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父權與基督—救贖敘事：園子溫電影的女性主義思考

□ 王偉楠

作為在國際影壇頗受關注的當代日本導演之一，園子溫佳作頻出。2002年，第一部初步脫離了早期實驗性質的電影長片《自殺俱樂部》引發關注，此后，有以福島核泄漏為題材或背景的《希望之國》《悄然之星》和《庸才》，有改編自真實事件的《冰冷熱帶魚》《戀之罪》，有以自身或者好友親身經歷作為素材的《紀子的餐桌》《愛的曝光》，也有以女性問題作為出發點的《真實魔鬼游戲》《反情色》，等等。從這些影片中可以看出園子溫創作的多個面向，對父權制的思考及其反父權的表達或隱或現地貫穿于園子溫電影的整個作品序列中。他的作品因此也可以劃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以家庭敘事為主，主要著眼于傳統家庭秩序的崩解及父權文化批判；第二階段，園子溫開始聚焦于女性在社會中的生存境況，并將這兩者加以結合，女性既是父權制社會的被剝削者，亦是反抗者與拯救者。

一、傳統家庭秩序的崩解與反父權敘事

園子溫電影里一個反復出現的重要母題是關于“家庭”——傳統家庭秩序的崩解、對父權的反抗以及原生家庭的影響，這體現在他的多部影片里，從《紀子的餐桌》到《神秘馬戲團》《愛的曝光》《冰冷熱帶魚》《庸才》，再到2017年的《反情色》都對此有重要表達。《紀子的餐桌》里家庭表面和睦，但實際在合照里已經顯現出了裂縫，合照中姐姐、妹妹沒有看向鏡頭或面帶笑容，而父母顯然并未發現這種情況。父母與子女的不相理解，導致姐妹兩人分別出走東京，家庭走向解體和崩潰，母親不堪忍受現實而自殺，父親徹三為了挽救家庭啟程尋找女兒。《神秘馬戲團》有一個變態而邪惡的父親，分別將妻子和女兒放置在窺淫的地位滿足自己的性快感，母親嫉妒女兒，女兒離家出走，多年后又回來復仇。《愛的曝光》是關于家庭被外部的非法宗教入侵。《冰冷熱帶魚》是父權的喪失和家庭遭受內部和外部雙重危機后的終于崩潰。《庸才》里有一個混蛋父親，不斷羞辱壓榨著自己的兒子，導致最后的弒父……這幾部影片又可以劃分出兩種基調：一是關于傳統家庭秩序的崩解，如《紀子的餐桌》《冰冷熱帶魚》和《愛的曝光》；二是關于父親的強權及與之對應的反抗，如《神秘馬戲團》和《庸才》。

（一）傳統家庭秩序的崩解

日本電影有很大一部分是關于家庭的論述，從小津安二郎到成瀨巳喜男、是枝裕和乃至園子溫都概莫如是，“說家庭，說夫妻，說結婚，說父母、兒子和女兒之間的親情關系。”園子溫并不喜歡小津，并且在采訪中也一再表達了對小津電影的否定和不認同，甚至將小津視作“反上帝的人，反基督者”。園子溫認為，小津電影里的家庭以及人與人之間是刻意壓抑著的，表面看似和諧相處，但在冰層底下有水流在急速涌動，那些總是和和氣氣的家庭、美好的家庭都不是真實的。現代日本家庭的平靜外表下，掩藏著父母子女的矛盾和壓抑。但反過來，一個走向破碎的家庭是什么樣的？園子溫不僅反小津電影的不真實，也反一般影視劇的夸張和強戲劇性，“酗酒的父親，母親追求其他男人，妹妹吸毒，這都是想象出來的，真正的破碎的家庭很平常，是慢慢走向破碎的。他們就是這樣活著。”

《紀子的餐桌》是園子溫這種關于家庭關系思考的一次集中實踐。他小心處理著父親的角色，這里的父親也正像我們現實生活里的大多數一樣，女兒要單獨去東京，父親因為擔心可能的危險便予以否決，帶有一點大男子主義。家庭是和睦的家庭，父親也是正常的父親，盡管冰層底下有一股股小暗流，但這不正和我們的現實相似嗎？但是最后整個家庭依然無可避免地走向了崩潰和解體。園子溫正想表達這樣一種思考：“家庭里每個人都是好人：好女兒，好父親，好母親，好姐妹，但是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冰冷熱帶魚》是關于父親權威的喪失和一個家庭走向解體的必然歷程。這是一個中途組建的家庭，反叛的女兒，續娶的妻子，第一場餐桌戲就奠定了這個家庭的氛圍，妻子只是應付性地拿出超市的冷凍食品熱一熱，女兒才吃幾口就被街頭混混叫了出去，父親社本有不滿也沒說出來，飯后在馬桶里嘔吐。三個人圍坐在餐桌前毫無交流，只顧做著自己的事。社本對夫妻關系的冷淡和女兒的叛逆無能為力，甚至連家庭表面的和諧也無力維持。村田一家也是開熱帶魚店的，但是不同于社本的家庭作坊，已經建立起了現代性的大企業。兩個家庭的經營模式可以看作一個隱喻，社本及其所向往的是小津式的傳統的和睦家庭，而村田一家則代表弱肉強食的現代資本主義體系。村田用暴力征服社本的妻子，又讓他女兒在他的店里工作，村田的強勢侵入讓社本的父親角色岌岌可危，家庭的危機從內部延展到外部，可懦弱的社本無能為力，在遭遇村田所代表的強權之后，只能躲在天文館里寄托自己的幻想。

《愛的曝光》里家庭的崩解不同于之前兩部，《紀子的餐桌》寫家庭的內部危機、父親的失職與追回；《冰》的家庭危機從內部逐步延展到外部；而《愛》是《冰》的進一步深化，對園子溫來說，也是關于“家庭崩解議題”的更深一步思考。《愛的曝光》里，家庭遭遇的危機不只是內部的失衡，更多的是遭遇了整個社會上恐怖力量——一個邪教團體的入侵和破壞。

（二）反父權敘事與原生家庭魔咒

園子溫自述有一個嚴厲而強勢的父親，控制所有，家庭其他成員就像奴隸一樣。早年的家庭生活經歷深刻影響了他之后的創作，因此幾乎所有的電影都有這樣一個關于家庭的母題：強勢的父親以及與之相對應的反父權表達。

《庸才》的男主住田祐一有一個濫賭的父親，酗酒，暴力毆打兒子，詛咒他年幼溺水時怎么沒有死去，讓他快點死，好去領保險金，并將自己現在的失敗全部歸因于兒子；女主茶澤景子的父母在房間里造了一架上吊的裝置，并且告訴她，這是專門為她做的，裝置做好的時候希望她能去死。《神秘馬戲團》里有一個變態的父親，分別將妻子和女兒放到窺淫的地方，滿足自己的欲望，母親不保護女兒反而開始嫉妒她。《冰冷熱帶魚》里入侵了社本家庭的強大的村田在臨死前不斷重復地喃喃自語：“父親不要打我，父親我錯了，我不再頂嘴了，母親快來救我。”這樣的臨死前接近無意識的呢喃，恰恰表露了他思想深處所受到的最原初的影響。村田這樣的性格源于他自己的童年家庭的生活經歷，甚至直到成年也始終未能逃脫出父親的影響，反而成為父親那樣的人，進而又影響到其他人。

二、基督—救贖敘事：作為拯救者的女性形象

園子溫電影的敘事和人物設定有一個主要的潛流，就是受到《圣經》原型故事的影響，尤其是關于神救世人、犧牲與重生、愛與救贖，這主要體現在他的兩部電影里，分別是《愛的曝光》（2008）、《冰冷熱帶魚》（2011）。

在《愛的曝光》里，園子溫有意將洋子的形象設定為女性基督，即圣母瑪利亞。洋子對于優而言是女性拯救者的形象，母親生病早逝，離去前交給優一個圣母瑪利亞的雕像，讓他去尋找一個這樣的妻子。父子兩人相互依靠，但熏的到來入侵了優的家庭，令優的父親情緒波動強烈，每天強迫兒子懺悔認罪，而善良的優甚至故意撒謊找父親開解，不久更進行偷拍女性底褲的活動。就在優的生活陷入混亂的時候，洋子的出現對優而言意味著生活希望的重新點燃，母親的寄望也有了實現的可能。隨后優又從洋子處聽到了《哥林多前書》第十三章，領悟了愛的意義。第三次洋子從瘋人院喚醒了已經精神錯亂的優。但同時，優也是洋子的救贖者。第一次是在洋子遭受流氓圍攻之時，第二次在洋子被邪教洗腦而優強制把洋子綁在車上，第三次優直接闖進了邪教的總部以血來拯救迷失的洋子和被邪教入侵分離開的家人以及分裂的家庭。

最重要的是他們彼此的第三次救贖。韓松落曾論述過愛的喚醒功能：“愛會促成一個人的自我覺醒，讓人和世界發生深度接觸，是觸及靈魂的試煉，從這個角度再看《睡美人》童話，就會發現其中深刻的隱喻，被純白世界庇護的公主，僅僅是遭遇詛咒經歷磨難，還不足以使她成為一個完整的、清醒的人，一定要被另一個人吻過，她才會醒來。”洋子被邪教洗腦，是一種“意識的沉睡”，而優在拯救了洋子的同時受到了刺激，迷失了心智，他們彼此用愛以及愛所延伸出的淚乃至血將對方喚醒，這與《睡美人》的寓意也相一致。園子溫曾表達過，“詩歌和電影的主題一樣，都是愛。”在《愛的曝光》里，園子溫也表達了這樣一個主題，即關于愛與救贖的主題。電影結尾的最后一幕是優砸破車窗玻璃后兩人雙手緊緊相握，這代表了兩個人歷經多重波折后的最終相會。村上春樹的《1Q84》里有一段話恰好可以作為這部電影及其最后一幕的最佳注腳：“我們是為了相會才來到的這個世界。也許我們自身并不明白，恐怕這才是我們進入這里的目的。我們必須通過眾多繁瑣的事，道理不通的事，無法說明的事，奇妙的事，鮮血淋漓的事，悲傷的事，有時是美妙的事。我們被尋求誓約，而后給予。我們被賦予試煉，而后穿越。然后我們達成了來到這里的目的。”

2005年的《冰冷熱帶魚》看似到處都是關于色情、暴力和血漿，但其實在顯微處仍然可見“圣母瑪利亞”的影響。在最后社本開車去往小屋時，幾個鏡頭指涉意味明顯，房子頂上是十字架和耶穌基督的受難像，房間內外是歪斜或殘損的圣母瑪利亞的雕像。隨后社本對女兒進行了一次血的教訓，用自己的犧牲讓自己的女兒真正成長起來。從《冰冷熱帶魚》開始，園子溫就意識到，家庭的崩潰和解體不僅來自于內部的暗流，也應該指向更深一層次的日本社會文化結構。園子溫對此矛盾的最終解決，看似指向暴力，其實內核還是愛，父親對女兒的愛。這里社本的父親形象也正是自我犧牲以救贖世人的耶穌基督的家庭化隱喻。

三、結語

從園子溫的創作中可以發現兩條相繼延續的脈絡：一是問題的提出，即有關對傳統家庭秩序的崩解；二是問題的解決，即崩解后家庭的再建立。在后一部分，園子溫指出家庭的解體不僅來自于內部的暗流，同時也指向更深一層的日本社會文化結構。《愛的曝光》《冰冷熱帶魚》《真實魔鬼游戲》這三部電影涉及了外部力量對家庭的入侵，分別對應極端宗教（零教會對應現實中日本的奧姆真理教）、資本與父權制文化結構。在園子溫看來，女性既是當今父權制家庭與社會秩序中的不可見者與被壓抑者，但同時也蘊含著新生和拯救的力量。從《圣經》的原型故事出發，園子溫將救贖的希望最終寄托在女性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