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特別贊同毛姆的一句話:“閱讀是一座隨身攜帶的小型避難所?!泵慨斘覟榱耸裁词虑樯鷼?,我就會對自己說,這都是不讀書之過,如果你的世界無限寬廣,又怎會為這種事情動氣呢?這就是鄙吝之心啊。
迎春遇到麻煩時,就躲到書里去。她的丫鬟和她奶媽的兒媳婦吵架,她勸不住,干脆拿了本《太上感應篇》來看。
這不就是把閱讀當成避難所嗎?
迎春這個人笨嗎?好像是不太聰明,大觀園里起詩社,黛玉、湘云、寶釵輪番展示才華,迎春和惜春總是靠后。寶琴她們來走親戚,寶玉馬上就邀她們參加詩社,探春說二姐姐病著呢,寶玉說:“二姐姐又不大作詩,沒有她又何妨。”元宵節元春作的燈謎,也只有迎春和賈環沒有猜到。
她處事也極其懦弱,她的首飾攢珠累絲金鳳被奶媽偷去當了做賭本,丫鬟繡桔回了她,她騙繡桔說一定是司棋收著呢。繡桔去問司棋,司棋說她沒有收,顯見得是被奶媽拿走了,但迎春還是裝聾作啞。眼看過幾天中秋節要到了,要戴這個金鳳,迎春還是不聞不問。
我覺得這種事兒我也干得出來。上次看京東版的《脫口秀大會》,有個京東的高管說,他們接過很多“奇葩”的咨詢,其中有個人問,我能不能給樓上的住戶買臺冰箱而又不被他發現?這人為啥要做活雷鋒呢?是因為樓上住戶家的冰箱太響,吵得他不得安生,他又不敢跟人家提出來。
就是不想面對,花錢買平安吧。
迎春的小伎倆被丫鬟揭穿了,只好老實承認她一開始就知道怎么回事:“何用問,自然是她拿去暫時借一肩兒。我只說她悄悄的拿了出去,不過一時半晌,仍舊悄悄的送來就完了,誰知她就忘了。今日偏又鬧出來。問她想也無益。”
家里出了個賊,迎春的態度還是“問她想也無益”。
倒是丫鬟繡桔不肯就這么認了,直指迎春過于“軟弱”,跟奶媽的兒媳婦大吵起來。迎春像個唐僧似的左右勸架,看誰都不聽她的,干脆拿了本《太上感應篇》來看。多虧探春在外面聽到,召來平兒,替她擺平了。
我以前看到這里,對迎春很不以為然。但活了一把年紀,跟各路人馬幾番過招之后,有了點自知之明,處處能認出自己。
迎春為什么執意不去問奶媽要累絲金鳳?就是出于一種淡淡的疲憊感,能躲一時是一時。
奶媽的兒媳婦提出,她可以去贖回累絲金鳳,前提是迎春要去找賈母幫奶媽說情,因為奶媽賭博的事被賈母知曉,現在人已經被關起來了。
換成趙姨娘,估計要跳起來了;換成探春,也會震怒,這要求實在不合理。但是不管哪種反應,都還是對生活有熱情的表現,認為生活應該具有某種秩序。但在迎春看來,這不過是各種光怪陸離中的一種,她平靜地表示絕不會去求情:“問我,我也沒什么法子。他們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討情,我也不去苛責就是了?!?p>
至于私自拿去的東西:“送來我收下,不送來我也不要了。太太們要問,我可以隱瞞遮飾過去,是她的造化;若瞞不住,我也沒法,沒有個為他們反欺枉太太們的理,少不得直說。你們若說我好性兒,沒個決斷,竟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使太太們生氣,任憑你們處治,我總不知道。”
還真不能說迎春懦弱,如果是懦弱,她就不會在太太們面前替奶媽遮掩了。她不指望一定遮掩得過,瞞不過的話她也不在乎。她一點也不緊張,甚至比大多數人都松弛,怎樣的結果她都接受,太太們的觀感和貴重的首飾她全不在乎。
這就是咱們現在所說的“佛系”啊,雖然她拿在手上的書是《太上感應篇》。黛玉笑她“虎狼屯于階陛,尚談因果”,又說:“若使二姐姐是個男人,這一家上下若許人,又如何裁治他們?!庇盒Φ溃骸罢?。多少男人尚如此,何況我哉?!?/p>
你看,這話多么明白,多么自洽,迎春也許并不是笨,她只是懶得用力,她知道自己用力也是白搭,倒不如省些氣力。我平時跟人打交道,也每每因好說話被家里人責備,為什么不講價呢?因為相對于那點可能的利益,我更希望這個給我制造困擾的人早點從我眼前消失。
自小習慣了輸的孩子會形成這樣的性格。勇于跟人死磕的人,則是從小習慣了贏,他們覺得天生就該自己贏,他們就總是贏,哪怕抽獎,中獎的概率都比別人高。
我努力掙錢的動力,很大一部分來自免于跟人碰撞,我感覺我三分之一的錢都花在這上面了。迎春雖然不掙錢,但她愿意讓出其他利益,隨便猜燈謎也罷,不問累絲金鳳也罷,都不過求一個眼下安生?!疤颖茈m然可恥,但是有用”,迎春也是相信這句話的吧?
讀《紅樓夢》很容易產生代入感,有意思的是,少年時,會把自己代入黛玉、湘云這些優秀的人物;人到中年,某些際遇倒是更與趙姨娘、迎春這些不如意的人相通。就像有人想穿越回古代做才子佳人,我卻因為擔心自己穿越成春燕的娘而從來不動這類念頭。
只是,產生代入感,不完全是認同,更多是提醒:越是有可能成為趙姨娘,越不要成為她,倒比那些把自己代入林黛玉的人,更有可能避免趙姨娘化吧。
(心香一瓣摘自微信公眾號“閆紅和陳思呈”,黃思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