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來，欣賞一棵樹

程碧

為秋天準備的薄風衣還未登場，天空便開始飄雪，路邊的大樹還沒有來得及掉光葉子，便被白雪覆蓋。隨著寒流一起來的是一位歌星去世的消息，在一個下完大雪的早晨，她縱身跳下二十樓。

外面，化了雪又結冰的街道又滑又骯臟，寒風刺骨，每日要頂著寒冷擠公交、地鐵去公司，惡劣的天氣使本來就不準時的公交車更加不可逆料。

當你越希望時間快些向前走的時候，它卻偏偏過得越慢。1月份過了陽歷新年，2月份過了農歷新年，溫度絲毫不見上升，3月份緊接而來的倒春寒讓人幾乎忘記這個城市還有溫暖的樣子。雖然北方的暖氣開得很足，可每次想要去室外做點什么事情，都需要做很久的心理建設，才能鼓足勇氣硬著頭皮走出去。每日穿著長到腳踝的羽絨服像蝸牛般負重走路，趕到公司時人已凍至僵硬，就這樣，每日在公司工作著，卻寫不出一句精彩的文案。周六日也不敢出門，只能窩在家里上網、看電影，度過一日又一日的寒冷，直至對外界麻木。

有一日下班回家，走在每日必經的路口，不經意地抬頭，忽然發現，不知何時，路口那棵光禿禿的樹冒出了新鮮的枝丫。淡綠中泛黃的枝丫配著黑色的老樹干看起來像一幅美妙的畫。在見到它的那一刻，周身忽然升騰起一股小小的暖意，因為懼怕寒冷而緊縮了一個冬天的骨骼仿佛舒展開了。我這才猛然發現，外面其實已經沒有那么冷了。要不是看到這點綠色，我還身處于被寒冷壓迫的慣性中。不過，要不是被這漫長的冬天壓迫，我可能會一直忽視這棵樹的存在，更不會停下來好好欣賞它。

這次它先于其他樹，一馬當先地帶來了春天的消息。

在接下來的幾日，每次走到這棵大樹下，我都在心里默默祈盼著，希望它快點長出更茂盛的枝葉，快點把這個城市最后的寒冷驅散。也許是聽到了我心里的祈盼和贊美，每一天，樹葉都有不同的變化，就像有個畫家每天趁著夜深人靜來描畫幾筆，給它添加一些葉子，直到它們慢慢在樹冠展開，像一只綠色的孔雀棲上枝頭。而寒冷，也隨著孔雀的開屏而無影無蹤了。

樹給我的感動不止這一次，只是在大城市里生活太久了，敏銳的神經在喧囂中變得麻木起來。

很小的時候，外婆家有片果園，在半山腰。我常常去那里玩，里面種了很多蘋果樹、梨樹，還有零星的柿子樹、棗樹，我童年的大半樂趣都在那里面了。春天，漫山遍野一片粉白，美得觸目驚心，這個時候，我們常常會請照相館的師傅來給全家人拍照;夏天，晌午時，外公會帶著一群小孩去捉蟬，晚上則拿把手電筒去找知了猴;到了秋天，果實成熟了，外公就會用一根很長的竹竿把掛在高樹上的棗子、柿子敲下來給我吃。

外公像個頑童，有時候，還會在樹上掏到鳥蛋。我不在的時候，他如果摸到鳥蛋，也會給我留著，等我下次去的時候，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一邊，偷偷塞給我。

有一次，他還捉到過一只幼鷹。剛好那段時間我好久都沒有去果園，他把小鷹養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我去了果園，親眼看到那只小鷹，他才把鷹放飛。

蘋果樹是那片果園里最主要的樹種。蘋果豐收的時候是最忙碌的時候，工人們要在短時間里把摘下來的蘋果按大小分成不同的等級，裝進不同的箱子。因此晚上通常要勞作到很晚，一直等到守夜的人來了才能下山。有時候，我陪外公外婆從山上走下來已到后半夜。一邊走，我們一邊能聽到遠處寂靜的山谷中傳來動物的叫聲，一路上還有螢火蟲星星點點的光亮。那時候流星似乎也格外多，總愛在人背后倏然落下。這樣的場景，我長大之后再也不曾得見。

再一次感受到樹的美，是長大以后再回外婆家過夜——那已是在城市里生活了幾年之后的事情。彼時，外公外婆年事已高，果園已經轉給別人。他們住在山下的房子里，不再上山勞作了。那是一個初冬，吃完晚飯，夜色涌上來，我站在天井里，一抬頭，一整排參天楊樹正靜靜地佇立在圍墻外。那是一排年輕的樹，只有碗口那么粗，但很高，樹上已沒有一片樹葉。在深藍色的天幕下，一彎新月與幾粒星星在樹梢間靜靜明亮著。那一刻，我頓覺呼吸順暢，精神抖擻，這是無論在哪個發達的城市中我都不曾見過的美。

小時候的果園生活，關于冬天的記憶幾乎是沒有的。那時，樹葉凋落，大雪封山，工人們也已經離開，整個果園都陷入沉寂。我們這些小孩子自然也就不再去玩耍。現在我卻想到，那些冬天的果樹也是在積攢著迎接春天的力量。這樣想著，便可以用更加開闊的心態來面對人生里的冬天了。

停下來，欣賞一棵樹;低下頭，細聞一朵花。

這些看似簡單的動作，卻能帶給人意想不到的快樂和力量，它們會把蒙在心頭的塵垢拂去，讓感覺重新敏銳起來。

在電影《茜茜公主》中，巴伐利亞的約瑟夫公爵對他要遠嫁奧地利當皇后的女兒茜茜公主說：

如果你感到憂愁，就到樹林里去，到那兒可以敞開胸懷遙望樹林，你能從每一棵樹、每一朵花、每一片草、每一個生命里看到上帝無所不在，你就會得到安慰和力量。

父親知道，自小在湖邊自由自在長大的女兒，進入等級森嚴的皇宮后，必定會有諸多不習慣。那個時候，身邊可以訴說心事的大概也只有樹林里的萬物了。

樹不是簡單的物種，它們會給自己計算年齡，它們是我們不說話的朋友。

有時候，一處鮮活的風景——哪怕僅僅是一棵樹，都比語言更能撫慰人心。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