敵意、不適當的攻擊、缺乏自主性、不成熟、反社會傾向、酗酒或者濫用藥物傾向、情緒不穩定、內向、偏執和精神病等消極特質[4]58-60。
由于美國社會對警察心理素質的要求進一步提高,美國心理學會和警界于1982年聯合成立了警察心理學會專門負責警察心理的研究,學會成立后進一步明確了警察心理測評的內容和程序,建立了統一的行業規范和標準。為了使人格測評選拔工作更具有實用性和預測性,原有的一些基于區分正常人群和精神疾病患者的人格測試量表已經過多次針對性修訂,情境測試也由于具有良好的績效預測能力而在人格測試中被廣泛的采用。目前,針對不同地區、不同警種的理想警察人格特質的要求不一樣,美國警察人格測試已走向分地方和警種建立差異性常模。警察心理學家也設計出專門針對招募警察時采用的且側重于預測警察未來行為表現的測評工具“矩陣-預測統一執法選擇評價系統”(M-PULSE),其信效度已達到相當高的水平,測評結果的科學性也逐漸獲得業內的認同。
美國警察業界內管理者和警察心理學工作者更傾向于認為警察人格是警察職業生涯過程中建構形成的,其對于警察人格的觀點和研究方法明顯不同于特質論范式。持此類觀點的學者們認為社會環境和個體的工作實踐經歷對警員警察人格形成和發展至關重要,甚至是決定警員人格形成的最終因素,尤其是警察文化對警察人格的影響明顯。警察文化塑造了警員的工作人格特征,使警員的工作人格結構朝著相似的方向發展,而這種相似性有助于維系警察群體的穩定和團結。著名心理學家凱利(Kelly)認為個人的行為表現乃至整個人格的形成都取決于個體對周圍環境的認知和評價后所建立起的觀念。凱利的理論支持警察人格是由警員的工作經歷所塑造的觀點[4]56。美國警察心理學家漢諾威斯(Hanewicz)是第一個定義警察人格的學者,他認為警察人格屬于一系列獨特的情感,這種情感可以通過訓練和社會化來擴展和加強。他提出了兩個重要的觀點:第一,警察人格是由于本身是警察而擁有的;第二,警察人格是成為警察的人所具有的。前者是警員個體在成為警察后獲得的,是警察單獨擁有的人格特征,后者是一組警察常見的人格特征,但不一定每一個警員都完全相同[10]152-172。剛進入警局工作的往往是心理健康能干的年輕人,他們的人格特征通常是:充滿自信,不安分,精力充沛。這個階段的警務人員人格特征表現出明顯的共同性。沃森(Watson)和斯特林(Sterling)將警察人格特征描述為:實用主義,行動主義,重視常識而不是理論,重視成功而不是思想。他們還指出,實用主義的傾向與憤世嫉俗密切相關,警察的憤世嫉俗被認為是“對人性中真善美的懷疑和不信任”[4]62。格雷夫斯(Graves)認為,憤世嫉俗是警察人格的鮮明特征,特別是在較大城市警察部門中普遍存在,這是由于職業倦怠和壓力而產生的,這種壓力主要是由社會對警察工作的過度需求所引起的。憤世嫉俗最終不僅對警員個體有害,對整個警察群體也有害,在很大程度上還是各種虐待、暴力和腐敗的前兆[11]17-20。
由于歷史的原因,美國警察執法中長期秉承傳統威權式風格,警察裝備和警察執法的策略與心態呈軍事化和暴力化的傾向。而且美國警察成立之初就具有明顯的種族歧視的色彩,相當多的社會群體,尤其是黑人等少數裔美國人對警察持一些負面的評價,甚至多次出現因警察暴力執法而誘發大規模群體性事件①。美國警察的社會聲譽度也一直偏低,警察被認為是鉆法律漏洞的“街頭法官”。美國警察管理和教育培訓體系一直是政府改革和社會爭議的熱點問題,甚至還出現“廢除警察”的呼聲。人們對警察人格特征的評價通常是男子氣概、勇敢、威權、憤世嫉俗和好斗。警察人格也與多疑、團結、保守、疏遠和偏執一類的消極評價相關[12]10-25。而美國警察也對自己的負面形象感到委屈。美國學者們通過調研后認為出現這樣的現象與美國警察的執法環境和警察文化密切相關。美國警察長期以鋼鐵硬漢的形象自居,并將情感表達視為一種弱點。他們本身就是多疑的人,很多警員很難信任他人,他們不愿意分享自己的感覺[13]18-21。斯科爾尼克(Skolnick)分析后認為孤立感和不信任感是警察“工作人格”的一部分。警察工作人格由三個部分組成:危險、威權和效率。危險感使警察對其他民眾的行為動機持懷疑態度,這一屬性導致了警察的孤立感和疏離感。如果警員常懷疑民眾的行為動機,他就不太可能與非警員進行溝通對話。警察工作的危險不僅使警員團結在一起,而且使警員與其他民眾分開。威權行為是警察與公眾互動的結果,在某些情況下,例如,警察必須被賦予負責處理交通阻塞和犯罪現場調查的權利。這種警察和普通民眾分開的威權感助長了警員的孤立感,形成一種“我們對他們”的心態,他與同事們的團結感進一步加強了這種心態。效率觀是由警員執行其工作的手段推動助長的,例如,警員認為欺騙是抓捕壞人的正常手段,而欺騙同樣得到了司法系統和警察亞文化的認可,因為它在警察工作實踐中,尤其是對嫌疑人的詢問調查中被證明對盡快完成工作任務有效,同樣,經常使用欺騙手段來提高警員履行職責的效率也助長了警員與社區其他民眾之間的孤立感和疏離感[4]60-62。盡管美國在警務改革中較早就引入了社區警務的理念,強調警察走入社區,改善警民關系,重視社區警民互動,通過依靠社區民眾提供信息事前預防犯罪。但是,美國的社區警務改革成效不理想,警察的公眾形象和警民疏離的情況并沒有得到明顯改善。安科尼(Ankony)發現社區警務的理念要求警員認為自己是社區的一部分,需要覺得自己融入了社區,與大多數公民的信仰和價值觀一致。但是,調查結果揭示社區中警民之間的融合程度較低或共同價值觀少,距離感和孤立程度較高。警員很少感到與社區融為一體,實際上警員覺得自己被孤立和疏遠了,而這些感覺更多地與警員由于工作經歷形成的警察人格有關[14]4。而派羅(Perrot)和泰勒(Taylor)發現疏離感更多的是取決于社會公眾對警察的看法,而不是警察本身[15]1640-1664。事實上,公眾對警察獨特和與眾不同的看法是警察疏離感的催化劑。正如斯科爾尼克(Skolnick)所說“威權就像危險一樣,被視為有助于警察的團結。從某種程度上說,警察受到公眾敵視的經歷和體驗讓他們團結在一起,互相依賴,在警察的世界里開發資源來對抗社會排斥?!盵4]62美國警界內的研究人員一致認為,警察心理有許多獨特的人格特征,這些特征是:懷疑、墨守成規、憤世嫉俗、對不尋常事物的偏見和不信任。一個優秀的警察無論走到哪里都對邪惡持懷疑態度[12]10-25。警察心理學家們更加傾向于把警察人格定義為一種執法人員身上價值取向,認為警察人格表現為一系列的價值觀,這些價值觀使警察區別于其他社會成員,警察和非警察之間存在明顯的價值觀差異。班尼特(Bennett)和格林斯(Greenstein)研究發現警察專業的學生和非警察專業學生的價值觀沒有差異,但是他們與經驗豐富的警員有很大不同[16]439-445。萊斯特(Lester)等使用愛德華個性偏好量表(EPPS)對美國警察以及英國警察的調查結果揭示:表現需要、支配地位和異性愛等方面美國警察得分高,而英國警察的可塑性和攻擊性更強。這表明警察的人格結構不僅與非警察的人格結構不同,而且在不同國家警察之間也存在差異[4]62-63。因此,美國警察心理學家們認為警察人格是一種獨特的工作人格,它是在職業經歷中社會化建構的,而不是一種特質論模型。
警察心理學家斯科爾尼克提出美國警察文化由因需要應對來自工作中的職業壓力而廣泛共享的態度,價值觀和規范三個方面組成。警察文化構成了公眾感受最明顯的警察工作人格的基礎,一定程度上警察文化就是工作人格。美國警察文化構成要素復雜,其中一些價值觀甚至相互矛盾,一些警員在執法工作中表現出對立沖突的性格特征[4]63-64。雷納(Reiner)將美國警察文化的特征描述為“由任務/行動/憤世嫉俗/悲觀主義,懷疑,孤立/團結,保守主義,大男子主義,種族偏見和實用主義組成?!盵17]107-137警察心理學家保利娜(Paoline)等學者研究發現警察文化這種獨特的職業亞文化給警察提供了工作人格。警察文化的目的是保護警員,能使所有警員都能在“充滿不確定性、危險和強制性威權”的工作環境中保護自己。事實上,盡管程度不同,某些人格特征卻是所有警員都有的,警員確實傾向于在警察文化盾牌(Cultural Shield)后團結在一起。公眾看到并應對的正是這種工作人格,從而使人們相信存在著一種獨特的警察人格。人們感受到的是這種集體形象,而不是某個特定警員的個人特征。警察文化也因警察負面的公眾形象而得到進一步強化。警員們開始相信“內部人/外部人”的結構,這種結構提示警員們認為雖然同事們(內部人)值得信任,但他們應該對非警察(外部人)保持懷疑和警惕,不斷強調警察工作具有潛在危險性的警察培訓又強化了這種特殊心態。警員通過懷疑和保持優勢來應對職業環境的危險和不確定性[18]575-605。警員們在其對公民(局外人)的威權式執法時,通過對其工作采取負責任的態度來保持這種權利優勢。不過,雖然警員有共同的工作性格,但許多人在氣質和性格特征上仍保持著個體差異。警務部門通過選拔、培訓和接納新人加入警察隊伍,擴展了警察文化。美國對警察人格測試的目的是選拔出適宜從事警務工作的應聘者,那些能表現出警察人格特征的人被雇傭的機會更大,警察學院的正式培訓有助于進一步將警察文化融入工作方式。因此,盡管警察的人格可能存在個體差異,但存在一種機制,即篩選、學院培訓創造并強化工作人格或警察文化。警察部門嚴格地篩選出表現出某些人格特質的人,大多數學員具有基本相同的人格特質。這些警員在其職業生涯中經歷的事情繼續影響著他們的人格,最終與工作經歷一起形成了警察人格。因此,警察人格作為一種獨特的人格確實存在,它是一系列符合理想的警察人格特質和警察職業社會化融合的結果。警察文化是警察為了維護自身安全和提高專業能力的需要而創造出的職業亞文化。而警察人格則是警察文化的一項具有鮮明特征的功能并被警察文化所表征。
美國警察人格的研究起源于美國社會對提高警察素質的現實需求。警察人格研究的進展不僅取決于已有人格理論的發展,還取決于對警察職業的理解。人格特質論范式認為具有一定人格特質的人被警察工作吸引而成為警察,注重對警察人格測評的研究。社會建構論范式認為警察人格是警員在職業社會化過程中建構形成的,因而注重對警察執法環境和警察文化的探討。早期的美國警察人格研究將警察人格的消極方面視為單一固定的心理特質,而不是一個多維現象,也很少關注警察人格的形成和發展,尤其是沒有將可測量的人格特質與未來警察績效評估中可衡量的警務行為能力聯系起來。后來,學者們認識到警察人格是一個多維度和不斷變化的動態過程,是已有特質和工作經驗相結合的結果。于是,警察人格研究的重點轉向測評選拔出未來的好警察和警察文化建設。
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國警察隊伍建設卓有成效,但警察的心理素質現狀依然不樂觀。何牧、丁勇等的研究發現:近二十多年來我國警察的“智慧性”“憂慮性”和“緊張性”三項人格特質隨時代發展顯著變化,也就是說警察群體的學識和才智逐步提升的同時,心理健康狀況卻明顯下降[19]1-5。梁鐵成對后進警察人格特征測試結果顯示后進警察人格品質明顯低于對照的正常組。后進警察具有情緒易緊張、內心矛盾沖突、遲鈍、學識淺薄、順從依賴、不識大體等非合格警察人格特質,后進警察缺乏積極健康的心境,發展的潛能和可塑性等心理品質[20]1044-1045。在現實生活中因警察缺乏過硬的人格品質而不能正確處置警情的事件也時有發生。例如,2009 年2 月13 日,云南省蒙自縣民警吉忠春因倒車瑣事與潘某發生糾紛,扭打中吉忠春向潘某連開數槍致其當場死亡。2016年4月14 日,西安高陵分局渭橋派出所副所長白某開槍向與其父母有矛盾糾紛的兩名同村村民射擊,造成一死一傷。隨后,白某返回所在單位,將平日與自己并無矛盾的值班民警郭某和蒙某開槍擊傷后自殺。上述事件均造成惡劣的社會影響。2019年5月,合肥市公安局蜀山分局政委汪某某因抑郁癥服農藥自殺身亡。警察人格是警察綜合素質的重要組成部分,直接關系到公安隊伍的整體素質和戰斗力。中美之間盡管在國情和警察管理體制上差異明顯,但是,警察行業本身具有的高風險、高壓力的職業特點卻是相似的。美國警察人格研究的進展和經驗可以帶給我們以下啟示。
進入21 世紀,警察心理素質已經為世界各國警界所重視。1986 年國際警察局長協會制定了世界第一本專門針對警察的心理測評指南,并于2004年完成最終修訂。該指南參考了美國心理學會(APA)的道德原則和標準,提議對所有警察進行心理測評篩查,對測評內容和方法也制定了詳細措施,并建議只有需要評估對警察績效有重要不利影響的人格特質時才使用精神病學標簽。一些現代警務較發達的國家和地區也將人格測評結果作為警察錄用和職位調整的重要依據。我國公安部曾要求2006 年開始在全國公安機關招錄警察中逐步推行心理素質測評。警察招錄心理素質測評內容包括警察人格測驗和警察職業能力傾向測驗兩方面,但是,由于我國警察招錄對心理素質測評的內容沒有統一的規定和要求,目前,上海等較發達地區的心理素質測評包括警察人格測驗和警察職業能力傾向測驗,也有一些開展心理素質測評的地方沒有人格測內容,而只有警察職業能力傾向測試,還有一些曾經開展過人格測評的地方現在又放棄了警察人格測評,只保留了職業能力測試。招錄新警過程中進行人格測評能從源頭上排除不合格人格的應聘者,是確保警察具備過硬素質的第一關。因此,在全國范圍內統一規范開展新警招錄中的人格測試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由于社會執法環境和任務的不同,中美兩國警察的職責和基本素質的要求也有差異。我國警察人格的內涵和美國警察人格的內涵也應不盡一致。美國已有的人格測評標準化量表在檢測個體固有的一般人格特質方面科學有效,但在檢測個人的政治態度、價值觀等方面效果不理想,而我國警察隊伍建設提倡的是政治建警,從嚴治警,嚴守黨的政治紀律和組織紀律。同時,中美兩國警察管理制度和隊伍建設目標也不同,我國公安隊伍建設的總方針是“對黨忠誠、服務人民、執法公正、紀律嚴明”。因此,盡管美國人格測評工具豐富多樣,但是,一些相關測試量表需要進行適應中國國情的本土化修訂,或者在本土化人格研究的基礎上自主編制適合我國國情的警察人格測試量表。與此同時,為了提高警察人格測評的科學性,除了用量表測試外,還需要輔助以情境測試以及同行評價、檔案袋法等多種方法互證的基礎上做出綜合的評估結果。
警察文化會對警察人格產生直接而重要的影響,因此,需要通過“政治建警、素質強警、文化育警、從嚴治警、從優待警”等途徑加強新時代警營文化建設,為鍛造公安鐵軍,提升警察形象,和諧警民關系,建設一支素質過硬的警察隊伍奠定堅實文化基礎。由于人格具有可塑性,新警招錄時的人格選拔只是保證具有合格警察人格的第一步。受到來自工作經歷中的種種不良刺激和壓力的影響,原來良好健康的警察人格發生變化,甚至退化也是一個必須面對的問題。因此,警察管理部門需要給每一位民警建立心理健康檔案,利用培訓等機會對民警開展定期的人格檢測更新檔案內容。如果發現有民警已出現明顯的人格退化,則應及時采取治療、調離等相應措施來預防負面事件的發生,發揮警察心理測評的職位調整功能。
[注釋]:
①例如,2020年5月,美國白人警察暴力執法致黑人弗洛伊德死亡引發全美的持續性抗議示威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