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科幻類型片與新美國神話的建構
——以《阿麗塔：戰斗天使》為例

□劉高守一

《阿麗塔：戰斗天使》的故事本身并非來自美國好萊塢劇本體系，而是來自日本漫畫《銃夢》,因而它是好萊塢對世界文化的截取和改造。這種美國文化改造方式又與《阿麗塔：戰斗天使》本身所屬的科幻類型有關?？苹妙愋吞刭|較為模糊，但科幻在如今已經肩負起繼承西部片，成為新“美國神話”的職責，對文化霸權的建立、意識形態的宣揚有重要作用。因此，電影雖然對類型有所超越，但這一超越仍在好萊塢科幻類型和職責的范圍內。這種矛盾狀態存續于電影的“作者——類型”“遵從類型——超越類型”以及“日漫原著——美國神話”三組關系矛盾中。

一、模糊的作者

《阿麗塔：戰斗天使》由詹姆斯·卡梅隆制片，羅伯特·羅德里格茲導演。盡管電影可以劃歸在類型片中，但也有電影作者的痕跡。從法國新浪潮確認好萊塢大制片廠時代，長于類型商業電影的希區柯克、約翰·福特等導演作者身份，到安德魯·薩里斯的“技術能力、個人風格、終極光輝”三個層面，彼得·沃倫的結構作者論，實質上，類型——作者并不呈現完全對立態勢。

本片導演羅伯特·羅德里格茲運用殘肢、鮮血飛濺的暴力美學在本片有所體現。但同為漫改作品，《阿麗塔：戰斗天使》和他以往漫改作品的風格差距巨大。兩部《罪惡之城》中的夸張、變形、怪誕風格和本片完全不同?！栋Ⅺ愃簯鸲诽焓埂穼σ曈X效果、新技術的追求，更像開啟3D時代的《阿凡達》、真實水下拍攝的《泰坦尼克號》。這種從虛構世界構建逼真現實，內含電影技術的探索，正是制片詹姆斯·卡梅隆的作者標簽。

“編導一體”是作者最初的一大定義，但在本片中，真正情況則是制片與編劇合一。因此相比導演羅伯特·羅德里格茲，制片人更像本片作者。影片導演羅伯特·羅德里格茲不足以構成作者身份，卡梅隆擔任的制片人對影片明顯擁有更大的掌控力，電影雖然混雜著兩個作者的意志，卻最終仍以卡梅隆的意志為主導。甚至影片關于創作和宣傳的闡述，也往往由卡梅隆出面。

雖然在本片的創作過程中，卡梅隆具備很大掌控力，但他仍不是最終決定者。資本是最強大的幕后力量?？仿≡趧撟髦械脑妇澳茌^大程度地實現，但并非完全自主。他處在好萊塢體系下，為類型生產。即使卡梅隆對這部電影十分在意，為此制作了上千張分鏡畫稿，甚至說《阿凡達》是為《阿麗塔：戰斗天使》實現技術的準備。但由于《阿凡達》截至目前位列全球票房第一的商業價值，他不得不忙于執導《阿凡達2》，而放棄本片的執導，將之交給羅德里格茲。

《阿麗塔：戰斗天使》是融合個人印記，符合類型模式，在考量觀眾和市場反響下，保證商業利益最大化的商品。它是精明的大制片廠產物，游離于類型內外，又具有個人作者標簽。

二、從屬與超越類型

毋庸置疑，《阿麗塔》是科幻類型片。盡管科幻不像西部片、歌舞片、神經喜劇片一樣，最初被研究者劃為類型，但時至今日，科幻也具備可視的類型特征，歸屬于好萊塢類型片。類型作為“一個成熟電影觀眾在看電影時熟知、默認的概念”①，圖像、情節及人物的高度相似，是類型電影內不可忽略的特質，而科幻在這三個層面都符合類型特質，并通過種種方式和觀眾形成共識。

《阿麗塔：戰斗天使》中，首先是人物的臉譜化和功能化。人物設置為功能而服務，感情/雨果，父親/伊德，對手/維克特，人物最大特征在于善惡劃分、二元對立的脈絡極為明顯。阿麗塔、伊德作為正面的善，對抗維克特、諾瓦反面的惡，拯救善惡交接點的雨果。這種對立甚至通過地理位置進一步細化明確。阿麗塔、伊德所在的廢鐵城為善，諾瓦所在的撒冷（維克托作為諾瓦在廢鐵城代理人，也可算作撒冷）為惡，兩地視作善惡對立的表層象征。《阿麗塔：戰斗天使》創作者沒有在人物深度、復雜性上做過多挖掘，人物更多是情節展示乃至視覺效果畫面的工具。

同時本片情節拋開視覺特效和虛構的環境外殼，內在是無比傳統的類型建構方式。托馬斯·沙茨在《好萊塢類型電影》中歸納了類型電影情節進展的方式，而《阿麗塔：戰斗天使》也在這一邏輯中，建構的過程首先是“通過各種敘事、圖像志線索，建立固有戲劇沖突的類型社區”②。電影運用阿麗塔的視點，讓觀眾接受廢鐵城的社區建構，將人類機體部分改造成機械設定介紹給觀眾，并暗示廢鐵城隱藏正義與邪惡，對立廢鐵城與天上撒冷的沖突。其次，通過類型角色的行動和態度顯現沖突。阿麗塔和伊德正義立場的建構，是通過有人偷偷獵殺少女（危害社區穩定），兩人要揪出兇手（維護穩定）這一事件進行沖突的開始。再次，用傳統情境強化沖突到危機?！栋Ⅺ愃簯鸲诽焓埂分?，危機是獵殺少女者背后的廢鐵城黑幫頭目維克托，甚至他的權勢足以操控機動球比賽，威脅阿麗塔生命。最終，以“消除物質的方式解決沖突、恢復秩序”③。阿麗塔用暴力殺死了維克托，恢復了廢鐵城的平和秩序，解決了矛盾。

而畫面中對視覺效果的重視，科幻特效的差異化處理，恰是科幻約定俗成的慣常特征?！栋Ⅺ愃分袑夹g的挑戰看似是創新，實際上符合類型創作的方式。阿麗塔作為全CG主角，由維塔工作室運用動作捕捉、表演捕捉和CG技術呈現。演員出演角色，但出演并非呈現在成片中，由演員羅莎·薩拉查——CG羅莎·薩拉查——銀幕阿麗塔這一過程，產生最終銀幕形象。她的形象充分體現了科幻對技術的仰賴。

《阿麗塔》對類型體系而言，也有特殊性。托馬斯·沙茨將類型劃歸為秩序、融合兩種儀式，男性為主導，沖突外化暴力的秩序儀式（黑幫片、西部片、偵探片），一對情侶/集體主導的，沖突內化并“轉化成情感語匯”④的融合儀式（歌舞片、神經喜劇片、家庭情節?。?。它的超越就在于，在某種意義上，它是秩序、融合兩種形式的結合，通過暴力手段實現目標的女主角將兩種分類的元素進行了替換合一。主角阿麗塔是女性角色，也是社區秩序的維護者。用獨特的武術機甲術，以暴力方式貫徹愿望、動機。對類型而言，這也代表著某種突破。

這種超越類型，只是范圍內有限的變化，也正是電影創作者的高明之處。從屬于體系內，靈活的類型變化更能吸引觀眾。盡管絕對女主是種進步，但阿麗塔仍是建構出的、奇觀式的女性在場。阿麗塔的角色性質和電影《神奇女俠》中看似無所不能的神奇女俠類似，仍是被消費的符號化形象?！栋Ⅺ愃簯鸲诽焓埂返某絻H存在于表層，真正好萊塢類型的精神內核仍隱藏于電影深處難以撼動?？苹妙愋退缲摰奶厥庖饬x致使《阿麗塔：戰斗天使》不自覺承擔起“美國神話”的義務。

三、美國神話的建構

歸根結底，《阿麗塔：戰斗天使》作為類型不可撼動的原因，在于對類型的功能性繼承。類型研究中，安德烈·巴贊認為“西部片是一種神話與一種表現手段結合的產物”⑤。商業電影、類型電影的意義在于制造神話，但西部片興盛的時代已經過去，無論是故事還是圖像都無法承擔、滿足今日觀眾和銀幕的需求。觀眾如今更習慣于對未來的想象，因而幻想未來世界的科幻片承擔起新美國神話的責任。

這種“美國神話”的建構，滲透在電影內部各個方面。盡管電影原作來自日本漫畫《銃夢》，但科幻類型的改編必然將原故事收編在好萊塢模式下。阿麗塔這一人物形象，看似是漫畫主角加里陽子的復刻，但漫畫中的加里是日本人，電影《阿麗塔》則選擇了好萊塢白種人女星羅莎·薩拉查。演員的選取本就是一種權力機制。明星對電影的重要性不言自明，為符合觀眾、市場和更深層的文化，好萊塢科幻改編日漫一大內在邏輯，即承擔“美國神話”的科幻類型題材，必須由符合美國形象的白種人擔綱主演，不太可能是非白人女星，尤其是亞裔演員成為電影勇敢堅強的正面主角。

除此之外，“美國神話”的建構同樣在影片內部?！栋Ⅺ愃穼⒁庾R形態融合進電影內，將原著進行改頭換面式的掏空處理。漫畫中原來的地下廢鐵城——天空城撒冷是兩個對立的居民群體，是漫畫第一部《銃夢》中最重要的矛盾扭結所在。在這種對立關系中，同時兼具個人存在與社會形態的思考。在漫畫《銃夢》中，廢鐵城居民和撒冷居民還有另一層次的象征。廢鐵城居民都是身體置換成機械的改造人，只有大腦屬于自己。甚至主角阿麗塔也全身都是機械。而撒冷人卻全是血肉之軀，這也是撒冷人認為廢鐵城是非“人”，并且厭惡廢鐵城的原因。但其實撒冷人在18歲接受印記時，大腦已經被手術置換成了芯片，他們沒有大腦，只有肉身。這種設計充滿象征意味，但此種隱喻在電影中并未體現。原著中關于人類存在層面和社會形態的哲學思考，電影全部通過粗暴的講述方式，省略、隱沒成正邪對立的一次暴力斗爭。有關存在的批判性思考，只作為隱喻深藏于電影中。

因此，片中的阿麗塔最終建構成如西部片、偵探片一樣經典類型中的人物形象，一個“超人”式的孤膽英雄。在這一層面上，《阿麗塔：戰斗天使》從未超越過類型的內在邏輯，并且極好地完成了科幻必須擔負的美國神話職能。它的暴力平復社區秩序也只是對問題的簡單化處理，符合科幻類型邏輯本身。融合進電影中的意識形態和漫威電影、超級英雄系列并無二致，即一個美國白人拯救世界。此種科幻仍是通過文化輸出的方式宣揚某種美國精神與文化特質。

四、結語

從某種意義而言，科幻具有更廣泛的受眾。西部片是美國西部故事，但科幻電影的背景可以用全球乃至整個宇宙，展現西部類型中隱藏的拓荒、冒險精神?？苹?，接任了西部片“美國神話”的職能。科幻，正是現在的未來神話，代替西部片完成美國精神的傳承，以一種更隱蔽的方式完成文化宣揚。因而《阿麗塔：戰斗天使》盡管有作者印記，但卻更屬于類型；有超越類型的突破，但實則保有著類型最核心的精神。究其原因，是它承擔著再現“美國神話”的任務。

注釋：

①郝建.類型電影教程[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4:3.

②③[美]托馬斯·沙茨.好萊塢類型電影[M].馮欣 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37.

④[美]托馬斯·沙茨.好萊塢類型電影[M].馮欣 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41.

⑤[法]安德烈·巴贊.電影是什么[M].崔君衍 譯.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87: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