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琛


我猜很多人和我一樣,都是離開家鄉后才了解它的。小時候,向往外面的世界。直到有一天,外面的世界變成一個坐標,來錨定家鄉在自己心里的位置。
在北京生活的第一年,我很奇怪,還沒下過春雨,楊樹已經掛上了“毛毛蟲”。記憶里,長江邊小城的春天總是雨霧連綿,微寒的潮氣中,樹才發芽,春天才來。另一次認識到故鄉的水土,是有個朋友說我寫東西有水的氣息。后來,我在另一個作者那兒也讀到了這種氣息,原來,我們來自同一個地方。原來,生長的水土早就雕刻了你的樣子。
宜昌就是關于山和水的。這是湖北西部的一座三線城市,順長江而下,這里是三峽的結束,也往往是三峽游輪的起點。宜昌古名為夷陵,“水至此而夷,山至此而陵”,險峻的三峽、湍急的長江到了這里便開始削弱、舒展,多了秀麗和恬靜。我第一次從視覺上通覽長江和宜昌的位置是看電影《長江圖》。峽谷溪瀑、長江以及霧氣,便是我家鄉的底色,也是宜昌人生活的日常。我是生長在大江大河邊的人啊!這一點后來漂泊異鄉才意識到。

小時候住的地方叫北山坡,一條三十度的大坡從江邊向上延伸。跟父母買菜要往下走到半山腰的菜市場,再大袋小袋拎上坡;回家還要爬一個自行車都蹬不上去的大坡,留在記憶里的好像都是氣喘吁吁。到了北京,才享受了騎車的樂趣,也留了個習慣,指路總說“往上走、往下走”。
大學后,家搬到了江邊,生活離水更近了。長江的一邊是宜昌城區,是不斷刷新高度的沿江建筑,另一邊是起伏的山丘。在很多年里,對岸都保持著“萬重山”的樣貌。沿著濱江公園散步,你的視線自然而然就遠離了都市,落在那連綿的山丘上。如果是輕風細雨的天氣,遠山若隱若現,江水會像瀑布一樣漫過堤面。
江不似海。杉本博司拍的海超越時間,讓人嗅到遠古洪荒的味道。大江總是更貼近文明起源,關于我們的祖先與來處。千年前,被貶的歐陽修在夷陵做過一年縣令,蘇軾曾游歷過西陵峽口,李白也必定乘船經過,聽見“兩岸猿聲啼不住”。想到這些,時間有時會消失,眼前真的會浮現“輕舟已過萬重山”。
人從未有能力本質上去改變大海,卻總試圖改變江河。在宜昌的江上常停泊著駁船等待過壩。宜昌有兩座著名的水電站——葛洲壩和三峽大壩。葛洲壩是中國上世紀的“世紀工程”,就在城區,留下了一座江中的人工島嶼——西壩。這片壩子將寬闊的長江分成兩股水流,一股通過葛洲壩的發電機,一股徑直東去。
不過,西壩對我而言是一處長達30多年的記憶真空。那里有類似其他以代號命名的工業小鎮的烏托邦色彩,住那上面的同學不講方言,只說普通話,他們的父母、爺爺奶奶都因為建設葛洲壩水電站從全國而來。直到幾年前,新的跨江大橋建成,我才第一次探索西壩。我沒用這角度看過我的城市。天氣有點熱,堤岸上是一排吃魚的餐館。簡易的玻璃棚子,能觀景,但悶熱。這里是城市中的城市,什么都有——制藥廠、造船廠、科研所……只不過像那些曾經熱火朝天、如今冷卻的工業小鎮一樣,年輕人不多見了。
壩上遇見的每個人、每件事都有些慢,也有些舊。這種感覺在我走進一個科研所大院時尤為強烈。那是一棟五邊形的龐大建筑,走進去,發現像土樓一般,每家每戶被多邊形的走廊串聯。整層樓、整個院子的生活氣味都是相通的。誰家菜燒糊了、兩口子吵架了恐怕都一清二楚。院子里的奶奶聊著食療,二樓走廊上的大爺在看報,幾只端坐的貓若有似無地瞄著我,院門口那只黃狗在酣睡。
這條壩像博物館,展示著上世紀的過去。濱江公園更像是宜昌的新名片。傍晚到晚飯后是江邊最生機勃勃的時刻:站在江水里撈魚的,在金燦燦的夕陽里游泳的(無論冬夏),彈吉他唱歌的年輕人,甩膀子邁開腿的老人……但2020年伊始,這里沉寂了。宜昌因為疫情封城50天。
長江邊、大街上,如被凍住一般。我只能站在陽臺上,面朝長江的方向吹吹風,看著長河上的落日。等到邁出家門,已經是春天了。江邊的花開了,人們緩緩地在長江邊呼吸著久違的江風,卻沒有想象中的狂喜。男生坐在江邊的礁石上唱起歌,一條狗跳進水里撲騰了個夠,冬泳站的小白板上寫著:“水溫13.2度,開禁第五天”,光膀子的冬泳愛好者已經躍躍欲試。
太陽、水波,或是一只飛蟲,都沒有拋棄過我們每個人。
這是大江流過的城市。



小學二年級,我跟爸媽一起離開故鄉去到蘇州生活。
我仍然記得同學聽聞我來自鄂爾多斯時露出的都是不可思議的表情——我很清楚,那是一種非常清晰的陌生感。我一邊順勢杜撰各種故事來描繪關于鄂爾多斯的神奇和美好,另一邊又陷入“原來大家并不知道我的故鄉”的某種沮喪之中。
到了上初中的年紀,我又再次回到鄂爾多斯生活。那些關于從山巒到草原,自江河向平原的變幻莫測又一一回到我的生活中。要怎么形容我和故鄉千絲萬縷的關聯呢?就好像我從來沒有離開過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