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金蓮
那棵老樹有多老呢?沒人說得清楚。開發商派人來找老董。老董三年前就到太陽花園西大門做保安了,是個混得不怎么樣的老保安。要不是保安普遍老齡化的現狀所致,一樣的工資招不到年輕點的,老董不一定有機會做太陽花園西大門的保安。所以老董挺知足的,每天坐在西門入口的玻璃房里,迎接一輛輛汽車駛入太陽花園。每輛車都要被電子儀器識別一下,像對暗號。對上了,說明它就是太陽花園住戶的車,電子儀器會顯示、會說話,說三期地庫固定車,歡迎回家。對不上?對不起,就算你是天王老子,一根白色擋桿胳膊一樣橫著就是不給你抬起來。有些人暗號對不上,但還是要進去,這時候老董就得出面。從玻璃房里出來,問啥事。如果是拉著裝修材料進去裝修的,就可以放行;如果是走親戚串門子的,還有出租車,一律免談。每當是后者,老董就挺得意的,來人懇求也罷、謾罵也罷、講理也罷,反正都得退出去。老董就是這西大門的一把手,掌握著一種權利。老董的這個一把手是老董給自己封的,心里天天都偷偷喊,也沒什么實際的好處,每個月領的錢還是那么多,沒人會說他把門把得好,就能漲工資,還有人當面罵他把門狗哩。
老董被人喊了去,面對幾個衣冠楚楚的頭頭。老董他們也有自己的保安圈,大家沒事湊在一起發發牢騷、罵罵娘。發牢騷是因為誰誰又挨了頭頭欺負。罵的是誰的娘不確定,大概是一個沒人疼的娘吧,誰心里氣不順了罵罵都可以。圈里大家把管他們的人一律喊頭頭,包括開發商、物業公司、保安公司、業主等,只要是能對他們發號施令的,他們都叫成頭頭。頭頭在他們看來是一個外延模糊到無限大的稱謂,卻能放到哪里都不至于得罪人。
你就是老董啊。一個頭頭迎頭問,同時拿目光掃老董。在這目光里老董不由得矮下去,心里在打鼓,趕緊想他最近的工作哪里出了差錯,難道要開除他?老董最怕的就是忽然有一天被開除,丟了這份工作。他現在丟不起。這份工作他很看重,兒子大學畢業了還沒正式工作,今天在這里干,明天又去另一個地方干,其實跟打零工沒啥區別。談了個對象,人住到一起了,就等著結婚呢。兒子心氣高,也懂事,說他們自己掙錢結婚,再掙錢買房,沒逼著老人掏錢。老董心里還是看重得不行,覺得僅僅把兒子供養念了大學還不夠,在買房、結婚這些大事面前他咋說也應該掏些錢,不掏多,掏少也是可以的。他當保安的工資除去生活必需的費用,其余都攢下來了,等兒子用大錢的那天,他一下子拿出個萬兒八千的,那才配給娃當老子呢。說到底,老董也是個有心氣的人。老了老了,老董才發現人活在這世上,光有心氣是不成的,還得有別的,比如錢。沒錢你沒啥撐腰桿子,腰桿子就軟塌塌的,撐不硬。硬氣了一輩子的老董活到今天的歲數,在錢面前塌下了腰桿子,一個月一千五百元的工資,也不算苦,這份工作對他、對他的兒子都挺重要的。再說在這里工作,他心里還有另外一層東西,那是一種情感,對這片高樓林立的土地,被這片小區取代的曾經的記憶,他都懷著一種別人難以知道的不舍和深深的懷念。如果換一個別的小區,每個月也給他一千五百元請他去做保安,也是每天坐在玻璃房里開門、關門,做一個把門狗,他不愿意,他更情愿在太陽花園。對錢的看重,對這一片土地的難舍,都成了他的軟肋。有軟肋的人就免不了總要擔心忽然就會有人來捅他的軟肋。
頭頭模樣的男人似乎只用潦草幾眼就確定了什么,把眼前這個人看透了,看透了就有了底氣,很篤定地笑笑,說你是這兒的舊人啊。
如果老董是個女人,肯定要被“舊人”這詞兒戳傷一下。歷來只見新人笑,有誰聽到舊人哭?后宮里的帝王最喜歡新人了,嬌嫩新鮮,花團錦簇,看著養眼,聞著都香,所以那皇宮里就一撥一撥地選妃子、選秀女,新人進去了,就意味著一撥舊人被厭棄、被淘汰,就有了那些女人之間的明爭暗斗和打打殺殺。有個流行詞叫宮斗。老董愛看宮斗劇。坐在玻璃房里看車的同時,也一心二用、忙里偷閑地看看手機里播放的宮斗劇,他下載了一個影視大全,啥都能免費搜索播放出來。
老董不是后宮女人,舊人這一稱謂對老董沒殺傷力,相反他有些歡喜,趕緊點頭,說是舊人,是舊人。對于太陽花園坐落的這片土地,他是最舊的舊人。他知道它的前世今生。別看它現在豪華得像北京、上海一樣,牛逼哄哄的,聽說房價爬到了全城最高的位置,像宮斗中斗敗了所有女人的皇后,高高地站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老董知道它從前的出身,說白了就是一片荒涼的鹽堿地。其實在他內心深處,他是很希望太陽花園的今人,包括住戶、物業、建筑商等,如今每天圍著這個小區進進出出,直接或者間接發生關聯的人都能知道一下太陽花園的前身。知道了有什么用呢?他想不了那么多,也許根本就沒啥用,只不過是一片貧瘠的鹽堿地,種啥莊稼都不好好長,只長一些鹽堿地里能存活的低賤草木。在這里討生活的人家就不多,稀稀拉拉住了一些,日子過得貧寒,有一些受不了窮中途搬走了,剩下的不咸不淡地活著,直到新城區忽然往這邊規劃,這里才被圈進了一個新規劃的大盤子。一夜之間,曾經貧賤出名的鹽堿地就這么成了拆遷地,留守在這里的鄉親算是發了點小財。想起這些老董心里不是滋味,和老董一樣拿了拆遷費四處流散的鄉親,后來打聽到太陽花園的房價,心里都很不是滋味。反差太大。他們后悔當初那么輕易讓開發商拿低價做了拆遷,連反抗都沒有。如今看著鹽堿地消失,完全變成了現代化的樓盤,老董經常有種在夢里行走的錯覺。好在老董看得開,以祖輩流傳的小農思維平衡了內心。就當命里沒有吧,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老董只想待在這片老地界上,看看眼前的發展,再回想曾經的村莊,再抓住一切機會給愿意聽的人講講老鹽堿地的過往,算是用這樣的努力為一座村莊做了祭奠。同時老董的私心是,希望大家能看在他是這地面的舊人的份上,能看重他一點兒,至少讓他保住手里這碗飯,能多吃上幾年。
難道頭頭是想打聽鹽堿地的往昔?老董心有些熱,這些年都是給保安同行,還有住戶里幾個閑得無聊的老頭兒、老太太講太陽花園的從前,講了也沒啥用,人家聽了也就聽了,一個耳朵進去另一個耳朵就出來了,沒人放在心上。難得有頭頭來了,那就說給頭頭聽,也許能產生一點什么好的結果。是什么結果呢?他還沒有想到,總歸是好的吧。老董就趕緊點頭,說是啊是啊,我打能記事起就在大灘地里撒歡了。那時節沒鞋穿,天天光著腳,其實在沙子窩里光腳挺舒服的,還有按摩作用哩,就是有亂刺的地方不太好,扎得疼著哩,我動不動就扎出滿腳脖子的泡——老董注意到頭頭的臉有一點奇怪,像被什么扭住了不放一樣,有些痛苦,正在極力忍受痛苦——老董意識到自己話多了,也偏了,好像……不是頭頭想聽的。
頭頭可能終于把眼前這個老年保安琢磨得差不多了,咳嗽一聲,說西大門要挪了知道嗎?
老董的心跳了一下,感覺自己被人推了一把。這一把不輕也不重,感覺不出要把他推到更好的地方,還是推進不幸的境地。他有些傻,就傻乎乎對頭頭笑笑,頭不由得點了一下。其實消息他早一步知道了。目前上頭沒有正式給他們通知過,他是從老安那里聽來的,算是小道消息。小道消息也就只能在私底下嘀嘀咕咕地傳,是萬萬不能拿到太陽底下來說的。這幾年的保安工作,教會了他許多大半輩子都不懂的道理,也明白了小道消息的厲害。小道消息一般來說最后大多數都被事實證明是真的,但這個真在公開之前是不能當真去說出來的,誰說出來誰倒霉,會受到到處傳播閑言碎語的處罰的。比如有人說這小區的開發商是某大領導的親戚,批地的價格被壓到了白菜價,所以地塊是被當作鹽堿地處理的;比如有人說某號樓之所以戶型與別的不同是因為那是某富豪專門給自己的情人們定制的,一套房子里養一個情婦,那么三棟樓加起來該有多少情婦呢?這就能看出流言之所以成為流言的原因了,好像可信,又分明不可信。世態教老董他們學會了重新做人,擁有了在城市里生存下去該有的乖覺。既然小道消息半真半假,那么就以半真半假的態度去面對就是了。
西大門要挪了,老董和老安討論過這件事。按說擴建小區,挪門這樣的事是輪不到他們這種角色來操心的。他們只要負責把大門看好就是了,門挪到哪兒也還是門,挪個地兒是不會變成窗子的。但是老安提到了老榆,這就是老董和老安討論挪大門這件事的緣由。說到老榆,他們就不得不關心了。
要說如今還有什么屬于他們共同所有,那就是老榆了。老榆日夜站在那里,根扎在腳下的土里,枝葉伸展在半空,以一個實實在在的存在,占據著它原本就一直占有的空間。一切都發生了巨大變化,滄海桑田、物是人非,昔日遼闊荒蕪的鹽堿地,早就成為歷史。隨著推土機、挖掘機、打樁機等現代建筑機器的推進,大灘地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老榆是唯一活著的物證。當然,如果人也算證據的話,老董算一個,老安算一個,還有幾個老保安,還有一些在太陽花園以老保潔、老保姆等身份討生存的人,也算。人長了腿腳,生存環境變了,人就挪了;樹沒長腿腳,挪不了,挪不了也就沒有挪。這么多年過去,大灘地早沒了往日的蹤影,老榆還堅守在原地。老董和老安感慨過,兩個人都說挺羨慕老榆,能在如今這寸土寸金的地界上占有一片地方,真是太牛了,多虧是一棵樹!他們的語氣里有贊嘆、有羨慕,有一種說不清楚的喟嘆。
老董當時急了,瞪著眼問老安,你消息實確嗎?真要挪?挪哪兒去?挪的話老榆不會受影響吧?他一口氣追著老安問了一串問題。老安不一一回答,想了想,笑容籠統地安慰老董,放心吧,不會有事的,它可是大灘地最老的一棵樹,不是嗎?這話老董愛聽、順耳,還給心里添了一股力量。這力量讓他確信,老榆不會有事的。那么多的滄桑巨變它都經歷了,還有啥可怕的?所以說,沒啥可怕的。
是這么回事啊,既然你是這兒的舊人,那肯定知道那棵樹了。你還記得,它長了多少年了?
頭頭的手指向小區外頭。
門外一百多米處,老董能看到那棵樹。
頭頭的手指著樹,眼睛看著老董。眼神堅定,在等答案。
老董心里起了一個念頭,一個歡喜的念頭,也不知道為什么,他高興起來了,為老榆高興,也為曾經的大灘地高興,為大灘地上他和鄉親們一起過過的那些日子高興,也為自己和散落在太陽花園各個角落依賴太陽花園討生活的鄉親們高興。高興什么哩,他還不知道,所指是模糊的。換句話說,頭頭過問老榆,預示著老榆、大灘地鄉親,還有老董自己,將迎來什么好事。具體是什么好事他還不知道,不過他認定是好事。不是好事頭頭怎么會親自過問呢?頭頭的腳步多尊貴,言語多稀罕,平時哪會親自跑到西門口和他老董對話哩?頭頭都是屁股下壓著小臥車滿城跑,或者坐飛機滿世界飛,就算不跑的時候,也是陪著一群穿戴全新、神色凜然的人出現,據說那是領導來檢查工作的。有檢查的日子,老董這樣的人都被釘在崗位上,守在小玻璃房里不能出來,像機器人一樣不能胡動亂跑,只能隔著玻璃看頭頭們在陪著領導們跑前跑后,一副既屁顛屁顛的賤樣兒,又分明是高高在上的威嚴嘴臉。頭頭今天跑來和他老董對話,這在老董的保安生涯里可是頭一回。而且他看得出來,這是個比較大的頭頭,不是保安隊長、物業經理、保潔組長一類的小頭頭。可能是董事長啊、總經理啊那一類的大頭頭。老董感覺自己被看重了,有了這個感覺,他不由得就歡喜。趕緊點頭,說對啊,老榆它比我的年歲還大哩,哦不不,我哪能跟老榆比?它可比我大多了,我爺爺穿開襠褲的時節就常爬上去折榆錢吃來著。說起老榆老董就自如了、放松了,話也不由得多了。他生怕有人不相信他說的是真的,趕緊在腦子里搜尋有關老榆的往事,嘴里絮絮地說著,他爹娃娃時節也爬樹折榆錢,到了他這一輩,老榆不好好結榆錢了,有些年份連花兒也不開了,大灘地的人們說老榆太老了,老到沒有精氣神兒開花結果了,它是老年樹了。
能有那么老?老董的敘述被頭頭打斷了。老董看到頭頭的眼神里有質疑,也有不耐煩。
我還能記錯?老董急了,脖子有些硬,好像有什么力量忽然就躥出來,撐直了他的脖子,臉上熱烘烘的。他差點就要跳起來,他看得出,頭頭似乎不相信他說的話。這可要命了,他這輩子就算偶爾會撒個什么小謊,但關于老榆他絕對沒有撒謊,他有啥必要撒謊哩?再說讓頭頭認定你撒謊可不是啥好事,搞不好連飯碗也會丟了。他著急起來就顧不得別的了,提高了聲音,說這咋能錯?把啥事錯了,這個也不能錯!老榆可是大灘地所有人都看到的,一輩一輩的人來到世上后睜開眼先看到的就是老榆,老榆人老幾輩就戳在那里。它看著我們大灘地的人一輩輩出生、一輩輩變老,剛出生的長大,老了的死去,死了的埋在老榆腳跟下。你們看著它沒長眼睛,可我們大灘地人都說它渾身是眼睛,眼睛亮著哩,把世事百態都看在眼里、裝在心里。一九一九年的大地搖沒有搖倒它。一九二九年的大饑荒,一身的皮被剝光了可它沒有死。等到后來又鬧饑荒,全大灘地的榆樹都被剝光了皮,跟女人被脫光了衣裳一個樣,身子白花花地露著,死了一大批樹,這時節老榆的皮沒人剝。為啥?太老了,全身哪里還有一片能吃的嫩皮?全是硬痂,老木質,世上沒有鍋能熬爛這樣的榆皮,也沒有那么硬的嘴巴能嚼得爛、咽得下這樣的皮!大灘地的人都說它再老就能成神了,能護佑大灘地男女老少的日子風調雨順、五谷豐登、人畜安泰。它不光是一棵樹,它是大灘地的活歷史。
老董把頭頭說走了。
老董說得太投入、太激動,沒顧得上細看頭頭的嘴臉,人家轉身就離開了,剩下老董,還有好幾個圍觀的人。老董發現頭頭走了,才收住叨叨的舌頭。頭頭已經走了。一個胖胖的身子,裹在一套毛料西裝里,面對面的時候能看到他脖子里的白襯衫領上套著一個紅色領帶,跟毛驢脖子里必須戴臃脖一樣,頭頭都喜歡給自己脖子里來這么一根帶子。老董望著頭頭的背影,背影看不出襯衣、領帶,只有身子在一起一伏,步子跨得很大。這時候老董驚訝地發現,頭頭不是一個人來的,而是一堆人,五六個呢,圍繞著頭頭。他們像葉子,到老董面前的時候葉子散開,幾乎不怎么說話,加上老董又緊張又興奮,就把他們給忽略了,只注意到葉子中間的花朵。距離拉開,老董就注意到葉子的存在了,它們都散布在花朵周圍,時刻準備拱衛花朵。他們居然都好忍性,全程都沒怎么說話,就聽著頭頭和老董對話。其實頭頭說的也不多,話都讓老董一個人說了。老董意識到壞了,自己可能闖禍了。他吐吐舌頭,吐出來又趕緊縮回去,迎面有風,舌頭涼颼颼的。舌頭長了風扇哩,老人們留下的老話兒有道理。
話難聽,但是有理。老董越想越覺得自己今天的話可能惹人了。頭頭剛出現的時候不是挺和氣的嘛,走的時候啥嘴臉他居然沒留心,從頭頭拂袖而去留下的氣氛,他感覺到不太好。他十分沮喪。下班后喊了老安,兩個人坐在街頭小攤吃烤串、剝煮毛豆、喝啤酒,等啤酒罐摞起一個小小山頭,老董斜著眼嘆氣。老安說,好好的,嘆個屁氣,是好日子燒包得?老董指指西門方向,說看到了嗎?是它今兒讓我惹禍了。老安醉眼蒙眬了,瞅瞅西門方位,說誰呀,你這么膽小,還有你敢闖的禍?老董灌一杯子啤酒,嘴里泛著泡沫,說真闖了,可能把個啥頭頭給得罪了,可我實在不是有意的呀,我哪摸得清頭頭啥心思?他們問老榆的事,我沒忍住就說多了,唉,我這人你是知道的,一激動就滿嘴跑火車。再灌一杯酒。老安也望向西門前方。那里一百米的地方,立著一棵樹。那就是老榆。大灘地時代留下來的,也算是一個村莊消失后唯一留下來的活著的物證。
老安瞇著眼打量一會兒老榆,再打量窩窩囊囊的老董,他嘆了口氣,說老伙計,情勢不太好啊。最新消息,西大門要挪了,往前擴,和前頭那條馬路接上。你看,這一挪眼前頭這片地就都能開發了,這么一來,你看老榆它是不是有點那個呢?
老董瞪大醉眼,這一片都要開啊?那……那……那老榆咋辦?老榆總不能站在大門口吧?
你也覺得它會擋路?老安伸出老指頭點著老董的額門。喝了酒的老董額頭早就一片紅,好像抹了少女的胭脂。現在明白頭頭為啥找你了?跟你說實話吧,他們也找過我,找過老劉、老司、老田。
老董的紅額門上冒出汗來,也就是說,所有知道老榆底細的人,都被找過了?
老安點頭,西大門最偏最遠,所以你是最后一個被找的人嘛。
老董沮喪,你們也不跟我通個氣兒,咱們還是大灘地一起出來的老鄉親嗎?
老董在借著酒勁跟老安抱怨哩,活到如今,他唯一能無所顧忌地抱怨的人,也就老安、老劉和老司這幾個老伙計了。
這不是來不及嗎?他們一路走一路問,壓根兒就沒停。我也是在他們走后,和老劉、老田他們在群里討論,才明白咋回事的。
老董醉眼蒙眬地看著手機,他們有一個群,叫大灘地留守群,群員組成比較純粹,就他們幾個留在太陽花園討生活的老家伙。
老董打開聊天記錄,看到了大家不久前的討論。一個叫老譚的女人發言最積極,她原是大灘地老劉的女人,拆遷后進太陽花園做保姆,專門上門給孤寡老人做飯,做了這家做那家,同時兼做了三戶人家,掙的錢比老劉多,所以處處顯得比這幫當“看門狗”的老頭子能,她耳朵靈,很多信息總要比老頭們得知的早。
西大門要挪,這一挪就能騰出一片空地,足夠起一棟新樓,就是99號樓,九九大順,吉利得很,聽說還沒開工房子就被搶光了。
老董干脆抓起一瓶啤酒對著嘴喝,心里有些念頭透過啤酒泡沫往上冒,居然連樓號都定了,居然都開盤賣了,而他還不知道,他還在99號樓就要落腳的地方守著門桿做看門狗。他心里一陣茫然。為什么茫然?不為什么,小區挪門,見縫插針地在騰出來的地上起一棟樓,再賣出去,這和他扯不上關系,他只是一個看門的。唯一有的關系就是可能會繼續留著做新大門的門衛,如果運氣不好,說不定連看大門的機會都沒有呢。他為一種模糊的東西茫然著。
老譚的嗓門真大,跟個大喇叭一樣,說西大門好挪,開發商多有錢,挪個門也就是動動小拇指一樣簡單,問題是老榆擋在那兒。
老榆擋在哪兒?老董扭頭看。燈光璀璨,把夜色弄得支離破碎,老董的目光也支離破碎。他看到了一個支離破碎的身影,那是老榆。燈光是軟的、虛的、飄忽的,高處的路燈,矮處的腳燈,綠化樹身上血管一樣纏繞隱藏的裝飾燈,店鋪的招牌燈,高低大小、五花八門的燈,發出的光是不一樣的,它們匯合成一條河,這條河掛在空氣中,攪動著空氣,組成了城市生活的氣氛。老董在這樣的氣氛里生活了好幾年,他親眼看著大灘地變成了太陽花園,看著太陽花園帶動了周圍,街和街連成了市,樓和樓挨挨擠擠,每一寸土地和空間都變得金貴,一切都變得越來越好。老董很喜歡這種好,人們開的車越來越好,穿的、戴的越來越好,吃的、喝的也越來越好。你看沿街的這些飯店鋪子,總有那么多人出來吃飯,坐在亮堂、干凈的玻璃窗里慢慢地享受著,老董就為他們高興,這些和記憶里的大灘地生活太不一樣了。大灘地記憶更多的是貧寒,吃不好、穿不好、住不好,一張張臉終年掛著愁苦。老董從太陽花園的住戶臉上看到的是城里人的表情,匆匆的、漠然的,看不出有多歡喜,也看不到有多愁苦,就算偶爾有愁苦,也絕不是大灘地那種愁苦。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愁苦,就像大明的宮斗和大清的宮斗,看似都在哭哭鬧鬧,細看各有各的味道。老董心里不踏實。留在太陽花園這些年,親眼看著它變好了,好得像夢里一樣,可他從來都沒有踏實過,他感覺自己的腳跟是軟的、浮的,站著、坐著、睡著都有一種不能和地面相接觸的感覺。明明腳下的水泥和磚頭讓地面更堅硬了,過去大灘地的路、地面和現在沒法比啊。那時大灘地的路常年被沙塵覆蓋,人走過去腳下坑坑洼洼,自行車、摩托車駛過白塵揚起來,要是再刮風,那沙塵干脆就能把人給活埋了,出去放羊的時候往往擔心風大把小羊羔給刮走。所以站在如今的太陽花園面前回想從前的大灘地,老董有種做夢的恍惚。所以老董太留戀這份工作了,因為他留戀好日子、好景象。可他就是不踏實。沒事的時候就到處走走,走著走著就走到老榆面前去了。遠遠地看上一眼,它在那里靜靜地、無聲地站著,不,如今它更像一位佝僂著老腰的百歲老頭兒。它是微微趴著的,腰彎了,站不直,挺不端,只能用這樣一個駝背的方式,低下頭望著腳下。這樣的姿勢絲毫不影響它的儀容,相反,讓它顯得更有人間和日月的味道。長在人間的樹木不就是這種樣子嗎?跟人一樣,年輕的時候挺拔直立,老了就彎下腰,日月的味道就掛在那個彎度上,那粗糙的老皮上。
現在老董更明確了自己為啥選擇留在西大門,因為這里有老榆。大灘地的生活痕跡都消失了,就連那隨處可見的沙蒿都不見了,現在綠化樹上棲居的鳥類眼看著不像是大灘地的幸存者。唯一屹立著的是老榆。當年大灘地有很多樹木,家家戶戶房前屋后都要栽幾棵樹,樹木像伙伴一樣陪伴著人的生活。那么多的樹木,結果子的、不結果子的,開花的、不開花的,老的、小的,粗的、細的,隨著拆遷都沒了。如今回想起來,老董記不起它們是怎樣消失的了。老董跟大灘地的每個人一樣,都忙著操心拆遷補償的事,誰還有多余的心思分攤到那些不值錢的樹木頭上?樹木消失得無聲無息,好像它們是通靈的、懂事的,能夠看清楚現實,現實不需要它們了,它們就無怨無悔、不聲不響地消失了。等到老董安頓下來,能夠騰出精力尋找大灘地遺留痕跡的時候,只找到了它,老榆。有老榆就夠了。老董覺得欣慰。它留下了就好,能留下多不容易。盡管腳還扎在腳下的泥土里,但以前的大灘地和如今的太陽花園是沒法比的。如今可是寸土寸金呢,論平方米買賣呢,而老榆還站在原來的地方,因為它的緣故,它周圍也都還空著,沙蒿、野草被清除了,換成了葉片碧綠、開著花兒的植物,一看就知道是專門從外頭買回來的。老榆腳底下全是新花、新草,不遠處是鮮艷的花形地磚,地磚圍出一個大圓,成了一個大花園,花園里花花草草的中間,就是它。它占據的是中心位置。它像一位白發蒼蒼的老頭兒,安然、寧靜,與世無爭,好像眼前長出來的太陽花園,和這個飛速發展的城市沒有關系。它百年來都這樣站著,站著醒,站著睡,站著接受風吹日曬雨淋。它不著急、不慌張,不爭、不搶。老董曾經羨慕過它。它多好啊,不用擔心拆遷補償款的紛爭,不用擔心離開大灘地要如何生活,不用擔心被迫離開熟悉的家園。它有腳下這片土地就夠了。
老董還是刷宮斗劇,還是守在玻璃房里看進門的每一輛車被放行,或者阻攔。這天他和一位出租車司機吵了一架。司機硬要進去,他不抬桿兒。司機氣哄哄走了,臨走丟下那句熟悉的罵詞,老看門狗。司機有創造性,他加了一個“老”字。老董不生氣,他有些麻木地看著出租車遠去。就算是看門狗,我也是一個老了的看門狗啊。他只在心里慨嘆。外表上他絕不讓老態露出來,閑來沒事時他還是和某個熟面孔開玩笑,還是會背著手踱步,嘴里哼一種趣味低下的野曲兒。他裝作看不到老榆。老榆還在原地。他卻已經在心里給它挪窩兒。它將挪窩是鐵板上釘釘的事,定下來了。老譚的烏鴉嘴已經在群里廣播好幾遍了。既然非挪不可,那么老董希望它能被挪到好一點的地方,同時挪的時候,能夠對它輕柔一點。他知道挪樹首先要挖出來,老榆的根部現在有多大呢,他沒法想象。能夠在大灘地扎根活下來,說明一開始它就是一棵不簡單的樹,它的根肯定比別的樹扎得努力、扎得深、扎得穩。好幾輩人都沒有比過它,老董的爺爺埋進了土里,父輩埋進了土里,老董這一輩人也已經成了“老看門狗”。幾十年時間累積在一個人身上,這個人老得不成樣子;上百年的時間,累積在一棵樹身上,這棵樹該有多老啊。這么老了還要搬家,連根帶土地搬,傷筋動骨地挪,這可是大事啊。挖土的人要是不夠細心,斷根的人要是不能耐心,搬運的人如果稍微粗暴一點,那么它就有苦頭吃了。老胳膊老腿的,筋骨早硬了,可怎么面對那些少不了的磕磕碰碰呢?老董心里熬煎上了。他又約老安到小攤喝啤酒,喝到夜色清冷,人聲稀落,小攤打烊。他們攙扶著來到樹下。
老家伙——老安嘟囔著靠住樹,伸手去摸它。他被扎了手,疼得大叫起來。他摸著手罵,老家伙都要挪窩了,還跟我橫起來了?看你還能橫得了幾天!老董推開老安,自己去摸。火辣辣疼呢。樹皮像一把把利劍,倒插在它身上。它像個代人受過的英雄,全身插刀。在替誰受過哩?誰的罪孽這樣深重,需要插這么滿身的刀劍才足以抵罪?老董忍受著疼,他很快就發現這疼痛是那么好,舒服、貼心,讓人踏實。手一路摸,火辣辣的痛感一路蔓延。很快疼痛傳遍了全身,整個人都能感受到這種疼。他顫抖著,有種獲救的感覺,找到了親人的感覺。他抱住它,拍打著它,拿頭撞它,用腳踢它。他說好啊,好啊,你腰桿子還是這么硬,你腳跟還是這么穩,你咋就不害怕哩?恐懼咋就沒嚇垮你哩?只有你沒變,我們都變了,一切都變了。大灘地不見了,成了別人的小區;鄉親們不見了,就是在路上碰到,也變得不認識了,就連我們幾個老家伙也在變。你看我們的手,再也不抓農具,再也不種地收糧,我們變成了狗,狗只要看門就成了。我們的手變得像女人一樣軟,比女人還怕疼,我們的頭變得聰明了,我們怕得罪人了,我們眼看著大灘地沒了,如今又要眼看著你挪窩。我們應該去找那些頭頭啊,你不能挪窩,你是百年老樹,你都有靈性了,你的根早就扎進幾十米深的地下,你比這世上所有的人都老,你要是搬家,那就是在搬命啊,你真有本事換個地兒嗎?我覺得你不能,你已經過了能挪活的年紀,你哪兒都不要去,你記著我的話,就是八抬大轎來抬你都不要挪。老安吐了,一堆啤酒泡發的燒烤爛肉,被吐到了老榆身上。老董也吐了。他沒心思吃肉,喝進去的全是啤酒,吐出來的全是黏液。老榆被臭味熏到了嗎?它不吭聲、不反抗,它還是半站半趴地立著,它全身都是眼睛,眼睛不能說話,但能流露心事,它飽含悲憫地看著大灘地最后的兩個孩子。
兩個老孩子彼此攙扶著搖搖晃晃回去了,第二天按時起床、按點守在了玻璃門房里。老董偷偷抬頭望,老榆還在。它白天和黑夜都是那個姿勢。它不會變通,不知道逃離,也無法做到在不同的時間和世態下改變自己的姿態。老董注意到老榆身邊有了動向,時不時地冒出來幾個人,或站在遠處,對著老榆指點,不知道在說什么;或走到跟前,踢踢、摸摸、看看,討論著什么。老董沒有勇氣靠近,他知道那些人都和開發商有關,都是或大或小的頭頭,他們談論的內容,肯定和老榆有關,和西大門有關。老董特意從玻璃房內出來,裝作忙工作的樣子走動,他希望自己能被注意到、被喊過去詢問老榆的事。他有好多話要說,關于老榆,他說上個三天兩夜都不會重復。關于老榆,還有比他更具權威的人嗎?沒有。他敢肯定是沒有的。這回他要注意著點兒,不那么激烈、那么傻,他要看著點兒形勢,如果那些人臉色好,他就多說一些;如果人家不耐煩,那就適當少說。反正不能像上回那么莽撞了。
時間過得快,也慢。老董看見大車、鏟車、打樁機、吊車一樣跟著一樣來了,來了就有一些東西要消失,大車一車一車拉走一些東西,又拉來一些東西,圍圈、挖掘、填埋、碾壓。這些操作老董太熟悉了,早在大灘地最初開發的時候就上演過了。一片土地是怎么變成水泥磚地,是怎么長出比樹木還高的高樓,是怎么把土味彌漫的村莊改變為城市,他目睹過那些過程。如今看來,老譚那烏鴉嘴散布的都是真消息,正在從謠言一步一步地變成現實。新的樓址也選定了,開始挖地基、下鋼筋。看得出這棟樓果然是高層,要比太陽花園現有的樓都高,因為地基挖得更深,鋼筋更粗一些。西大門要挪,老榆會怎么樣?老董沒心勁看宮斗劇了,如今只要看到一群花里胡哨的女人圍著一個男人你爭我斗,他就煩。
西大門挪的時候沒什么響動,悄無聲息就完成了。老董輪休兩天,等回來,玻璃房已經不見了,圍繞著門設立的水泥柱子和不銹鋼的門禁設施也都不見了,鏟車正在對付高高的門牌樓。鏟車是威武的,一伸臂,牌樓碎下一塊。沒人圍觀。城里人見慣了拆遷和新建,他們很鎮靜,該咋樣還是咋樣,門拆了自有新的出入口,他們的日子絕不會受影響。老董被通知去新門,新門已經在老榆前方外圍了,這回老榆變成太陽花園內的一棵樹了。老董路過的時候看了看,老榆的身子還是那么弓著,渾身的眼睛還是那樣半開半合一樣,不看世人,又看著世界。真是沒心沒肺沒肝啊,都啥時候了!
夜里老董找老安,老安租住在一戶人家的地下室。推開門,老劉、老錢、老黑、老白、老姚、老田、老衣、老虎……都在,擠滿了地下室。老董馬上就明白,都是老榆的功勞,它立在原地不動,卻牽動了一串人的心。老伙計們見面,一個個都有點小激動。自從大灘地拆遷后,他們還沒有這么齊全地聚在一起過。老安有組織才能,能把這么多人招呼到一起,自然是這些人的臨時小頭目了。看樣子他們商議得差不多了,老董出現后,有了小小的歡迎騷動,之后又繼續之前的爭議。
老董聽了一陣,聽出來大概有兩種相持的意見。一種是向著老榆的,可以說是護榆派吧。建議馬上串聯隊伍,明天靜坐護樹去,老頭兒、老太太們手拉手圍住老榆,你就是鏟車開過來也不退讓,你有膽量就往我們身上開嘛,狠的話干脆把我們活埋算了,反正我們都活了一把年紀了,為老榆豁上這條老命值了,說不定還能掙來一筆賠償呢。群情激奮起來,好幾條胳膊舉了起來,響應這個號召。更有人馬上升華這個提議,靜坐不成咱就去找市長反映問題。大家集體沉默了一下,接著更激動了。是啊,找市長去,他管全市的事情哩,當然也管著太陽花園的老板。就是就是,老板他再大,還能大過市長去?市長一個命令下來,他還不爬著、滾著地照辦!只要市長說保留老榆,那老榆肯定就能留下來了。
另一派針鋒相對,老譚帶頭。老譚拿冷冷的笑眼掃視大家說,嘁,大白天做夢娶黃花大閨女哩。找市長?市長是你們家七大姑還是八大姨?市長是我們這幫老家伙說找就能找的?一輩子飯菜都吃哪兒去了?不用腦子想問題就用腳脖子想?我告訴你們吧,你們啊,就連市長上班的門都摸不著,就算摸著了,能隨便進?我們太陽花園一個小區,要進去都那么難,大門口車不能進,哪一棟樓的哪一個單元,你沒有門禁卡,沒有業主給你開門鎖,你就能進得去了?
老譚是婆娘,見識卻比一幫老頭子高。她一頓毒舌就懟垮了大家的斗志。沒人真舍得把手頭這份臨時工作給丟掉。兩個派別的陣營亂了,出現了投降和倒戈。老董這一派是全部被放了氣的氣球,一邊滋滋地泄著氣,一邊搖頭、嘆息,沮喪的氣息籠罩了小地下室。稍微細想,他們就認識到老譚的厲害和正確。她的話不好聽,道理卻一點都不輸給一幫老爺。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老董照舊在西大門值班。大門如今挪了,新門址是臨時搭設的,很簡易,沒有玻璃房,老董得站在露天地里工作。老董看著攔路的桿桿抬起又落下,有試圖撞桿硬闖的,老董就及時勸退。老董忍著火跟他們打交道。大門挪了,新的來不及建起,臨時的這道簡易門也算門吧,不曾想硬闖的人那么多,老董的工作量倍增,火氣也倍增。心里懸悠悠的,老是記掛著什么。他狠下心不看身后。山不轉水轉,如今老榆不在西大門前方,它站在身后。氣人的是它還是不著急,傻乎乎地守在原地。在等待被砍、被伐、被挖、被刨根,像垃圾一樣被運走。命只有一條,人是這樣,樹也強不到哪兒去,只要傷到命根,樹也會死,死了就很難再活過來。大灘地所有的生命都離開了,只有它還守在那里,它真是榆木腦袋啊。老董被自己氣笑了。可不是?它本身就是一棵老榆樹,它的腦袋不就是榆木嘛。
跟一個榆木腦袋賭啥氣?老董在腦子里盤算出一個主意。拿不準,就給外地念書的孫子打電話。孫子聽完就急了,說這事得管啊,有義務更有權利管,它可是我們大灘地的活歷史,是老古董、是文物。孫子被自己的話啟發,嗓門敞亮了起來說,爺爺,你們得去找有關部門,不記得是林業部門還是文物部門了,拿不準就直接找市長去,有市長熱線哩,有信訪辦哩,我就不信沒人管了,老榆哪里是一棵普通的樹?它是百年老樹,是活文物,不但不能傷害,按道理還得好好保護起來呢。
孫子讓老董精神大振。越想越覺得該管、要管,不能不管,肯定能管出個好結果來。可天一亮,夜里醞釀的勇氣好像泄掉了,他蔫了,夜晚在心里激蕩的那些沖動全都萎縮了。他沒有勇氣去找有關單位反映問題。他甚至連那些地方在哪里都不知道。他照舊去上班。回頭的時候就看一眼老榆。老家伙,還不著急嗎?真的那么想死?孫子用微信寫了一段文字發給老董,孫子說你打印出來,交到信訪辦去。老董打印了,一張收費一元,太貴了。老董看著潔白的紙上黑黑的文字,認得出老榆,前頭加了百年老樹,他心里不疼錢了,一元就多一個救老榆的可能性,二百元呢,不就是二百個可能嗎?老董印了二百張,結賬時打印鋪老板按一張六角收了錢。老董很高興,感覺這是好的開頭,預示著一切順利、心想事成。老董避開老安,避開大灘地的所有老伙計,他一個人去完任務。騎著一輛破自行車穿梭在城市的街頭時,老董有種悲壯感,他感覺自己就是一名從事地下工作的特工,他干的事情沒人知道,也不需要知道,這就是無名英雄的感覺吧。幾乎所有的單位門口他都放了一張A4紙打印稿,有些塞進了門房,有些單位管理松,他混進去直接貼在了辦公大廳墻上,有些塞進了信箱。他的行動隱秘而迅速,效率很高,分發完了都沒被人揪住。這是刷宮斗劇的收獲,他從中學會了智對各種復雜場景的能力。他知道如何避開眼目,還有到處存在的攝像頭,他甚至經常換外套,還戴一頂電視劇里特工常戴的毛呢禮帽。剩下最后一張,他貼在了西大門的入口擋桿上。桿子每抬一次,落一次,明晃晃的白紙黑字就抬一次落一次,好像在替老榆吶喊。老榆身邊吸引了一撥人,都扯著脖子望老榆身上長出來的白紙黑字。白花花的紙,貼了二十幾張,把老榆蒼老的身子掛得像個披麻戴孝的老孝子。最先被吸引的是晨練的人群,接著是進出上班的,緊跟著物業的人來了,然后老董看到了前幾次在這里轉悠過的小頭頭們。老董在崗位上盡職盡責,裝作對老榆忽然披麻戴孝的事一點都不感興趣,其實心里比誰都牽念,身在崗位心在遠處,一顆心忽悠悠地蕩漾著。
老榆被保住了。老譚在群里發布最新消息,說頭頭很生氣。但沒辦法了,事情鬧大了,不知道啥人把消息擴散到了全城,報社、電視臺門口都貼了大字報。有幾個自媒體先發了消息,接著官媒也報道了,市有關部門正式介入。據說連市長都發話了,要保護老榆,保護百年老樹。老董心情那個燦爛啊,重新刷起了宮斗劇。他去老榆身邊看了,那些白紙早被撕掉了。老榆還是雷打不動地躬身站著,照樣神情肅然。小樣兒!老董心里笑著罵它。你就偷著樂吧,這回好了,你老伙計一條老命救下來了。
99號高樓起來了。果然是最高的。老董沒事仰著頭數樓層。一共多少層?他發現數不準確,不知道是太高了,還是他老了眼睛花,反正數著數著就迷糊了,不是二十五就是二十六或二十七,有一回居然數出了三十二。不管數出多少老董都挺開心的,數多數少都和他沒什么關系,他就是解解悶罷了。據說這棟樓的價格再次刷新了全城紀錄,還是被搶購一空。老董就感嘆,啥人這么有錢呢?七八十萬,甚至上百萬,說拿出來就拿出來了。老董為這些有錢人高興。有錢人多了是好事,說明日子好了,人們富裕了嘛,就算老董和有錢人實在攀不上關系,老董也真心實意地高興。有錢帶來的變化,老董自然是享受不到的,但有些老董是可以看得到的,也就等于用目光享受了。比如太陽花園的整體環境、配套設備就要比全城所有的小區都好,以至于只要你在別人面前提到太陽花園,就會受到一些寬泛的尊重和羨慕,就連老董這樣的人,在別人羨慕的目光里好像也是太陽花園的業主了,好像也是有錢人了。有錢人的感覺真好。老董就覺得他是沾了有錢人的光。羊毛出在羊身上,不可能從牛身上出,小區好,打造、購買、維護等費用自然是從住戶荷包里掏的銀子。老董真心實意感激每一個進出西大門的住戶。如今的西大門新建起來了,遠看高大氣派,走近點看更漂亮。所有設備都是新的,就連老董他們幾個老門衛也換了新工作服,肩頭扛著新燦燦的肩章,寫著“保安”兩個字。有些小孩還沒學會區分保安和軍人,見了他們會舉起小手敬禮,說警察叔叔好。遇到這種情況老董就開心得不成,心里有一個柔軟的手去撫摸那小朋友的臉。老董覺得在太陽花園做門衛是值得驕傲的工作。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老榆離新的西大門太近了,要是能稍稍遠點就好了,看過去視線會開闊一些,進門后的轉盤路也能稍微寬一點。說實話,現如今的環境和老榆是不協調的,確切說是老榆和新環境不協調、不般配,是老榆影響了這個高檔小區的美好氛圍。老董為自己滋生這樣的念頭羞愧,別人怎么想是別人的事,他老董可是大灘地的舊人,他沒有理由嫌棄老榆啊。不協調就不協調吧,誰叫開發商這么愛錢,恨不能見一個縫兒就插一根針地建樓房呢?要沒有99號樓,就不會出現老榆不協調的問題。
發現問題是在四個月以后吧。冬盡春來,一切復蘇。城市的春要比過去大灘地來得早。可能是城里人多、空氣暖,把春的腳步都給拽得提前了。老董老了一歲,一對膝蓋骨疼得厲害,他怕人看出來,上班時就拼命往直站,保持著一個保安該有的挺拔。為了抗擊疼痛,他就一個勁兒地貼各種膏藥,弄得渾身一股中藥味。腿腳有了問題,行動就遲緩了,一個冬天除了鏟雪的時候大范圍走動兩圈,他再沒到老榆那里去過。冬天的老榆也沒什么看頭,光禿禿的,跟脫光衣服的老年婦女一樣。春來了,樹木醒了,花草活了,小區里一些早開的花兒惹得人們早晚圍著看。到了柳樹飛絮吃榆錢的時節了,老董想到了老榆。老榆早就不好好結榆錢了,最多在最邊緣的枝頭零零星星掛幾個。那榆錢也不嫩,像一個早就結束了生育任務的老婦女,卻勉強生出了孩子,孩子極度營養不良,干巴巴的,甚至看著都不太像榆錢。老董每年都要捋一把下來嘗嘗,味道柴柴的。老董就想起小時候吃榆錢的日子來,那時節的老榆就已經不好好結果實了,所以孩子們對它的果實沒興趣,前后左右的小榆錢樹都掛滿了果實,他們愿意吃更鮮嫩的。可能所有的青壯榆樹都是老榆的子孫后代,榆錢每年干透了,落下來,落地生根,只要有泥土,來年雨水一潤,到處是綠蔥蔥的小榆樹苗兒。大多數會死掉,少數會活下來。一棵榆樹一年落下的榆錢數量是巨額的,百年下來,老榆周圍全是子子孫孫。老董忽然想看到老榆結出的榆錢,哪怕是干巴巴的一串。拆遷讓所有榆樹都消失了,想起來真是可怕,大灘地村前村后、田間路畔,這里、那里,零星加起來,大小有幾百棵的榆樹吧,現在連一棵都不存在了。榆樹在大灘地惡劣的自然環境里扎根,為大灘地的鄉親們帶來了荒漠灘地上最常見的風景。到了現在的太陽花園,它們沒有留下來的理由,誰會覺得一棵榆樹美呢?說實話,老董都覺得和眼前這些掏大價錢從外頭買來的名貴花草相比,大灘地的榆樹們實在是拿不出手,太土了,和洋氣的太陽花園不匹配。既然不匹配,那么被鏟除了誰也沒話說。老董也覺得沒話說。老董唯一想的是吃榆錢的季節,吃一口老榆的果實。
老董繞著老榆走了大半圈,有些累,汗都走出來了。真是老嘍,不服老不成啊,前年還能繞著樹一口氣走兩三圈呢。年輕的時候,還爬到樹上去折榆錢呢。他喘著氣繼續走,把一圈走完,他蹲在地上仰頭往上看,老榆確實沒有結榆錢,連葉子都稀稀拉拉的。他不甘心,湊近細看,樹干還是原來的樹干,粗糙、干硬,一副不愿意和人親近的樣子。問題是由枝葉顯示出來的。老董伸手拉住低垂的枝條,他沒感覺到一棵樹逢春該有的活力和柔軟。它好像是死了。
老董感覺身子很重,這副跟隨他幾十年的老皮囊,從來沒有這樣沉重過。他和沉重對抗著,走幾步扯住能夠到的枝葉看看,看了半圈,走出外圈,慢慢遠離。他確定它死了。或者說正在往死亡路上加速奔跑。看得出春剛來的時候它還活著,還準備往下活,所以它和往年一樣發出了新葉,新葉的分布也和以往一樣,中間那里稀少,到了邊沿處慢慢增稠,和男人逐漸老邁禿了頭發差不多。他曾經摸著自己也開始發禿的腦袋瓢兒,看著老榆,滿足地嘲笑過,好啊,你禿我也禿,你百歲我六十,我爺爺、我爹還有我都活不過你哩。眼前這個春里的老榆,不是禿瓢加重了,而是死了。只有死了,才能禿成這樣。這已經不是禿頭了,一開始冒出枝間的嫩芽,都還沒來得及展開成一片,也沒轉為深綠,就被什么阻止了,眼巴巴枯萎、干死,一片片葉芽還帶著生命初發的嫩黃。老董伸手摸過去,捋下一把半干的碎屑,搓一搓,碎成渣兒,從手縫里往下落。老董捋了幾次。幾次都是這樣。這些碎屑看不出是要長成葉子,還是變成榆錢。最初是懵懂的,好像一個還沒睜開眼看世界的孩子,對于自己要去世上扮演的角色是不在意的,榆錢和葉子都能接受,就由著性子自己長吧。全部都死了。它們,它們,還有它們;東邊,南邊,西邊和朝東的方向,老董能夠到的所有的枝條,他用手驗證了死亡,手夠不到的地方,目光也能驗證。
驗證了死亡,老董心里反倒踏實下來了。他吹著因為反復揉捻而發麻了的手指頭,拉開距離,一邊走一邊回頭看。他腳步漸行漸遠,目光也漸行漸遠,腳步和目光里都有著對生命自身規矩安排的接受。他笑著在心里說老伙計你成啊,這就不聲不響地走了,早曉得這樣,我就不那么鬧騰了,那可是大動干戈啊,花了我一百多,天天下班后不緩,跟夜貓子一樣滿城竄,比電視里演的地下黨特工還驚險,才把你給保下了,想不到你個老伙計不領情,就這么悄沒留聲地走了?走吧走吧,我爺說過,我爺的爺也說過,我爺的爺的爺肯定也說過,世上的萬物都是有定數的,命限到了,就得走,你肯定是命限到了。老董腦子里想起他爺去世的情景,那時他還小,跟個猴子一樣在人群里竄來竄去,看大人們和平日里儼然不一樣的哭臉,看父母叔伯穿上了肥大的孝褂子,平添了好多樂趣呢,童稚的孫子把爺爺的喪事過成了世界上最有趣的樂事。
該給老榆辦個喪事吧。站到遠處,再回頭望,老董確定老榆死了,或者還剩最后一口氣,拖著、殘喘著。大的景象,已經是死了。或者說死了還沒干透,死了還沒倒下。只要你把目光稍微壓低,看看附近的地面,你就會發現病樹前頭萬木春。老榆身邊的大路小路交錯,交錯出一塊塊小花圃,路畔和花地里都長滿了綠植,植物們似乎鐵了心要反襯老榆的凋敝和頹廢。它們鉚足了勁地綠著、花著、茂盛著、葳蕤著。老董舔了舔嘴唇。喉嚨發干,一股渴意從肺腑里泛上來,一直延續到嗓門,連口唇也是干的。他喜歡看門口進出的美女。剛到太陽花園,他看到露胳膊、露大腿的女人就緊張、心跳、口干,渴得不行,只想喝水,明明知道這樣看不好,有一種罪惡的感覺,可還是忍不住想看,就偷偷地看,賊賊地窺。歷練了幾年,如今女人們豪放到什么程度在他眼里也不算稀罕事,大灘地出來的傳統老目光早就被城市的大膽和前衛磨煉得失去了好奇,就算那些年輕女孩把自己打扮得跟脫毛火雞一樣,他都懶得細看。此刻那種感覺回來了。那種口干舌燥的感覺,被灼燒的感覺。他知道這感覺萬不可和那感覺混為一談,但又如此相近。一個老前輩、故人、親友,大灘地的舊相識,大灘地記憶的最后承載者,就這么死了。老董在思考如何把自己的發現告訴那些老伙計。
老董約老安出來坐。照舊是在路邊攤上坐定,羊肉串、啤酒,一口氣點了一堆。老安喊夠了夠了,你老家伙不過日子啦。老董的手舉起來擺著,上,叫多多地上,我要好好招待你老家伙一桌子,你不要給我省錢。
兩個人吃喝,嘴里的飽嗝泛出啤酒泡沫,眼里的霓虹光彩變得上下顛倒、迷離混亂。老董說老伙計,你還不知道吧,它死了,它活到頭了,它在這個春天離開我們了。它是怕給我們這些老家伙再添麻煩吧,它一聲不吭悄悄地就死了。
老安抬頭望一眼身后。已經被圈在小區內部的老榆還是那個身影。黑夜朦朧,美好絢爛的燈火始終沒有延伸到它身邊,似乎一開始人們就認定了它的地位。它來自大灘地,它古老、落伍、粗糙,甚至模樣挺丑,它和這個美好的環境是不相符合的,它和人造的各種景觀是格格不入的,它是有礙太陽花園這樣高檔小區的觀瞻的,它一開始就是個怪物,所以它一開始就沒被真正接納。幾乎所有的景觀樹上都纏繞著電線繩子,掛著形狀各異的燈,夜里燈亮起來,高的、矮的樹木都會成為奇花異草,好像涂脂抹粉了一樣,把夜晚打扮得妖嬈庸俗,卻異常溫暖讓人留戀的人間氣氛。老榆身上沒有掛過燈,腳下四周也沒有,燈火繞著它而過,所以夜晚它站在一片黑暗里,給滿世界的絢爛投下一個孤清的黑影。
老安看著那身影,在回味什么。回味完了,再喝一口啤酒,說意料中的結果,只是我沒想到會這么快,它——它啊——老安站了起來,搖搖晃晃,身子打著擺子,表情丑陋而悲傷,好像誰的手在軀體深處撕扯他。他一根手指頭指著,指著身后那團黑暗里的身影,它啊,它實在是受苦了。老安忽然哽咽了,好像啤酒噎住了喉嚨,他佝僂的身子忽然打出一個凄愴的擺子,好像被一只手忽然捏住脖子,把他整個人給提在半空摔了幾下。
老董也喝酒,他以為自己和老安是一條思維線,他就沿著這條線去貼近老安,把傷感給撫慰下去。他自以為完全懂得老安。老家伙忽然悲傷,無非就是這段時間哪里受氣了唄,這會兒借著一點啤酒發作了出來。不是啤酒有那么大威力,是人自醉,老伙計面前,有什么委屈不發泄發泄,難道能帶到頭頭跟前去?能發給老婆還有子女?都是老虎的屁股,不能摸啊。這個年歲的人,早就學會了妥協和讓步,用一種乖覺做盔甲,把自己深縮在里頭,才能不至于傷到渾身疼痛、筋斷骨裂。能給老安吃委屈果子的,應該是保安頭頭了,因為老安曾經說過那個小頭頭很討厭。
老董摟住老安,把他按回椅子上,說苦哇,誰不苦哩?作為一個人活在這世上,你就不要妄想一輩子不苦,人是一截一截往下活的。這苦哇就一截一截跟著往下來陪伴,苦一陣甜一陣,苦苦甜甜,糊里糊涂,一輩子不就這么對付下來了?不必跟年輕人計較,他們一個個的,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哪里曉得別人的艱難?更不知道我們大灘地出來的人,吃了多少苦,有多不容易,這份看大門的活兒,我們有多看重。老董猜測老安是擔憂丟了這份工作,老董自己也擔憂,不過還得挖空心思找好話安慰老安。
老安推開老董,從搖晃中站直了,說你也看到了對吧,你還不知道它為啥會這樣對吧,你呀,你一個老實疙瘩,一天就知道給人家當狗一樣把門,你還不知道真相我一點都不奇怪。他打了一個飽嗝,一股臭味撲在老董臉上。老董傻站著,不再攙扶,任由老安自己在夜風里風擺楊柳一般地晃蕩。老董覺得自己正在往一個洞里掉,忽然就失重了,一腳蹬空了,雙手也沒抓住任何東西,他來不及呼救,來不及伸手去攀扯,他無比清晰地看著自己下墜,要落入萬丈深淵。他忽然一把抓住老安的胸,老安喝多了就敞開懷,露出瘦巴巴的胸腹,老董直接抓到了他的骨頭。老董的手都碰疼了,他幾乎是喊叫著說,你說啊,究竟發生了啥事?你不要吊我胃口,有啥臭屁就快放出來!
老董的眼淚流了下來。小城四月的夜晚,空氣里還殘留著一點寒涼。淚水流在臉上下滑,把粗皮糙肉都泡酥了,癢癢的,難受。老董狠狠地揩一把臉,說真有這事?你們哪來的消息?憑啥沒人告訴我一聲?都合起伙來瞞著我一個人是嗎?我他奶奶的好歹是大灘地一口人吧?人要是算不上,狗總能算得上吧?這背后到底都是啥道道,還能弄得這么復雜?
一個酒杯碎了。老董袖子一甩,裹到地上,便粉身碎骨了。粉身碎骨是一種痛,被強硫酸腐蝕,更是另外一種痛。老董看著碎裂的玻璃渣兒,還有液體殘留,似乎在落地碎裂的一剎那,每一塊碎片都承擔了疼痛,每一枚殘片上都閃爍出一星半點的亮,是液體在玻璃上殘留,又被霓虹光反射出的那種光澤。
老董慢慢跪下去,雙手撿拾玻璃渣,最大的一片割破了手指,有血很快冒出來,和殘片上的液體融合了。老董想起下午看到的老榆,那些剛剛發出新葉,來不及長出葉子結出榆錢的新芽,就像這些碎裂的殘片,每一枚葉芽上也一定殘留著疼痛,千千萬萬,匯合起來,就是老榆一個人的痛。老榆它是活生生被疼死的啊。老董恨得牙根咯巴響,他又砸了一個杯子,損壞了十塊錢賠償一個玻璃杯,他一共砸了三個。他們倆一共就要了三個杯子。再沒什么可砸了,干脆拎起啤酒瓶摔下去。
第二天老董不值班,他睡醒了就去找老譚。老譚讓他在樓下等,這一等就是兩個鐘頭。老董心里有點生氣,你一個老保姆還這么大架子,好像我要跟你約會似的,等的時間越長越顯得你嬌貴,我越心誠。他是一心要從老譚嘴里聽到事實真相,才舍得付出這樣艱辛的等待。他坐在樓前看,看風景,看人,看高處的天,看云在天上走走停停。太陽花園所有樓房都有專門的門禁卡,辦一個三十元,還得有入住手續才能去物業辦,所以家不在這里的人,無權擁有那種門禁和電梯卡,那些滿樓道貼小廣告的幾乎在這里沒法做生意。
老董感受著在這里生存的好和艱難。只有在這里買了房,有了自己的家,才能享受這里的綠化、道路、路燈、空氣、陽光和悠閑。一切沒有在此安家的生命,要討到生活,是要比別處嚴苛一些、忙碌一些的。像老董這樣的門衛,像老程那樣的保潔,像蜘蛛俠一樣疾馳而過的外賣小哥,像永遠都在打電話的快遞員,像遛狗溜小孩或者抱怨主顧苛刻的保姆……還有老榆,都是外來的,都在這里討生活。老榆放在他們當中好像有些不貼切,老榆跟他們不一樣,老榆腳下有地,腳一直扎在這片土地上,就連這里的上萬名戶主,所花上百萬人民幣買到的也只是房屋使用權,土地是國家的,有證書為證。人們的腳板早就洗得干干凈凈,老榆的腳板一直插在泥土里。這世上的事就是這么說不準,腳板不帶泥的能在這里好好活著,從來沒有離開過土地的老榆,卻連根都爛了,就這么死了,死了還能堅守腳下的土地嗎?肯定不能了。老董想一次就在心里落一次淚,他感覺遭遇這樣待遇的不是老榆,是他自己。他在崗位上沒法集中精力干工作,眼睛一閉就想到老榆,眼睛睜開也想到老榆。老榆渾身的粗樹皮一塊塊蹺起得更嚴重,它肯定在瀕死線上做最后的掙扎,它灼燒疼痛,全身水分被燃燒消耗,它在無聲地呼號,可憐它沒有嘴,沒法讓世界聽見它的苦。現在老董用自己的心和大腦還原這個過程、這些苦,也許老榆已經難以感知了,但老董就是要拿這種苦折磨自己、熬煎自己。
老譚風姿綽約地到了。一個老婆子,不好伺候!老譚一到就給老董訴苦,八十多歲了,聾了、瞎了、癱了,屎呀、尿呀、吃呀、喝呀都在床上哩,我一把屎、一把尿、一口飯、一口水地孝敬,比我媽還難伺候,動不動跟子女告狀說我虐待,我真是……恨不能她死了算了!老譚忽然咯咯咯地笑了起來,說誰叫咱貪戀人家的工錢來著,做她一家,等于掙三家的錢。我就受著吧,她終有死的一天。
老董看到了老譚的老,頭頂上冒出來的大片白發根,額角一笑就亂顫的皺紋,身上雖然噴了香水但遮不住老年婦女的氣味,還有這大大咧咧、清清楚楚地直奔錢的厭煩和無奈。老譚也挺不容易的。老董忽然有點可憐她。他通過她身上的感覺和氣味,想象那個日夜折磨她的老婆子。一個八十多歲的女人,折磨另一個六十多歲的女人,借助的是每個月四千元的工資。說不定后者也會欺負前者,憑借的是二十年的年齡差和尚且健全的身體。這世上誰比誰活得容易哩,獲取和付出,哪種才算活得好一點?如此看來,老榆確實該死了、該挪窩了、該騰地方了,寸土寸金的地方,哪能讓它占著一片地長久不動?如今想來這幾年它夠幸運了。
悔恨像一群陰暗潮濕的小蟲子,沿著老董的臟腑往上爬,它們爬呀爬,要從嘴里鉆出來,要爬進腦子里去。前面的在蠕動,后面的還在源源不斷地滋生新的同類。老董知道這叫五內如焚,叫生不如死,叫悔恨交加。老董不敢跟人提他印發二百張傳單以及和孫子商量一起為老榆奔走的事。現在想來他失敗了,孫子也失敗了,大家的呼吁確實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關注,老榆保下來了,但沒想到這些歡喜都是表面上的,他的高興還沒冷下去,他們就已經下手了。
從老譚忽然凝重起來的神情,老董感到了事態的嚴重,應該很嚴重,不然老譚這老娘們兒不會這么緊張。這段時間在群里就一個字都沒提過,就她的大嘴巴本性,能讓她忍這么久,可見這回是真不敢亂說了。
老譚很忙,三言兩語說了聽來的消息,抬手拍拍老董的肩膀,說不要再瞎打聽了,這事和咱沒關系,咱犯不著把腦殼子往深處扎,到此為止吧,啊,這個耳朵進去那個耳朵出來就成了,該做啥回去做啥去。你我都老了,能有手頭這點活兒干著挺好的。再說老榆,它杵在那兒確實挺擋路的,死了好,死了給人家把地盤騰出來。
老董慢騰騰地往回走。腦子里一根筋在抽,抽得疼。消化這些云里霧里的信息,需要時間。他感覺越活越不爭氣了,腦子周轉不靈,總是卡殼。腦子卡,腳步也不穩,走得好好的忽然就腳跟一軟,踉蹌幾步,隨時都要四處亂撞。微信響了。老譚發來消息,說我勸你最后一句話,不要蹚這渾水啊,這里頭水深著哩,你那份工作還想保就不要亂說、亂問、亂喊。
老董想找人說說話,找誰呢?一時間想不起來誰是愿意聽他絮叨的人。給孫子發信息,發了好幾條,只回了一條,說忙著準備考研哩,啥事等他忙完了這陣子再說。忙完一陣子,黃花菜早涼了。老董知道孫子指望不上,也不應該把娃拖進這攤渾水來。老譚那種老江湖都說是渾水,說明確實不是小老百姓能管的事。
老董靠近老榆,沒勇氣完全靠上去,在它對面一塊石頭上坐了,然后打量它。它完全死了。這才幾天沒見,它就全身枯黃了,一副白發蕭瑟的模樣。那些嫩葉芽,包括梢頭的嫩枝,一層層地落,梢頭空了,腳下厚厚一層,偏偏今天有風,西北風嘩啦啦地掃。老榆好像感到了危機,它怕,冷,它不知所措,它有了可憐無依的跡象。一位老保潔拖著掃帚過來,彎腰掃新落的枯葉和干枝,一邊掃一邊用掃帚頭狠狠地抽打能夠夠到的地方。老董看見掃帚所到之處,老榆怕疼一樣瑟縮著、顫抖著,它想抱緊自己的身子,蜷縮起每一個枝條,護住一些還沒有完全干透要落的葉子。掃帚無情,它無力。它像一個癱瘓的人,被人脫光了衣服,沒法動,不能呼喊,不能掙扎,只能光溜溜地赤裸著任人抽打。老董看得出老保潔不是大灘地遺留的老人,面相上帶有苦,滿是抱怨。老董連勸勸的話都不敢說了,怕招來一頓臭罵。他不勸,老保潔已經在罵罵咧咧地抱怨呢,是嫌棄老榆呢。說死了好,早死早騰地兒,年年落葉子,給他多添了多少麻煩!現在死了,算是從根上解決麻煩了,以后他的日子要好過多了,只要清理完這最后一茬就好了,徹底結束了。
老董裝作查看落葉情況的樣子,繞著樹走了幾圈,沒看到挖掘的痕跡,倒是樹坑上多出來一圈紅磚,用來蓋樓房的那種空心磚。啥時候鋪上了這些?老董一點印象都沒有。好幾個月了他都在留意這個方向,卻還是大意了,錯過了機會。也許正如老譚說的,是夜里偷偷進行的,沿著樹根挖了一個深坑,然后把幾桶硫酸倒進去,再填埋了,然后在上頭鋪了一層紅燦燦的新磚。狗日的,面子文章做得挺好啊,新磚這么密密麻麻一鋪,下面有啥大秘密在發生,誰都想不到吧。
老保潔掃過來了,掄著掃帚對老董發牢騷,說你瞧瞧,這老東西,丑得不行,享受的待遇還不低哩,你看看給伺候的,霸占著一大片地方不說,拉撒都得我伺候著,我把我爹媽也沒這么當事過。
老董本來想和他說點什么的欲望就這么沒了,他看得出是沒法交流的。他看見老保潔確實很老了,腰彎下去,脊背上就塌出一個坑。落葉、枯枝確實多,他三五步就能掃起一堆,再掃,又是一堆,他走過,身后墳頭一樣堆滿了垃圾堆。要是過去在大灘地,這些枝葉有用呢,可以給牛羊吃,牛羊吃剩下的曬干了煨炕、燒灶火。城里不用這些,它們就變成不折不扣的垃圾。這么多垃圾,老保潔的小推車得好幾趟才能拉完吧。老董忽然有點可憐起老保潔來,他年歲跟自己差不多,可比自己還瘦弱,一天這么掃掃拉拉,也夠辛苦的。
老董慢慢挺直了腰,揉揉眼睛,他覺得想通了、接受了。老譚說得對,他需要這份工作,每個月要給兒子攢錢,他這么一把年紀了,離開這份工作還能做什么呢?就是老廢物一個。說實話,這幾年在玻璃房里養懶了,要他現在去干老保潔的活兒,他都不一定扛得下來。老董決定把過去的事爛在肚子里,就當沒有參與過。眼前的事,就當視力下降嚴重,也沒看到。以后的事,以后還能有什么事?老榆死了,按照某些人的設計,加速死亡,死了就是一棵死樹,人死了都得埋,一棵樹死了自然也得處理,拉出去扔了或者進木材廠做家具、蓋房子什么的。老榆那身板肯定不行,百年歲月把它長壞了,榆木本身就不是好木頭,它還歪歪扭扭的,渾身起皮,還有好幾個疤節,要是直溜點兒栽到哪里還能做個柱子,偏偏它腰身扭曲得那么嚴重,真的全身都是廢物,沒有一點可用的長處,只有打成木屑,去壓制人造木板了。好在既然死了,就再也感覺不到疼痛了,就算被刨根、斷枝,粉身碎骨,那也是不疼了。不疼是一個挺好的結局,老董忍著一對膝蓋疼痛,起身離開了老榆。
日子徹底平靜下來了。老董每天打起精神坐在新玻璃房里上班。他的目光始終不敢看后面,死而不倒,半趴半蜷的老榆一直在原地趴著,他怕自己的心忽然就崩潰了,他怕自己撲過去抱住它大哭出聲。他堅強地活著。它死了,他還活著,它不能保護自己,他要保護好自己,他要替它活著,他要看著太陽花園越來越漂亮,變成大灘地人以前做夢都不敢想象的人間花園。
隨著西大門拔地而起,地面的綠化、凈化、美化、亮化都跟著出現了新氣象。路更寬了,路畔做了兩道游廊,大紅色雕刻透視屏障拱衛著游廊,隔三五步就是一道宣傳欄,里頭有花花綠綠的宣傳圖片。老董沒事的時候就背著手一幅一幅地觀看,看著走著,不由自主地就走到最后,游廊盡頭是老榆。自從老榆枯死后,這一片磚地凌亂得不行。老保潔天天清掃,卻總是有垃圾天天在樹下堆積,好像所有的紙片、塑料、葉片都喜歡隨著風往這里跑。住戶的寵物牽到這里,抬起腿就方便。有人把剩飯、剩菜裝在袋子里,走到磚地上忽然就脫手扔下了。老董每次走到這里就停步。他沒勇氣往前,沒勇氣聽老保潔和居民的抱怨,也沒勇氣面對老榆的目光。老榆已經死透了。從軀干到枝頭,全硬撅撅的,好像在以這種姿態表達著最后的悲憤。渾身的樹皮本來就干硬,現在寸寸翻裂,蹺起大片死皮,連那些疤疥都好像被放大了,一個一個像娃娃大哭的嘴巴,崢然張咧,空洞地望著,好像在怒視、要質問、想訴說,還是要吶喊。老榆死了,目光還在,老董不敢和這樣的目光對視,他怕看到老榆的目光還活著、醒著,跟他表達一種死不瞑目。老董越來越覺得別扭,他覺得這樣晾著老榆不合適,已經死了,那就按死了來處理,拉出去賣了還是扔了都可以,卻偏偏沒人做這件事,好像它死了大家就看不到它了,就可以容忍它的存在,讓它像被斬了首以后示眾一樣存在著。就這樣一天天、一月月地放下去?它現在其實已經成了最破敗的風景,周圍成了小垃圾場。老保潔的意見越來越大,有時候人還在西大門,嘴里就開始抱怨上了,沮喪著臉,用最難聽的話詛咒那棵死了還禍害別人的老樹。老保潔不是大灘地舊人,但他好歹知道一點大灘地的舊歷史,所以他憎惡老榆的同時,也憎惡上那個已經消失的貧窮落后的村莊。
死了還不倒!啥意思,要立碑嗎?要千年不倒嗎?老保潔甩著芨芨草扎的掃帚,一下接一下地刮拉著新增的垃圾。
老董打了保潔。轄區派出所的民警都來了,老董還扯著老保潔的肩膀不放。老董就一句話,你冤枉它了,你得給它道歉。
我給它道歉?我神經病啊我?老保潔終于掙脫了老董的拉扯,甩著脖子,臉氣得漲紅。一棵死樹,老皮老骨的了,叫我給它道歉,它能聽見還是能看見?再說我咋著它了就得道歉?!
老保潔不是好打的,挨了幾拳頭,得拿錢補償,老董被罰了款,還被拘留了幾天。老董出來時兒子在門口接,他沒問什么,老董就知道他已經知道是非的過程了。老董灰溜溜的,特別沮喪,不想解釋什么,回到家就悶頭睡覺。睡醒了,爬起來顫悠悠地往太陽花園走,要去西大門值班。請一天假要扣一天工資呢,他被拘留的日子不知道人家是算請假還是算曠工。路過老榆的時候他不再躲避,大大方方看它。這一看老董吃了一驚。老榆變了模樣,像個落魄的窮人忽然飛黃騰達了,它被供起來了,這才幾天不見呢,變化來得這樣快。老榆扎根和枝葉覆蓋的那個地盤,徹底消失了,臟亂差也消失了,紅磚地消失了,用潔白的人造花崗巖砌出一個圓盤,老榆就趴在圓盤最中間,它好像是一個以圓盤做底座的大雕塑。老董看得出來,它縮小了,應該是被人修整過了,去掉了多余的枝干,就留了一個大致的模樣,和以前比,它殘留的是一個袖珍版的自己。這一來就不影響西大門了,也不影響整個小區環境了。樹旁邊立起來一塊青色人造石,上頭刻著紅色油漆寫的大字:古榆。石頭背面有一行字:保護古樹,珍愛文物。
原來你成文物了。老董笑了。活著的時候這么難,死了倒成文物了。老董到處找,找不到老榆的眼睛。老榆的皮還是那么粗糙,好像無數的眼睛大睜著。這些眼睛明明還在,可為啥老董就是感覺看不到了?他瞪大眼看,明明能看到,但心里能清楚地感覺出看不到了,再也看不到了,好像是誰的眼睛閉上了。這感覺怪怪的,讓人心里涼颼颼的,好像心虧了,空出一個窟窿,窟窿還在往大了塌,要塌出大灘地一樣的大,要塌出世界一樣的大,要把老董給吸進去、埋起來。老董揉揉眼窩,明白了,不是老榆的眼睛閉上了,渾身的眼睛都在呢,從來都沒有和誰妥協,是眼睛里的目光消失了,眼神空了,像一個個洞,在悲哀地看著老董,要跟老董說點什么吧,畢竟這么多雙眼睛都還認得老董。要說點什么呢?老董如今要伸手摸摸它是不可能的了。它和世人有了距離,精致的展臺太高,老董夠不著它,老董得昂起脖子才能和它對視。老董的老脊背靠不到它身上。老董感覺它被人弄得像個一百歲的老爺爺。就算還能食用人間煙火,人間也不給它煙火了。人間需要神,它就被供起來了。它自己愿意嗎?世人不知道,老董也不知道。老董只看到它的死帶來了很好的效果,它周圍那一圈土地被騰出來了,被分割成小方塊,一塊一塊地被做成了小菜畦,鋪了不知道哪里運來的肥土,隔了彩色的柵欄,跟幼兒園孩子的玩具布景一樣。一個個牌子上寫滿了字:業主私家菜園,綠色天然種植,體驗田園樂趣,歡迎認購。你不服如今的開發商真是不行啊,這點地面都能賣錢,還賣得這樣高明。什么叫寸土寸金?老董再次開了眼界。老董圍著新的小圓臺座繞了一圈,看到幾個衣著光鮮的男女過來了,一看就是頭頭,他們是奔著老榆來的,一來就圍住了談論起來。
把講解詞準備漂亮點,請個專業解說員來,再給這碑扎塊紅綢子吧。
另一個頭頭模樣的強調,一定要突出這棵樹的老。老就是歷史,就是文化,就是根兒,就是價值,就是看點。
一個大肚子頭頭說,一定要把企業精神融入進去,百年不老,老了幾十年不死,死了屹立不倒,這就是我們太陽房產的精神啊,值得挖掘宣傳,成為廣告亮點。
一個女頭頭吧,聲音很脆亮,說這個可以和社區聯合起來開發,建議他們打造成開展社區居民思想教育活動的固定場所。
對,這個好,我們還可以申報全市精神文化建設示范小區。
老董心里焦急。苦于自己文化少,聽不懂這些人的話,云里霧里、糊里糊涂的,又不敢湊上去多問,眼看著一窩人烏泱泱的,在討論中離去了,他才做賊一樣靠近老榆。老榆還是老榆,又不是老榆。老榆的眼睛都睜著,空蕩蕩地看著老董。
老董兜里的手機響了起來,老安的聲音說你快回來,你被開除了知道嗎?我們這些大灘地的老家伙都被開除了。我們老了、不中了,人家要換年輕人。
老董跌跌撞撞地跑。要跑去哪里?一時竟不知道方向。跑了半圈,昏頭昏腦繞回來了,看見高處的老榆搖搖欲墜,那滿身的眼睛都睜開了,好像在笑,又分明含著深不見底的悲傷。老董心里一熱,就一頭撞了上去。
老榆如今坐得高,老董的腦袋只是撞到了人造花崗巖底座。
老榆好像有感應,要響應老董,轟然一聲從高處塌了下來。這一倒,它那保持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半趴半臥的受刑般的姿勢,終于畫上了句號。
責任編輯? ?練彩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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