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夏朵

郭翠華

一

“砰”，門關上了。兩點二十分，陽光正烈，是夏的尾聲。

你背著旅行包，頭也不回地下了電梯。陪你玩了一天的小雪問：下次你什么時候回來陪我玩？你說：過幾天吧。你卻不知，從此，馬鞍山即是你的老家，上海才是你該回的家。

最近，見了熟人，你都會主動打招呼：我要回上海讀書了。像只歸林的小鳥，你歡悅著，只因上海有你的爸和媽。為了上小學，我們齊力為你筑了一個不大的鳥巢，叫做學區房。那個彌漫著愛的氣息的鳥巢，有寄托，有期盼，還有明天和未來。

之前，無論多忙，媽媽都會穿越時空，沿著高鐵線將母愛準時降落在你的身邊。你在馬鞍山的這幾年，媽媽冬去秋來、春來夏往，每個星期，從不間斷。愛播了種，才能生根，沒有春的季節，四季就會缺憾。從此后，我將會像你媽媽一樣沿著鐵軌線奔波于上海，只因你說：阿婆，你必須一定來上海，我會想你的。

那天晚上，阿婆做了一個夢，一條小路，張開雙臂，你奔跑著，咯咯地笑著，歪歪扭扭的小腳下是一張張火車票鋪陳的鐵軌，沒有盡頭，只有陽光。

醒來，深深地吸了口氣，我將赴任，小區的花園里，有個會拉胡琴的老人，咿咿呀呀地流淌的都是惆悵，他說為了孩子的孩子，他不得不背井離鄉，我的心里跟著有點酸。

愛就是一種責任，更是犧牲，弱小的生命在沒有成人前，只要和愛有關，我們唯有俯首。

二

我的手機開始滴滴答答響個不停。

臨走前你給所有的人都發了信息。

我要去上海讀書了。我愛你們。

是的，曾經你是懵懂的，他們都曾圍繞過你，一塊天空，一絲陽光，幾滴雨露，都是愛的滋潤，他們照亮了你，直到一枚小小的太陽蓬勃而出，你的生命因此豐滿。

那時，你還不會說話，菊下了班就會用她的輕騎帶著你周游，她狂歌時，你會張開手臂跟著咿咿呀呀喊，直到現在，你最愛的還是輕騎，輕騎就是你的翅膀，可以帶你飛，飛到家之外的世界，你的小小的心充滿了向往。

記得兩歲半的你歪歪倒倒地跟著菊爬雨山，臺階很寬，你個好小，偌大的空間，恐懼的你伸出手要菊幫你，菊堅定地說：你行的。無奈的你一邊哭一邊喊：菊，你怎么可以這樣。從此，你不再依賴，無論去哪，你都會甩開小腿自己跑。前不久，你才爬了天柱山，三個多小時，沒喊走不動，沒要人抱，直到山頂，她才輕輕地說了聲：阿婆，我好累。我把你摟在懷里，也輕輕地對你說了聲：朵兒，你好棒。是菊教會了你勇敢。

兩周半時，你進了幼兒園。兩場防空演習，嚇壞了你，你再也不肯進幼兒園，玉龍爺爺為你重新穿上公安警服，就像你最崇拜的黑貓警長。那一刻，你挺起自己的胸膛，他高舉著你，仿佛站在喜馬拉雅，在小朋友羨慕的目光里，小小的你找到了膽量，恐懼不再，你又歡喜地走進幼兒園。

老師說你膽子小，你卻不乏英雄情懷，你穿著鄭茜婆婆給你買的一套警服，居然不坐電梯，不要人陪，自己上下爬樓梯。有次和小獅子哥哥一道出去玩，買了孫悟空的面具和金箍棒，你感覺自己很厲害。每次出去玩，就有你管不完的閑事，有人騎的單車倒在地上了，你和阿婆必扶;有大人不尊重孩子，聲音高了，你就要上去和她理論;大人打孩子，你更是不能容忍，你會讓我們報警，要我們把那個大人抓起來;你喜歡人和聲和氣，輕柔地說話。你愛敏婆婆的溫柔，她一來，你就會伸出小手撲過去。你保護別人的意識很強，有人對你親近的人稍有不敬，你就會沖上去幫忙，有次阿公對阿婆說話聲大了點，你奶聲奶氣地沖過去：我們不要你了，我們要換一個阿公了。有小朋友哭了，或者摔跤了，你發現了，像個大人似撲過去，噓寒問暖。曾經，你是那么希望媽媽再給你生個妹妹和弟弟，不行，我們去孤兒院抱一個吧，你的床頭總有一個讓你摟著入夢的娃娃，這是你無奈后的妥協。你從不護食，也不小氣，只要小朋友張口，你的禮物就出手了。出手到令我們心疼，你這個大大咧咧的孩子，如果生活不能相等待你，你該如何面對呢。

三

你游刃在一個叫作家協會的集體里。

每次開會，你就像一個小尾巴跟著阿婆。從你不會說話到你會說話，都如一朵不言不語的云，靜靜地落在一個角落。聆聽或不聆聽，你都把自己當做了我們的會員，每次活動都不能落下你，你總會提醒我們：還有我呢。

后來，你還真的登上了舞臺參與了我們的活動。年會，你和利民姨一同朗誦了蘇軾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大型的詩歌朗誦會上，你和秋慧姨一同朗誦了余光中的《鄉愁》。偌大的舞臺，燈光照在你稚嫩的臉上，你找到了抑揚頓挫的感覺。會后，你興奮地問阿婆：明天小朋友看了電視，要我簽名怎么辦？阿婆看著你發亮的眼睛，不想你失望，只好說，有人找你，你就簽吧。從小，你就很會夸別人，年會上，只要有人發言，你都會在下面伸出大拇指點贊。你認定了自己就是作家協會的編外會員，那可是你的自豪。

前兩天你告訴我：阿婆，我會寫文章了，漂亮的小本子上，有你方方正正的字：天上有月亮和星星。這些字都是你從其他書里一個個找出來再一筆一劃仿出來的。

你長大后，能否成為作家我不知道，但你心里只要有作家的情懷，這就夠了。

四

所有的人都在回復你的信息：寶貝，好好讀書。好好學習。你給所有的人發了個笑臉。

你的啟蒙，是一只會講故事的“小白兔”。那些兒童小故事你并不在意，天天抱著“西游記”“黑貓警長”，你喜歡盯著“迷你特攻隊”的故事聽，聽著聽著，你就會揚起嘴角笑，一遍又一遍，你百聽不膩。阿婆只是不解，只要睜眼，吃飯、上廁所、睡覺，你都離不開那只“兔子”直到有了“小雅”，你才放手了“兔子”。

靠在床頭，借著暖暖的燈光，我們講睡前故事，是你最幸福的時刻，你最愛聽的是《海底兩萬里》，而那些繪本故事，一遍之后，再聽你就會說太幼稚了。只有汽車、跳舞、動物世界里的故事除外。去上海前，你帶的是《智者納旦》的繪本，這本和信仰有關的故事，你居然愛不釋手。

你的興趣廣泛，看見別的孩子帶著頭盔背著小手魚一般地穿梭，你開始了輪滑，摔過，怕過，哭過，但你一直沒有放棄過，直到現在輪滑也成為了你的最愛。然后，你喜歡上了尤克里里，再是樂高，畫畫，圍棋，又愛又恨的跳舞是你一直的糾結。你怕疼，每次跳舞前，你就開始心緒不佳，心事掛在臉上，連飯都吃不下。我們不跳了，好不好？不要。可是你又害怕。我們讓老師輕點按好不好？好。你和老師講。我怕。我們自己的事情自己說。你說好。每次去，你都是這樣，非要阿婆送，你會讓阿婆抓住你的小手為你祈禱，你相信自己是上帝的天使，你相信愛的力量無所不在。樓下的小雪開始放棄，阿婆糾結之后決定，將此當做你成長的小小磨難。有一天，你忽然對我說：阿婆，我不怕了。我真的不怕了。那一刻，阿婆的心一松，我們又上了一個臺階。

你沒出生前，阿婆就買了《規則》這本書，全家人都看了，達成的共識是，不嬌養，有約束，尊重個性，不放任。昨天和你談心，你說阿婆有點嚴，又很溫柔，你問為什么，不是很明白的你，希望時間會教會你慢慢懂。比如你最愛的冷飲，你可以做到別人給你堅決不吃，你會告訴別人：媽媽說不能吃，阿婆也不同意吃。如果阿婆偶爾同意，你也只會咬幾口就放棄了。在阿婆看來，天下沒有笨小孩，孩子的自制力會決定他一生的成敗。

五

你走了，剛才還嘰嘰呱呱的家靜止了，你沒來得及收拾的玩具成了靜物。你剛過完生日，六周歲。閉著眼，你吹完蠟燭，阿婆問你許了什么愿，你詭秘地看看我，說了就不靈啦。你不知，寶貝，你的童年就此結束。阿婆的心充滿了不舍和不忍。

阿婆帶著你，有時候會惶惑，好像又回到你媽小時候，重溫，再現，我在彌補，過去沒做到的，沒做好的，我都給了你。作為你的監護人，阿婆拒絕了所有外約活動，即使外出必須當晚回家，很多人不解就不解吧，可我懂你的需求。兩周半時，你做過一個眼睛的手術，住了兩天醫院，都是媽媽陪著你，回到家的那天晚上，你伸出柔柔的小手摸了摸阿婆的臉，你目光定定地看著阿婆，就像一片月光融化了黑暗，阿婆的整個心都溫暖了。然后你安心地睡了。

滿滿的時光鋪滿了角角落落，每個角落都是你的痕跡，我的心里塞滿了你的記憶。

睡前的故事書;沒畫完的那張紙，上面歪歪扭扭地還寫著幾個漢字;你東一只西一只的拖鞋;吃剩的蛋糕;地上還撒著飯粒;還有你剪下的紙屑;一支滾在沙發下的鉛筆……

楊平叔叔送你的洋娃娃就像什么也沒有發生似的，靠在沙發上，微笑著看著我。

陽臺上，那條綠底紅花的裙子一直在風中飛舞，那就是你，夏朵。

六

你出生在2014年的八月。

那天下午兩點多，一匹粉色的小馬掛在了媽媽的產房門口。夏末的上海天空格外的藍，云格外的白，風掀動了路邊的每一片樹葉，你像天使降落人間。

一周半，阿婆把你帶到馬鞍山。

六周歲，阿婆把你送回上海。

臨走前的那天晚上，路過你的幼兒入園，好像又看見在國旗下講話的你，我們去和你的潘老師告別。半路，大雨滂沱，我的兩只手拎著東西，你舉著傘吃力地往阿婆的頭上舉，齊我腰間的你踮著腳尖使勁地撐著那把傘：阿婆，我好累啊。不用了，你自己打吧。可以嗎？這樣說著，你還是高高舉著傘，就像舉著一面旗幟，風雨席卷著你也席卷了我，我的心卻暖暖的，朵懂事了長大了。

我聽見了你稚嫩的聲音：夏天的夏，花朵的朵，我是夏天的花朵。

八月，紫薇開得正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