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的自戕與擁抱
——從《香魂女》到《我們倆》

□ 韓飛龍

二十世紀的三次女性運動高潮使人們不能再去規避女性問題，作為兩性之一的女性同胞千百年來受盡了屈辱和戕害，眾多女性主義者也從各個方面力圖為女人發聲。其中，波伏娃通過對女人一生各階段的分析，從存在主義的角度將婦女問題全盤托出。“女權運動的這種弱點的根源在于內部分裂”，1993年的《香魂女》無疑批判了傳統封建男權思想，更可貴的是，影片觸及了女性問題的核心，那就是香二嫂和環環這兩個香魂女之間的分散。進入新世紀以來，關于女性的作品更加多元化，從最初一味排斥男性的在場到追思女性內部，再到《我們倆》這樣溫情的擁抱。可以說，《我們倆》是對《香魂女》的一種解答。導演謝飛曾說：“說淺層的，是對封建傳統劣根性的愚昧荒謬的抨擊。說深層的，是表現人性的扭曲（也可以叫異化）與復歸。”《我們倆》不僅讓我們看到了老太太與小馬之間的溫情，也讓我們看到了人性的溫情。在女性之間溫情存在的基礎上共同努力，爭取世界上不再有人性的扭曲，那時人性也就回歸了。

一、香二嫂由受暴者轉為施“暴”者

“香二嫂是影片的中心，其性格的多面性、復雜性，心理情感的巨大起伏、變化，是影片敘事的焦點，是攝制組各行各業共同的創作目標。”謝飛曾明確指出這一點，在導演看來，香二嫂無疑是影片的主人公，通過描寫香二嫂心理、情感的起伏和變化，將香二嫂由受害者的形象逐漸過渡到施暴者的形象，繼而向觀眾展示了一個多面化、復雜性的香二嫂。一方面，斯琴高娃飾演的香二嫂遭受著瘸二叔的家暴、任忠實的始亂終棄；另一方面，她為了逼迫環環屈從而“千方百計”。

在新洋貞子的房間中，香二嫂說出了自己的遭遇。七歲那年，她被賣到瘸二家里，十三歲就已經圓房，年少的香二嫂甚至差點跳入了屋后的香魂淀。原來香二嫂的命運是這么悲慘，可以說香二嫂的一生是悲慘的，一個七歲的孩子從童年一直被“強暴”到現今。瘸二一直只是將香二嫂視為性欲的發泄對象，他通過毆打和強暴來征服香二嫂，從而獲得一種暫時性的滿足感。如往常一樣，瘸二醉酒回家后和香二嫂爭吵，瘸二采取非人性的方式對待香二嫂。他野蠻地將香二嫂騎在身下，一只手按著她，另一只手使勁兒扇過去。枕頭也成為瘸二的武器，原本睡覺用的枕頭現在成了使香二嫂不能呼吸的工具。瘸二在枕頭下發現避孕藥后更是大發雷霆，香二嫂實在忍受不了這種侮辱性毒打，她跑了出去。“根據主流意識形態，男性人物不可能成為性對象，男性也不愿意凝視自己同類的裸露。”瘸二的虐待肯定使香二嫂明白受虐待的殘酷，然而她還是將女性受壓迫的包袱給了環環。

環環和金海本來互有情意，可環環最終還是成了金海的嫂子、墩子的老婆。環環家曾找信貸社貸了五千塊錢，原本指望圍個魚塘掙些錢，不想發水連本都沒撈回來。環環的母親哀嘆五千塊錢可怎么還啊，一旁的香二嫂看著勤勞能干的環環，終于動了心。香二嫂最開始讓村里的老五奶上門說親，不曾想環環家中不愿意這門親事，老五奶提及金海和環環搞對象，香二嫂也就再從金海身上尋找突破口。金海一直在香二嫂家中做工，二嫂就用了調虎離山之計支開了金海。香二嫂從省城回來后開始下一步行動，她向王所長暗示了環環家的貸款。不久老五奶就帶來了好消息，環環自己愿意嫁到香二嫂家，唯一的條件就是要一萬五千塊錢。香二嫂這次笑了，這種笑卻深深透露著女性同胞之間互相戕害的悲劇意識。正如戴錦華在《霧中風景》中所講：“女性的社會地位正經歷著一個不斷加劇的悲劇式的墜落過程。”

二、環環無法行動的存在狀態

環環沒有辦法行動，但她又必須存在，她只能屈從。法國存在主義女作家在《第二性》里寫到：“她不能行動，她必須存在。”波伏娃的《第二性》可以說深受薩特存在主義思想的影響，《第二性》的核心思想更是存在主義對人的存在的關注。存在主義認為行動的前提是自由，經過自由選擇，人才能成為人，在此之前，人是不完整的人。環環的行動沒有自由可言，與其說她擺脫貧困家庭，此后走上幸福的康莊大道，不如說環環戴著沉重的腳鐐在黑暗的牢獄中爬行。香二嫂制造的環境允許環環行動，但這種行動被剝奪了自由，而恰恰行動的前提應該是自由。

環環必須存在，但環環又無法行動，因為環環沒有自由可言。香二嫂在環環身上看到了自己，這些傷痕對香二嫂來說再熟悉不過，她對環環的要求就是和墩子好好過日子，哪怕是看著眼前身體傷痕累累、心靈千瘡百孔的環環。環環忍受不了墩子的虐待，她嚎啕大叫，環環的喊叫聲使得整個院子都能聽得見，可還是入不了香二嫂的心，環環撐著一條小船走了。香二嫂也撐著小船到環環家中興師問罪，“環環，我給你提個醒，你可是我用一萬五千塊錢娶來的兒媳婦，你老住在娘家算怎么回事？”本來已經淚流滿面的環環此時更加傷心欲絕，要么回去，要么連本帶息還給香二嫂。香二嫂屢遭瘸二的家暴虐待、任忠實的始亂終棄后，終于明白了環環是自由的，環環是一個人啊！影片結尾處，香二嫂對環環說：“環環，你跟墩子離了吧。人這輩子太長了，哎，以后再找個合適的，娘給你置辦嫁妝。”環環只是說了兩句：“誰還會要我呢？誰還會要我呢？”香二嫂從小被封建傳統男性話語體系“強暴”，香二嫂有香二嫂的悲慘，只是她不應該再去“強暴”環環。謝晉關于《香魂女》的主題也有兩種看法，表面看是對傳統封建的抨擊，深層看是人性的扭曲與回歸。當香二嫂不再“強暴”環環并且與“環環們”擁抱在一起，女性內部就首先擁有了強大力量。

三、一老一小的擁抱

由馬儷文指導的影片《我們倆》如同一段舒緩悅耳的輕音樂，它沒有太多的波瀾曲折，故事僅僅圍繞老太太和小馬展開。同時該片又像一杯老酒，無論何時開啟它的瓶塞，總能讓人折服它的味道。一個是居住北京幾十年的孤寡老太太，一個是初到北京求學的女學生，兩人之間看似隔了十萬八千里，一處小房子卻將老太太和小馬的心緊緊連接在一起。作為一名女性導演，馬儷文很擅長從女性自身角度觀察生活、揭露生活。

老太太和小馬的情誼可以說是吵架吵出來的。前來北京求學的小馬背著黑色書包、穿著綠色軍大衣挨家挨戶地找房子，找了好幾天后找到了老太太家。金雅琴飾演的老太太是一個幽默的老太太，從一開始對小馬就采取“不友好”態度，恰恰也正是從影片開頭就表現了老太太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老太太看著忙碌的小馬笑著說：“幾十年了也沒有這么熱鬧過”。原來老太太已經在這個荒涼的小院里生活了幾十年。這個曾經當過兵、騎過馬、抽過大煙的女人一生經歷了這么多，現今看著正值青春、勤勞吃苦的小馬不免產生了一點喜歡。老太太和小馬的感情并不是像潮水般涌來，兩個人的心里經歷了一個交往的過程，小馬不僅租下了老太太的房子，也開始走進老太太孤獨的內心。老太太看見小馬準備要洗漱，她也沒有選擇默默無聲，而是用拐杖敲窗戶告訴小馬要燒開水澆。水龍頭在寒冬之時自然已經被凍住，而打開水龍頭的辦法就是用熱水澆，人何嘗又不是這樣呢？或者說在女性分裂的內部，不也正需要用溫暖與擁抱去化開冰封的間隙嗎？小馬在用完老太太的電話后，老太太讓小馬交三毛錢，小馬懇求老太太別這樣，老太太還是堅持要收三毛。小馬后來又想把老太太的電話搬到自己屋里，不經意間發現了貼在窗戶上面的一張電話表。上面包括居委會、煤氣站、糧油站、北區醫院等，還有各種人名，小馬這時意識到老人原來是這么孤獨，上面寫的不是一個個電話號碼，每一個電話號碼都增加老人的一份孤獨。荒涼的小院，孤獨的老太太，在小馬的刺激下心口隱隱作痛，兩個人都屬于嘴直心快之人，小馬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后急忙回屋拿來熱水瓶。快過年了，小馬把整個院子裝飾得很是喜慶，給這個荒蕪的小院子帶來一絲生氣。

老太太和小馬彼此擁抱，她們不會為了顯得自己存在而壓迫另一方，實際上女性受壓迫不僅僅來自男性，同時也來自某些女性。老太太和小馬并非這樣，在她們兩個身上，有的只是相互擁抱的溫情流露。小馬決定搬家，因為害怕老太太不舍，所以趁老太太熟睡的時候偷偷走了。這一走，老太太的精神垮了，她已經和小馬連在一起。老太太望著空蕩蕩的屋子說：“真搬走了？真搬空了？真搬空了？就這么搬空啊？”老太太的女兒說：“她自己家人都沒這么親，和一外人一起住了這么兩天，還這么舍不得，真邪門。”影片最后，小馬這個外人來到鄉下找老太太，老太太只能看著小馬不能說話，老太太一只手緊緊握住小馬的手，另一只手拿毛巾擦著淚水。老太太和小馬之間的情感是如此堅固，盡管她們年齡相差巨大，一個是初入校園的青春少女，一個是風風雨雨走來的耄耋老人，但二人之間有一個連接的紐帶，她們都是女人，她們是彼此擁抱、互相依存的女人。

四、結語

《香魂女》是對女性內部分裂的一次反思，《我們倆》是對女性內部擁抱的一次展望。波伏娃也一直強調，解放只能是集體的解放。當香二嫂不再“強暴”“環環們”，將會出現更多的老太太和“小馬們”。如果一部分女性和男性一起聯合壓迫女性，那女性或許永遠是“第二性”的存在。男權話語體系捆綁著女性的大腦，女性同胞捆綁著女性的四肢，然而解決矛盾的方法不是一方壓制著另一方，而是建立在人之為人的前提下。“人們將女人關閉在廚房里或閨房內，卻驚奇于她的視野有限。人們折斷她的翅膀，卻哀嘆她不會飛翔。但愿人們給她開放未來，她就再也不會被迫待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