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麗
因疫情不能出外,我每天只好到院子里的花園散步。所謂花園,也就是樓后的一小片地,因種滿了樹,銀杏、無花果、石榴等,倒也綠意葳蕤。有天,我忽然在墻角發現了一棵花椒樹,要不是愛人說,我還真沒認出來。小時,家門前的一小片空地上種了十幾棵花椒樹,中秋前后花椒成熟了,我跟媽挎著籃子踩在高凳上摘花椒。樹上有刺,花椒果摸到手里又麻,我經常不是扎爛了手,就是麻得眼睛老流淚,我好不情愿。媽就哄著我說,花椒賣了,給你做花衣服,買空氣鞋(塑料涼鞋)。于是我又高興了,邊摘邊埋怨花椒太多,怎么也摘不完。摘了花椒,院中鋪上席片,上面鋪滿花椒,晾四五天。每天放學一進家門,滿院紅紅一片,黃土地,小紅花,特美。要是遇到雨天,就易發霉。所以,摘花椒的日子都選在晴天,邊摘邊曬。曬得花椒籽掉出來了,母親會搖著篩子把花椒弄干凈,賣到公社收購站,花衣服空氣鞋沒有,但是我的書包是新的,里面還裝上了我最盼的《新華字典》。
現在這棵花椒樹比老家的花椒樹小多了,半人高,卻枝葉繁茂。綠綠的花椒葉,讓我恍若隔世。我跟愛人說小時媽用花椒葉做過餅子,很好吃。愛人說,咱也可以做呀,說著,就順手捋了幾片,托在手心,在一縷風中,我隱隱聞到了一股麻麻的味道。當年媽做餅子,里面沒菜,就會叫我去門口摘幾片花椒葉,我跑出門,不一會兒,就能裝滿一小口袋。花椒饃好吃,但是裝了椒葉的口袋老遠就能聞到一股麻麻的味道,這讓我很可惜我那件紅色條絨布上衣,兩只口袋是圓的,上面還繡著一只公雞,雞的紅冠子特別可愛,那是媽媽用紅絨繡上去的。
花椒葉切碎和成面,做成餅子,兒子說好吃,于是我想,何不再做蔥花餅呢。結果做了幾次,全家都不愛吃超市里買的餅子了。于是我就開始像模像樣地做餅子了。
要發面,先買發酵粉。不知放多少,記起母親做時,都要試一下面頭,一小團面團放到火里烤熟,查看發酵粉的多少,而那唯一用白面做的饃就成了我的零食。
餅子做了,又開始做饅頭,一家大小吃得很香,能聞到新鮮面粉的味道。這鼓勵了我,我又開始做面條。
因為愛人也是陜西人,我們每天吃飯都離不了面條。剛開始一直在超市買切面,后來母親來家做了幾次面,愛人就說還是家里做的面條好吃,母親就讓我做。
因我在家是最小,又一直上學,在家里沒做過飯。想著簡單,和面,揉面,可是搟面時遇到了難題,薄厚不均,可能是使的勁不勻,中間薄得爛掉了,邊上還很厚。后來覺得麻煩,就把面全部攤開,然后扯面般拉開,這么做,一家人吃了七八年。兒子上了大學,還是覺得家里做的面條好吃。
因為做了花椒面,又因為疫情不用每天上班,我想,為什么不能像母親一樣搟面呢?憶起母親說搟面,兩手握搟面杖時要用勁均勻,便如寫字一樣,一筆一畫地來。左右用力時,都數十下,中間先不使勁。這一趟下來,面還不錯,吃到嘴里,愛人說比扯的好吃,這又鼓勵了我,我說,我可以做綠面,比如說面里放些菠菜。
爾后又想起了小時媽做的面辣子,我最愛吃了,一想起,立馬就行動。把綠辣椒切碎,淋上香油,放上五香粉,加上面粉拌勻,放進鍋里蒸。出來,面和菜都有了。
有天,堂姐忽然從老家來。她來時沒打招呼,進門時,我正坐在沙發前縫被套。她驚呼,我的天,你怎么越來越像大媽了?
我說不會吧。
真的,你看看眼角眉角,還有神態,連拿針的姿勢都像。
我笑笑,把手往大腿上一抹,我忽然想起這是晚年母親常做的動作,她經常坐著不停地撫摸大腿,我問她為啥,她說習慣了。后來,我才知道那是因為她腿疼。不知從何時起,我一坐下就不由自主地想摸大腿,感覺摸摸大腿,全身好像都舒坦了。
陪堂姐逛公園,森林公園十公里,我走完,已經累得雙腿都挪不動了,堂姐忽然說,妹子,你還記得大媽那一年到部隊去看你的情形嗎?
我說當然。母親從華山火車站下車以后,也沒給我寫信,一直步行,從上午下車一直走到晚上,走了四十多里路,天黑了,敲門在路邊一戶人家住下來。她跟我說,她老聽到人家半夜有響聲,就拿屋里的桌子頂住門,一夜都沒敢睡。
第二天又走,一字不識的她丟了我寄的信封和錢,走一路就問了一路,說女兒是解放軍。那時駐地部隊多,都分散在華陰縣四周,母親一直走到太陽落山,總算走到了我們基地下屬的一個分廠,說我是做方便面的女兵,總算找到了我的部隊。
母親來了,一看到我的被子臟了,又洗又縫。我那時住集體宿舍,也就是說只一張床可以支配,我說給母親到部隊招待所開間房。母親說不用,花錢事小,她想跟我住一起,說說話,第二天她就走。
我們母女倆腳頂腳睡了一夜,我不小心碰了母親腳,她呻吟了一下,我說怎么了,開燈一看,母親的腳起了好幾個泡。她說,農活做慣了,不可能起泡,只是為讓別的人瞧得起我,怕農村媽媽給我丟臉,她專門在縣城買了一雙皮鞋,脫了農村老太太穿的滿襟衣服,專門像城里女人一樣穿了件灰色的對襟上衣,還穿了一雙白色尼龍襪。
妹,你知道大媽那年多大歲數嗎?堂姐看我,氣喘吁吁地說。
我搖搖頭。堂姐說,那年,大媽為了趕第二天到省城的早班車,前一天傍晚到我家。為什么記得?因為那時我生了老二,剛滿月。
堂姐家住縣城,離我家還有二十里路。
我媽那時多少歲?
堂姐答,大媽那時五十二歲。
聽到這兒,五十二歲的我愴然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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