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相的探尋和抵抗的詩學
——刁亦男導演電影的生存敘事

□ 王發奎

在關于電影《南方車站的聚會》（以下簡稱《南方車站》）的一場訪談中，導演刁亦男講到了他最初的電影觀的形成，是由來于“一種拋棄邏輯的關乎感受性的真實，一種與心靈挖掘相反的、對于存在的表象的絕對熱愛”①。從這樣一種電影美學和影像詩學出發，不論是早期節奏溫柔的《制服》《站臺》，還是近來敘事酷烈的《白日焰火》《南方車站》，在關于存在表象的物質化敞開和人物內心的鏡語訴說背后，體現出了電影創作者深刻的生存哲思和豐富的生命敘事。他展示了欲望本能和存在的虛無，并呈現出一種以暴力和奇情抵抗存在本相的詩學。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能在刁亦男的光影里發現一種廣闊和突破，一種對“不高級的油膩的戲劇性”的突破②。

一、欲望本能的演繹

“人總是不斷地從一種欲望向另一種欲望過渡和轉移。因而，欲望過渡和轉移的過程也就是欲望變動不居的過程……人類總是永遠處在欲望和滿足的持續、中斷的交替之中。”③欲望是人性的本質和存在的必然命題，也是人類不斷認識自我和推動社會發展的永恒驅動力。由于欲望與敘事之間天然的聯系，與圖像和影音之間的根本性勾連，欲望敘述成為電影時代重要審美的圖式。所有載入史冊的經典電影，都是因為集中且多層面地展示了蘊含深刻時代意義和社會普遍性的欲望，并引起我們對人類心理和社會發展的思考及正視。從這個角度考察刁亦男的電影作品，從文藝特質鮮明的《制服》，到開始“黑化”的《夜車》；從舉重若輕的《白日焰火》，到極富黑色張力的《南方車站》，不斷改變的是導演的制作技巧，一以貫之的是欲望的展露和挖掘。

《制服》里的欲望來自底層，是樸素的也是躁動的。一個生活在破敗廠區的小裁縫，在沉默寡言里壓抑著自己的欲望，直到他偶然擁有了一套代表著權力、身份和地位的警察制服，沉潛于心底的關于金錢、尊嚴和戀愛的欲望，被徹底激發出來且不斷膨脹。還有音像店營業員鄭莎莎，被欲望的黑暗之光魅惑，在暗夜里通過特殊行當滿足自己對美好未來的欲望，在虛構的世界里欺騙自我也欺騙世界。鄭莎莎和王小健，哪怕互相早已知悉對方的“雙重”身份，即使欲望把自己摧垮，他們依然愿意靜靜地等待情感的浪漫和生命的波瀾。刁亦男在《制服》里給觀眾展示的是一種普遍的貪婪和基本的欲求，在導演營造的時代氣息和空間氛圍里，讓人們關注需要撫慰的生命和需要理解的生存。

《夜車》里的欲望來自性愛和情欲，它在每一個鏡頭和場景中氤氳。喪偶多年的女法警吳紅燕在冰冷的工作之外，是對于男女歡愛不可遏制的渴望。被欲望和沖動驅使，女主人公一趟趟地去往婚姻介紹所尋找自己合意的交往對象。她在鏡子前撫摸自己的身體，偷聽隔壁發廊小姐的叫床聲，干涸許久的耳朵和心靈在妓女的歡愛聲中被喚醒。她開始為了性愛沖動去冒險，在性的越軌行為中將性文明、性道德以及生命的安危拋卻。可以說，《夜車》的全部題旨就在于欲望的敞開和還原，在于揭示欲望的心理密碼。

《白日焰火》和《南方車站》中的欲望是在刀尖上舞蹈的欲望。粗糙質感的影像顯示著主人公膨脹的內心和扭曲的靈魂。張自力是黑色電影里最常見的偵探形象：一塌糊涂的私人生活，性欲勃發又迫切地探求罪案的真相，甘愿冒著生命之虞貼近危險的兇手去宣泄欲望。女主人公吳志貞有致命的誘惑，但卻不得不極力掩蓋自己的欲望，當她終于向欲望屈服時，便也將自己推上了不歸路。《南方車站》中的周澤農是典型的反英雄的黑色人物，他的逃亡引起的是警察通緝和無數人對于30萬元懸賞金的追逐。殺戮、血腥、色情在野鵝塘這個灰色、混亂的底層空間中不斷升騰，像從深淵仰望天堂一樣，懸賞金令人們鋌而走險，趕赴一場沒有歸途的聚會。

二、生存本相的探尋

“欲望的激發當然并不單單引向快樂。因為，一個更深邃的本能的世界被敞開了……在個體心理的意義上，欲望的發現與焦慮的生成幾乎是同時出現的。”④欲望的生成當然會帶來自我的焦慮、壓抑、緊張，同樣，欲望的敞開也是對孤絕、黑暗和自我喪失的永恒本質的挖掘。在刁亦男的鏡頭之下，生存和人性本相探討既是敘事誘因，也是敘事指向。

身份焦慮是刁氏電影的一個重要母題。《制服》中的王小建和鄭莎莎，那套警察制服和白色的連衣裙分別是掩飾兩人真實身份的偽裝。小裁縫和失足女的真實身份讓他們兩個人無比焦慮，失去“制服”的虛飾他們便失去了愛的資格、抵抗侮辱的力量和反抗欺壓的勇氣。為了消除這種身份的焦慮，他們需要另一副面孔，在黑夜里欺騙，在陽光里懷疑。《夜車》里的吳紅燕因為欲望的不斷發現和性需求的壓抑而感到身體和身份的雙重焦慮。一方面是愛的生理性缺失與女性自我體認之間的緊張焦慮：在影片中吳紅燕多次通過鏡子來觀看自我和體驗自身，她在鏡子前自我撫摸、跳脫衣舞、涂抹口紅；鏡像內外，社會的女人和性別的女人在焦慮中彷徨自憐。另一方面，當吳紅燕開始殺機四伏的性冒險后，使她感到焦慮的是法警的職業身份和倫理道德之間的不和諧，所以她愿意到那個偏遠荒涼的水庫，遠離眾人的“鞭笞”，遠離身份的焦慮。

令《白日焰火》里的主人公張自力焦慮的是，從刑警到工廠保衛干事的身份轉變，使他失去了刑事偵察的資格和探究懸案真相的公權力。他最終選擇“出賣”吳志貞，坐在警察的慶功宴上推杯換盞，正是希望通過一種身份符碼的還原，擊碎焦慮，阻止人生的頹唐。而走向絕路的周澤農在“南方車站”的候車廳，擔心的不是必死無疑的結局，而是思慮如何在結局到來之前，將30萬元賞金留給自己的妻兒，確證作為父親和丈夫的身份與責任。

刁亦男的電影探尋原欲，關注焦慮的生存困境，進而指向孤獨和絕望的存在本相。在他的鏡頭下，孤獨、絕望似決堤的洪水泛濫，又像宿命籠罩在主人公的周遭。《制服》里的女主人公鄭莎莎知道男友是一名假警察，男主人公王小建了解女友是一名援交女，可他們在明白互相欺騙的事實后，連戳穿謊言的想法都沒有，用“隨便”對待對方的欺騙，用脆弱溫暖脆弱。女法警吳紅燕每周都要去婚姻介紹所排遣空虛，可她始終都無法與他人建立實質性的“情感意志聯系”，她的主體樣態充滿危險，卻也只剩下虛無和迷失。“可憐”的吳志貞和“失敗”的張自力想要抱團取暖，可在凌冽寒冬里燃起的“白日焰火”美麗卻不溫暖。絢爛之后，被殺人秘密壓抑到失去痛感的吳志貞，從精神失語走向靈魂孤絕；想阻止人生頹廢的張自力，在探求殘酷真相的過程中不斷失去自己所愛，在美好被毀滅之后踽踽獨舞。南方車站是刁亦男鏡頭下一個悲傷和絕望聚合的敘述空間，在這里，剛剛結束刑獄的周澤農，又走上了必然的末路，而這窮途末路充滿了欺騙、恐懼和陷阱，他在面對欲望和暴力時的精神兩難無限延展，令我們不禁思索：“生存——他的意思是對將死的人、可憐的人和年老的人毫不留情？也就是一種持續的謀害？”⑤

三、令人震驚的抵抗詩學

對于所有的藝術而言，揭露只是手段，抵抗才是真正的目的。刁亦男導演鏡頭下彌散的憂郁、黑暗、恐懼，暴力、奇情的敘述情節和詩意的場景選定，既是對存在的一種悲憫注視，也是對怪誕世界進行抵抗的詩學。

暴力影像是刁亦男正視荒誕、抵抗怪誕的一面鮮明旗幟。他不厭其煩、絞盡腦汁地去刻畫和塑造暴力，在每一個日常的場景里，在每一個特殊的時刻里，令觀影者猝不及防，目瞪口呆。《白日焰火》里天女散花般被肢解的尸體，在履帶上翻滾的尸塊；食客的面碗里吃出的手指；理發店里犯罪嫌疑人突然舉起的槍口，應聲倒下的兩位警察和被擊斃的罪犯，地板上汩汩流淌的鮮血。到了《南方車站》，刁亦男對暴力的沉迷愈加明顯。在“電動車偷盜業務培訓”現場，突然響起的槍聲，數十人混亂血腥的斗毆，地面上滴落四濺卻又被骯臟的拖布擦拭掉的鮮血；在城中村突然爆發的槍戰和一個個血液噴濺悶聲倒下的身體。貓眼兄弟、華華、馬哥、閆哥，在利益的法則和欲望的“叢林”里，他們既是暴力的制造者也是暴力的受害者，最終都倒在了暴力的血泊中。

刁亦男如此解釋他的偏好：“這種暴力的日常化就更加恐怖了，讓人物所處的環境發生了一種內在的關聯，這種關聯就是環境極其地險惡與崩壞，而人物在這樣的世界中，在迷失、黑暗與沉淪中尋找情感和道德倫理的認同，像一個孤獨憂郁的俠客。”⑥更讓我們不安和震驚的，是導演對暴力奇觀和暴力儀式化的設計。黃毛騎著摩托車被橫著的叉車突然切掉的腦袋，穿膛而過又被撐開的鮮血雨傘，硬朗的暴力奇觀呈現出夢幻之感，形成了刁亦男特有的鏡頭美學和對現實暴力的超越。因為，“我們越是恐懼暴力，反過來就越是親近暴力。就好像要用游戲來跨越這個世界的殘酷一樣”⑦。

如果說暴力展現了刁亦男狂熱和憤怒的抵抗，那么奇情則展現了他的冷靜和藝術理想。奇情即故事的陌生化、情節的疏離感或無法以常理喻之的人物表達。《制服》中王小建穿著警服扮成嫖客約見鄭莎莎，卻又裝作偶然遇見。《夜車》里死刑犯的丈夫對女法警的跟蹤報復，兩人之間出人意料的情感和肉體的碰撞。《白日焰火》里因為一件皮大氅引起的連環兇殺案，藏在妻子背后的“活死人”，埋在門口大樹下的受害人骨灰，綻放在冰天雪地里的浪漫煙花。《南方車站》里讓人啼笑卻難忘的“偷盜運動會”，投幣機上只露出腦袋唱歌的女人。這些奇情奇景是刁亦男架設在現實和理想之間的橋梁，是洞察世事和現實之后，構筑的詩性風景和精神象牙塔，也是對生命存在的真摯之愛。

刁亦男的電影作為一種獨特的存在，給我們講述了一個個關于欲望敞開、內在焦慮、孤絕沉重的憂傷故事，現代人的生存底色和本相都經他的影像設計和光影敘述實現了還原和折射。更難能可貴的是，刁亦男導演始終秉持的抵抗詩學，始終不倦的人性探索和生存敘事，在兇險和崩壞的世界里，引發了人們對生命狀態和精神故鄉的深刻思索、深情眺望。

注釋：

①⑥⑦刁亦男,李迅.《南方車站的聚會》：復原怪誕現實的審美追求——刁亦男訪談[J].電影藝術,2019(04):65,61,61.

②刁亦男在訪談中認為《南方車站的聚會》這部電影是極簡主義的，就是要讓觀眾跟著人物同時獲得震驚，而“比起一些不高級的油膩的戲劇性”，這樣一種極簡的處理方式無疑更好一些。

③蔡貞明.欲望論[M].成都:西南交通大學出版社,2010:2-3.

④李怡.欲望的生成與焦慮的克服 [J].長江學術,2010(02):12.

⑤王岳川 編.尼采文集（悲劇的誕生 卷）[M].周國平 等譯.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1995: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