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欣
新世紀后,電影中的河南鄉村敘事主要聚焦于社會民生問題和農民心理變化兩方面,大致形成了三種敘事模式:聚焦于農村留守兒童的成長敘事、關注擁有夢想的農民的追夢敘事以及圍繞河南傳統文化展開的敘事。
據統計,至2019年末,河南省農村留守兒童共187.79萬人②,河南留守兒童因其龐大的規模而引起多方關注。電影《念書的孩子》通過敘述河南農村留守兒童開開的念書事件,對該群體在成長過程中的身心狀態進行了深入挖掘。影片中,當開開得知同齡人入城無法讀書一事后,想盡辦法留在農村繼續自己的“狀元夢”。他平日里處處表現出與真實年齡不符的成熟與擔當,試圖通過構建更為成熟的自我以抵御對離開故土的恐懼。實則在故作成熟的成長過程中,開開一直經歷著生活和心理的雙重創傷,影片的開頭和結尾都出現了開開追著父母搭乘的汽車狂奔的場景。生活上的不便和艱辛迫使開開快速成長,但父母缺席的孤獨他卻無法排解,爺爺的逝去更是揭開了藏在他內心深處的恐懼,這意味著他必須前往城市面對未知的世界。
電影中的開開是河南農村萬千留守兒童的真實縮影,父母缺席給他們造成的童年創傷往往難以愈合。影片中看似溫馨的爺孫相依為命的場景,實則暴露了農村留守家庭中老無所依和幼無所養的現實問題。隨著城市化的進程加快,大量農村剩余青壯年勞動力向城市轉移,而基于種種現實原因無法進入城市的老人與孩童,則成為城市化無法顧及的后果。
所謂夢想敘事,就是指影片在敘事過程中各色人等的夢想目標和為實現目標所設定的實現路徑③。影片《不是鬧著玩的》和《鈞瓷蛤蟆硯》在主題和敘事模式上都十分相似,農民有才的夢想是以家鄉的村子為主線拍一部電影,永生的夢想是造出飛機便利民生。這些夢想與現實之間存在強烈沖突,但是電影卻實現了這些頗為荒誕的夢想藍圖,從而形成了河南鄉村敘事中基于“做夢人”的夢想敘事。
兩人的夢想看似難以實現,但在他們行動的過程中,輔助者的力量大于反對者的力量,夢想實現必然是最終結果。輔助者和反對者這一概念由格雷馬斯在行動元理論中率先提出,他認為“輔助者有助于主體欲望的實現,它利于交流;反對者則制造障礙,阻滯欲望的實現④。在有才拍電影的過程中,輔助者有他的兄弟、巧玲、艷麗、三爺和投資商等人,他們向有才提供了技術、人力、財力和信息等支持。而反對者包括有才的母親和配合不到位的村民等,但這些反對力量都在有才拍攝電影時被中途加入的各類輔助力量弱化消除。永生在農村制造飛機比拍電影更荒唐,但反對者卻只有他的父親,而他的反對力量也被鈞瓷蛤蟆硯所帶來的價值抵消。此外,劉婷、老德福分別向永生提供了情感和策略支持,最終永生在多重力量的幫扶下完成了自己的夢想。
新世紀電影中另一類河南鄉村敘事聚焦于傳統文化和文化傳承者的現狀。在現代工業文明的沖擊下,傳統文化的生存空間被不斷擠壓,導演韓萬峰敏銳地察覺到這一現象,并通過在電影《胡辣湯》中講述河南逍遙鎮胡辣湯的傳承人趙立秋和他兒孫的故事,將中原傳統飲食文化的傳承現狀和對其傳承者投射的人文關注同時呈現給觀眾。“趙家胡辣湯”的傳承人趙立秋在逍遙鎮頗有名望,他對胡辣湯擁有絕對的信念。趙立秋希望兒孫可以繼承他的衣缽,但是兩個兒子先后背離了他的初衷,他的孫子也愛西式快餐遠甚于傳統飲食。趙立秋對胡辣湯的堅守在經歷了兒子們建廠、開連鎖店、分家等一系列事件后逐漸崩塌,無奈之下他只能做出讓步。影片最終,趙立秋接受了老店即將被拆遷的現實,并在關店之前請全鎮鄉民免費喝湯,這個聚眾共餐的盛舉仿佛是一種特殊儀式,借“家族式的共餐禮儀”紀念即將消失的正宗胡辣湯⑤。
不止趙立秋對胡辣湯,許多傳承者對傳統文化近乎虔誠的態度都與現代社會利益為上的理念格格不入。而新一代人試圖用現代制作取代傳統工藝,卻忽略了傳統背后承載的鄉風禮俗、脈脈溫情。
新世紀后,河南鄉村被整體裹挾進現代化的進程中,電影中的河南鄉村敘事呈現出價值多元、影像紛繁的特征。其中既包含著農民對現代性圖景的渴望、追尋、反思和懷疑等心態,也包含著對傳統鄉村社會的背離、厭棄、回望和皈依等心態⑥。同時還包含新舊思想的交鋒、傳統與現代的對立等根本性沖突。這是現代化的直接后果,也是造就群體性迷茫的根本原因。
秦鐵崖伸手示意:“這是刑部趙大人交給我的差事,現在交差。我已給老仙翁說好,騰一座小院出來,專供你表姐居住。”說罷拱手告辭。
農村與外界的交流遠不如城市便利,因而農村基層民眾的文化意識形態普遍落后于社會整體,其現代化進程也緩于城市。因此,當現代性文明與農村傳統意識交織,新舊思想之間必定會碰撞出激烈的火花,但二者并非是此消彼長的關系,而是在行進的過程中互相接納與融合。在電影《不是鬧著玩的》中,新舊兩種思想分別出現在兩代人身上。有才和他的同齡人對拍電影樂此不疲,但他們的父輩卻成為他們實施行為的阻礙力量。但當省城來人采訪有才時,有才立刻成為附近鄉村的“名人”,他的母親立即接納了兒子拍電影這一行為,而此前拒不配合的村民也紛紛去應聘演員。可見,農民們并非抵抗新興的文明成果、思想和行為方式,他們只是對和傳統認知有出入的行為、思想、事物保留觀望態度。當新興事物帶來的利益可以匹配他們傳統認知中設定的要求時,他們自然會將其接納,這也是社會發展的必然結果。在《鈞瓷蛤蟆硯》中,永生和劉婷自由戀愛,在經歷了一系列烏龍事件后,固守門當戶對理念的父母們終于意識到以愛情為基礎的婚姻最為堅固。影片除了敘述農村人對現代文明成果的追尋外,還表達了新舊思想交織下兩代人如何溝通以及接納對方的思想。
現代化程度較高的城市擁有更多的機遇和財富,因此越來越多的農村人背離故土,涌向城市,他們大都是出于尋求工作和追尋“想象”中的生活兩種心態。但他們離開農村后的生活狀態卻往往充滿掙扎困惑和焦慮無助。河南曾是全國最大的勞務輸出地,電影敏銳地捕捉到前往城市的河南農村人的生存狀態以及渴望城市的農村人心態,并將這一現象納入到河南鄉村敘事中。
在電影《念書的孩子》中,開開的父母為養家糊口而外出打工,留下開開在農村和爺爺相依為命。這一相處模式使得雙方看似平和的關系隱藏了深刻的矛盾,即開開對留在農村的執念和父母無法離開城市的現實之間的矛盾。開開進城面臨著失學的局面,而開開的父母對此十分無力。他們遇到的其實是農民工群體在城市中較為典型的問題,即該群體無力跨越城市設置的獲取資源的障礙,也無法放棄城市里能滿足他們生存基礎的工作。對于留守與生存的兩難取舍讓他們的現實處境更加艱難,農村成為他們回不去的故鄉,城市成為他們離不開的暫居地。
在《鈞瓷蛤蟆硯》中,對于不曾離開過農村的劉婷而言,城市是她“想象的所指”。城市燈紅酒綠,充滿開放與自由的氣息,而農村只有古板守舊的滋味。如劉婷一般的年輕人對城市的追尋并非僅僅出于對物質的渴望,更多的是對自己當下生存空間的迷茫,農村亙古不變的生活生產模式讓他們感到失意,從而對充滿機遇的城市產生憧憬。
傳統和現代的對立最突出的顯現是禮義與利益的沖突,在傳統儒道文化數千年的浸染中,中國社會一直倡導在符合禮義的基礎上獲取既得利益。但是在現代生活中,人們逐漸開始浮躁,仁義禮信作為為人處世的教條逐漸被利益至上的理念代替。由此,傳統鄉村文明逐漸被侵蝕,傳統倫理意識構建的鄉村文明大廈岌岌可危。
在《胡辣湯》中,趙立秋傳承的“趙家胡辣湯”不僅僅是他賴以謀生的工具,還是十幾代先人心血的凝聚,且在胡辣湯的背后,暗含著趙立秋的為人處事之道。在鎮上的老人辭世之際,趙立秋奉上一碗精心熬制的“金湯”,以兒孫之禮送至老人床邊,此舉不僅代表著趙立秋的心意,更多的是胡辣湯傳承人所流露出的人性光輝和與人為義的理念。同時,趙立秋遵循禮法傳承,將正宗古法胡辣湯傳給兒孫是他的責任,也是他留給后代的生存之道。但即使趙立秋堅持傳統,固守禮義,他的信念仍改變不了古法胡辣湯在現代生活方式的沖擊下被分崩離析的命運。他的兒子們無法理解胡辣湯背后承載的為人處世理念,也沒有數十年堅持的信念,加以利益的驅使,胡辣湯的未來走向可想而知。
傳統和現代的對立沖突似乎是后者占了上風,但是卻沒有絕對的勝利者,在此過程中,傳統逐漸消失,現代也失去了本該承載的意義與溫情。
新世紀電影中的河南鄉村敘事在向觀眾展現真實鄉村圖景的同時,還無形間將農村空心化、傳統文化被侵蝕、農民工獲取社會資源受阻等社會問題一一擺在大眾面前,喚起大眾對社會現代性的反思。電影中的鄉村敘事不僅是大眾了解鄉村的影像依據,也是映射社會民生問題的指示器。因此電影人在進行鄉村電影創作時,應當本著對農民投注人文關懷、關注農村現實問題等心態,在展現傳統風俗人情和鄉村人物命運的同時,承續鄉村社會的精神內涵。
注釋:
①孫寶國.中國鄉土電影史論[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18:02.
②2019年河南省教育事業發展統計公報[EB/OL].河南省教育廳,2020-4-21.http://jyt.henan.gov.cn/2020/04-21/1653228.html.
③溫軍超.方言電影《鈞瓷蛤蟆硯》中的鄉村夢想敘事[J].電影文學,2015(06):63-65.
④[法]A.J.格雷馬斯.論意義——符號學論文集(下冊)[M].吳泓緲,馮學俊 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5:48-56.
⑤宋光瑛.中原文化的影像建構與精神守望——韓萬峰電影“飲食三部曲”評析[J].周口師范學院學報,2014(01):51-55.
⑥金昌慶.追尋與守望:鄉村題材電影敘事中的現代性和傳統性的結構性沖突[J].南京藝術學院學報(音樂與表演),2008(04):114-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