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敘事·意蘊：愛奇藝迷霧劇場中的現實主義解讀

□王欣

懸疑電視劇的歷史可以追溯至上世紀70年代，臺灣華中電視臺播出了中國第一部懸疑探案劇《包青天》。90年代經過美國、日本等國的懸疑劇經驗借鑒，出現了帶有紀實美學的懸疑劇目，著眼于社會真實事件。步入21世紀后，中國的懸疑探案劇發力于古裝戲，出現了大量耳熟能詳的劇目，如《少年包青天》系列、《大宋提刑官》系列。直到今天，大眾傳媒不斷革新發展，網絡視頻平臺越發活躍。《中國電視/網絡劇產業報告（2020）》顯示，2019年上映的337部劇中，電視劇數量占35.8%，而網絡劇數量則占到了64.2%，充分表明網絡將成為劇集主要的傳播渠道，為懸疑劇的發展提供了良好的傳播平臺。新時代社會形態的轉變也讓懸疑劇的視角聚集到現實生活上來。2020年夏季，愛奇藝推出懸疑自制劇場——迷霧劇場，播出了《十日游戲》《隱秘的角落》《非常目擊》《在劫難逃》和《沉默的真相》五部內容優質的懸疑短劇。在現實主義風格的引導下，電影化的鏡頭給觀眾帶來了視覺審美的享受，在敘事時序上的顛倒重組以及情節的懸置、逆轉使故事產生了極大的敘述引力。而在“懸疑”成功的背后，更加需要感受到的是人們對于現實社會狀態的一種潛在關注和對于道德倫理、人文關懷的強烈訴求。

一、影像：立足現實環境

電影理論家安德烈·巴贊指出，“電影存在的重要價值，在于它對客觀現實世界的復制和再現，將原本充滿神秘色彩的社會萬象以影像語言的形式反饋出來，從而完成了對電影本體論的研究。”在迷霧劇場的幾部現實題材的懸疑短劇中，鏡頭將樸實無華的現實世界一一展現給觀眾，體現了對現實世界的復制和再現。同時，在場景造型的選擇與展現中又包含了導演的審美取向，隱藏了環境空間下的特殊語境，使情感抒發間接地表達出來。

迷霧劇場推出的懸疑短劇雖然導演手法各不相同，但文體和藝術實踐過程中的經驗使這些劇目對于畫面的攝取大都傾向于寫實風格，尤其是對典型環境的呈現，一是運用客觀的鏡頭展現人物生存之地，二是對環境進行細節刻畫。這些內容雖然看上去不是觀眾欣賞懸疑劇的主要部分，但卻在不知不覺中建立起一個真實的環境背景，增強了觀眾與影像之間的審美參與。

例如，《隱秘的角落》拍攝于廣東省西南部的湛江市，劇中可以明顯看出沿海城市溫潤潮濕的環境氣候。其中比較典型的場景就是沿海碼頭，一些商船停在碼頭，也有不少漁船隨意靠在岸邊。真實環境的展現不僅調動了觀眾對海邊城市的視覺記憶，還有觀眾身體之前所經歷的記憶和來自大腦的聯想，包括嗅覺、聽覺、觸覺等多種感官體驗，故事在這樣的環境下展開具有可信度。主人公朱朝陽的家位于一棟棟由老式的紅磚瓦片修筑的小樓之間，樓頂交織著錯落的電線網，樓體外的水泥墻粉斑駁地印在房子表面。朱朝陽的媽媽常不在家，年紀尚小的他不得不適應生活在這破舊的、沒有溫暖的房子中，也因此塑造了他寡言的性格特質。涉及三個不同時空年代的《沉默的真相》，開頭即渲染2010年霧氣氤氳下的江潭市，用遠全景展現高聳的樓宇、蜿蜒盤旋的立交橋和人潮涌動的地鐵站等現代化建筑。對于2003年平康縣人民檢察院的環境展現更多體現在細節上，木質的大門、水泥樓梯、沒有密碼的檔案柜以及黃色的鎢絲燈……2000年苗高鄉的田野、河塘和土墻則完全符合觀眾對貧困農村的印象，年代和地區的有意區分使欣賞者和藝術作品之間建立了一種積極的感知結合。同時，影像有意展現出不同時代下人民生活水平的差異，暗示社會秩序與法治工作在發展中日漸完善。

二、敘事：重在結構與人物設計

影視作品中敘事手法的運用對展現作品內容和導演意圖有著非常重要的作用。法國電影理論家讓·米特里在影像敘事基礎之上提出節奏、空間構成、聲音等次級形式。其中，節奏是懸疑劇吸引觀眾的重要因素，它通過對蒙太奇效果的控制來建立各事件之間的聯系。所以懸疑劇在敘事時序的安排上，常常會將故事發生順序與敘事順序打散重組，即熱拉爾·熱奈特所說的“時間倒錯”。迷霧劇場中的幾部懸疑短劇就在敘事時序和敘述時況的修辭調度上做了精巧的設計編排。不僅如此，故事情節各部分之間還通過對典型人物的行動和情感的展示，揭示事物之間的因果，使故事突破情感動人，指向精神內在。

（一）敘事結構的多樣性

電視劇中較常使用線性敘事和非線性敘事兩種手法，懸疑劇則傾向于后者。因為懸疑劇中人物較多、故事復雜，所以時間重組往往糅合插敘、倒敘等時序處理方式。這種錯綜復雜的敘事結構背后是編導們精心搭建的邏輯游戲，觀眾可以憑借已知的情節在腦中建構、加工故事，進行推理判斷，從而得到參與解謎游戲的快感。但有時創作者們可能會傳遞誤導觀眾的信息，使案件被揭露后達到情節上的“逆轉”。由“逆轉”帶來敘述邏輯的顛覆以及一種出其不意的審美效果。

迷霧劇場播出的第一部懸疑短劇《十日游戲》改編自東野圭吾的小說《誘拐游戲》，客觀上是以過去和現在兩條主線進行敘事，但劇中親情和愛情作為兩條感性的線索，在情節上營造了多個反轉。順序的故事是：將妹妹路婕推搡致死的沈云在犯罪后與父親沈輝合謀，準備將路婕的死嫁禍給缺錢的于海。于是沈云假裝成路婕欺騙于海，并和于海策劃勒索父親。二人在交往的過程中產生了感情，盡管于海愿意頂替罪名，但最后案件還是被警方偵破。而劇中先用妹妹路婕的死亡開啟懸念，將觀眾的側重點提前引向于海，在后面的故事發展中利用兩人的感情線，逆轉情節，擾亂觀眾的判斷。之后通過對情節的拆解重組，使觀眾得知一切都是父親沈輝所做的計劃，劇情再次出現逆轉。最后導演有意揭開沈云真正的身世，完成了對人物情感的歸置和對愛與救贖主題的升華。這樣的敘事模式將解謎的過程擺在了對人物情感的剖析上，體現了東野圭吾和編導們關注人性情懷、社會問題的創作態度。

除了非線性敘事，還有一種“循環式”的敘事，指“在線性敘事的基礎上，將一段完整的、有始有終的情節以線性敘事的方式講述，隨后在情節結尾將上述情節加以某種程度的改變重新講述，不斷循環類推，甚至可能進行多次講述”。在《恐怖游輪》《忌日快樂》等驚悚類電影中經常可以看見這樣的敘述方式。而長篇電視劇因為劇集數量和風格題材等因素影響不適合循環敘事，所以短小精悍的懸疑類短劇成為新的嘗試類型。《在劫難逃》的敘事結構就是非常典型的“循環式”敘事。由一個女企業家的死亡將謎底懸置，接著講述刑警隊長張海峰深陷兩年前失去女兒的傷痛之中，以他破案中的死亡為節點，循環穿梭在這段時空之間，牽扯出了一個個殺人案件背后的故事。在一層層的案件漩渦中，觀眾也看到了人的力量之渺小和社會矛盾難以調節之現狀，引發反思。盡管筆者認為最后科幻性解釋張海峰穿越的原因與故事主題沒有達到最好的結合，但此種敘事方式仍令劇目的懸疑性和社會性得到了大大的增強。

（二）人物形象的典型化

優秀的現實題材影視作品需要對人物形象進行高度的概括，即典型人物形象，這些形象或多或少反映著一個時代背景下某一類人的生活狀態，從中能分析出這類人群對現實社會的心理訴求。人性的本質不是善與惡的簡單劃分，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其內心世界是復雜多變的，“以單維為基調的復合型人物”也越來越多地出現在電視劇中，“他們集中凸顯某一性格特征，但同時又具備其他性格元素的對立。”例如《隱秘的角落》中的張東升，表面看上去是理性、有涵養的數學教師，其實內心充斥著自卑與欲望。他一直希望得到岳父岳母的認同和妻子堅定不移的愛，當欲望無法滿足時便走向毀滅。另一位主角朱朝陽是一個成績優異但沉默封閉的孩子。原生家庭的不完整讓朱朝陽內心變得早熟、敏感，所以朱晶晶墜樓后，他因害怕失去父愛而撒謊掩蓋了真相。張東升作為成年人，承擔了對生活的各種壓力與責任，在處理不幸時是大膽的、冷血的。朱朝陽作為兒童，過早進入社會的規訓中，面對內心的恐懼和欲望，他表現得則更加隱忍，但同樣偏執。《非常目擊》中對罪犯的心理塑造尤其突出。人們無法想象，原生家庭產生的巨大影響讓一個看似平易近人、安分守己的面館老板對“死亡”和“家人”的定義有著變態式的曲解，以至于他連環作案，殺害數人。

在這幾部短劇里還可見《沉默的真相》中江陽這樣“卡里斯馬”式的人物形象。“卡里斯馬”人物源于修辭論美學，具備兩種特征：“承載著厚重歷史意識和價值情懷；洋溢著崇高壯美之風。能以其詩性品質與崇高之美撼動觀眾的心靈。”政法系研究生畢業的江陽陽光帥氣，在女友的鼓勵下接受辦理侯貴平案。經過一步步調查，他發現案件遠不止想象中的那么簡單，涉及到的政界與商界的名流富賈是他這樣無權無勢的小檢察官不能悍動的。然而年輕氣盛的江陽不甘放棄，人物性格的合理化繼續推動著情節發展。破案這些年，江陽遭受過尊嚴的踐踏、殘酷現實的打擊，直到最后觀眾看到的已經不再是江陽檢察官身份與案件之間的客觀對立關系，而是深入到他內心的正義意志與邪惡的斗爭。終于在煉獄般黑暗的權勢網中江陽用生命點燃了正義的明燈。這樣一個人物不僅是成功推動劇情水落石出的關鍵，更多的是人物所釋放的社會主流價值力量，極大地滿足了觀眾對人性真善美的渴望與訴求。

除以上典型人物之外，還值得關注的是懸疑劇中女性角色的成長和改變。在勇敢剛強的男性警官身邊總會存在同樣干練睿智的女性警察形象，她們不再只負責男主角情感線的延伸，而是真正投入到懸案的偵破過程中。如《十日游戲》中對警察職業充滿向往的學徒苗佳，還有《沉默的真相》中颯然與溫柔并存的任玥婷，以及《在劫難逃》中十分有魄力的刑警隊隊長趙敏。女性警察的設定逐漸跳脫以男性破案為主的案件故事，不僅在整體人物設計上平衡了性別結構，還看到她們在突破案件瓶頸時起到的關鍵作用。雖然這幾部短劇中沒有以女性警官為主角的故事，但相信其中呈現出的女性形象也將成為此后精品懸疑劇中人物構建的方向之一。

越是貼近現實生活的電視劇，越能引發觀眾的共鳴，這些典型人物在身份大眾化的同時又展現出獨特的個性和魅力，且迷霧劇場的幾部懸疑短劇在探索人心幽深復雜的現實化基礎上也有對生命的哲理性思考，成功體現了影視藝術通過典型人物形象對現實生活的映射。

三、意蘊：傳達關照現實的思想

現實主義具有獨特的美學思想，是對現有社會體制和生存狀態綜合凝練而成的世界觀。總體上看，迷霧劇場的幾部懸疑短劇都將敘事視角放在了現實生活的善惡美丑上，擺脫了懸疑劇大眾化的解謎框架，對家庭教育、生態環境、官僚政治等社會痛點進行了深切關注。《隱秘的角落》中描繪的三個孩子都在不同程度上對他人的死亡造成了直接或間接的影響，也讓觀眾看到了他們身上存在的道德意識缺失：嚴良為了生存在小賣部偷零食；普普為了拿到相機假裝成走失的孩子；朱朝陽為了朋友獻計敲詐勒索張東升……不和諧的家庭環境和強迫式的教育加劇了兒童心理的扭曲和失格行為的產生。尤其是從劇末字幕展示的2006年《未成年人保護法》修訂內容可以看出，劇目警示兒童心理健康教育等問題的目的更加突出。《在劫難逃》中還涉及企業家李瀾為了逃避審查與人權錢交易、排放污水導致無辜百姓染病這種違背道德良心的內容，反映了社會變革發展過程中的各種矛盾沖突。

然而這些懸疑短劇在批判社會中丑惡形態的同時，也將主流價值傳遞給了觀眾。《沉默的真相》中，配角劉明洋作為江陽的一個活著的象征存在于劇中，在任務失敗后因精神問題被留在精神病院看管，但始終記得自己作為警察的責任。劇目播出后，網友從現實案例中找到了類似的真實人物，劉明洋這個角色成了連接虛構懸疑故事和現實世界的關鍵紐帶，讓劇中江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動人舉措在藝術表達上具有了浪漫主義色彩，也渲染了一種“向上、向善、向美、向前”的主流意識形態。對于熒幕前的觀眾而言，一方面讓人們深刻了解到社會樣貌和人情世故的百態，另一方面通過藝術化的表達引導人們要對工作、生活等做出正確的價值判斷。

迷霧劇場的優質懸疑短劇為各類型網劇做出了榜樣，對于現實主義影視作品的創作，不僅要在知覺層面做到真實客觀的展現，還要使影像與敘事之間互相關聯，建立情景交融的敘事目標，在其精神層面需要開拓融合本民族的特質，達到揭示現實生活本質、感化人心的價值意義。當前懸疑劇呈現與家庭、職場、教育等現實內容相結合的細分化特點，加之網絡平臺的崛起，也將使懸疑劇的市場更為廣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