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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揮你無限的潛能”

2021-02-04 20:05:28小白
上海文學 2021年1期
關鍵詞:人類

小白

太陽和月亮為他們提供了相似面具,

可是,在文明衰退期的這個鐘點,

每個人都必須以真面目示人。

而我們的兩條路恰在此刻交會。

他們不約而同認出了自己的敵類

我是阿卡狄亞人,

他是烏托邦居民。

——W·H·奧登《夕禱》

For Sun and Moon supple their conforming masks,

But in this hour of civil twilight

all must wear their own faces.

And it is now that our two paths cross.

Both simultaneously recognize his Antitype:

That I am an Arcadian,

That he is a Utopian.

——W.H.Auden Vespers

(小說第五、六節中若干詞句和情節發展在人工智能中文預訓練模型輔助下完成)。

齊格,三十七歲。在全球并行神經網絡“行星智慧”上線前,他是一位前途無量的年輕作家。像其他所有人一樣,他是完全自愿來參加人類體質優化項目的。我們對他作了基礎評估。齊格的大腦十分擅長模式識別,也有很靈巧的獎勵系統。但他在大腦供能、神經軸突傳導速率、語言、記憶和想像那些方面,需要作大量優化。

他是反復篩選的結果。我不知道在其他國家或者其他城市群,他們都是如何做的。我們這兒對每個申請者都做了全面檢查。就納入體質優化的各種職業來說,作家仍屬于實驗性項目。齊格的整個方案由我負責。按照計劃,他將在一年內再次獲得創作能力。如果實驗成功,優化中心會逐漸開放申請,被人造智能阻斷的人類寫作就有復興希望。當然這不僅事關作家。這個實驗,以及其他一些實驗,它們是要——按照公司高層的說法——拯救人類。至少是拯救最近幾年各國新頒布的一大堆法律。這些法律在多方協商下匆忙制定,旨在控制技術巨變造成的社會動蕩,使它不至于毀滅人類。

我們給他注射了監測單元,兩小時后,這些納米機器人在他體內各處完成部署。工作團隊先前又重新檢查了所有外部數據,我們了解他的一切。他的身體狀況、運動和感覺特征、傾向和偏好,還有他個人歷史上的每一個細節,他三十多年人生中每一項微小成就,它們曾被大腦皮層電化學機制秘密獎勵,現在卻早已被所有人、包括他自己所遺忘。在他自己的有效授權下,“行星智慧”把那些消失的記憶重新召喚回來。同樣被挖掘出來的,還有無數失望和挫敗。

工作團隊設計第一階段手術方案的同時,我要跟他繼續談話,對話記錄實時上傳優化中心的計算分析系統,該系統連接行星智慧網絡,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會幫助我們更深刻地了解他。

我們不用把自己關在優化中心的天藍色房間里。體內監測單元反饋的信息可以通過中繼,連接到中心算法系統。只要能讓他心情放松,任何地方都可以。有人甚至建議我,在這種情況下,適度刺激齊格對我的性別感知,可能更有好處。

體質優化中心位于城市集群的內核地區,它像一頭巨大的拓撲學怪物。從外表看,是疊成一堆的規則和不規則幾何體以及復雜的管狀結構。除了我自己的工作區,去公司其他部分,我常常只能憑借內部導航。我永遠也弄不清那些復雜通道,沒人能弄清。據說根據隨時調整的內部管理架構,人員物資傳輸通道有時候會重新連接組合。但就算它們發生什么變化,大多數人也發現不了,因為誰也不知道原先是怎樣的。從遠處看,建筑結構的底部好像陷入地面,實際上,那是一個下沉式廣場。“發揮你無限的潛能”,這行字像一條光蛇,緊貼建筑物外部繞行,有時消失在幾何體和管狀結構的縫隙間,有時又垂直懸停半空,激光投影的筆畫螺旋般降而復升,如同微風吹動。

我們倆沿著寬廣的緩坡散步,巨大的廣場上看不到其他人類。我問他從前寫的作品多不多。

“我出版過五部小說。”他說。

他補充說:“第一部小說出版后,我意識到也許那是唯一我能做的事情。你也可以把它說成,我發現自己真的成了一個作家。”

第五部小說上線三個月后,數家平臺公司先后推出了各自的文學作品閱讀代理終端機。因為開發平臺本身業務側重不同,幾款機器的特點略有差別。開發“拓它”機的平臺因為以前從事圖書出版發行,產品更適合專業閱讀用途。這些閱讀機器都得到授權,可以連接到行星智慧網絡。它們在一分鐘內就可以讀完一部二十萬字作品。閱讀機發明者最初是想讓文學閱讀機能夠識別機器寫作。因為文學創作受到立法保護,如今很多家政服務或者辦公用智能機器人,在連接行星智慧網絡共享算力后,都能處理寫作事務。但按照法律規定,它們不能創作文學作品。

工程開發人員很快就發現,行星智慧網絡的集合智能,足以讓它成為最完美的理想讀者。作者在每一個詞句中隱含的意圖、作品與古往今來任何文本的秘密關聯,它都能瞬間識別。這本應在預計之中,畢竟“行星智慧”比任何作者都更了解他們自己,作者受自我意識驅使,在頭腦中檢索知識和記憶,寫出浮現在他意識中的每一個詞句。他讀過的每一本書,他說過的每一句話,都在“行星智慧”遺下蹤跡。他在某個詞語上游移不決,他把一段文字剪貼到另一處以改變敘述結構,這些動作不久以后他自己忘記了,但卻漂浮在記憶之云中,等候著被某個加密協議喚醒。甚至他意識之外的那些大腦皮層活動,也永遠在時間中有跡可循。

用文學閱讀機來鑒別機器寫作,這想法像個同義反復的笑話,沒有人覺得它會有什么市場價值。但是,如果用它來識別文本獨創性,讓它成為每個讀者的個人閱讀助理,人類文學創作能力將會進入一片新天地吧?作家們從前不是一直在說,有沒有理想讀者才是至關重要么?

齊格第五部小說剛出版,正好趕上拓它閱讀機全面上市。它確實很好用,出版商們也可以用它來審查機器寫作。作家這個行業,受法律嚴格保護。由人造智能體寫成的小說也好,詩歌也好,都不能以任何形式署名出版。它們可以寫劇本,或者給虛擬現實游戲設計角色和故事線,但它們并不具有法律人格,所以那些電影劇集和游戲都只是某個公司的產品,而不是某位機器作者的作品。用機器替人寫作,卻用人類名義發表,這類投機取巧的做法時有發生。被揭露后固然為人所不齒,但利益巨大,仍然會有人冒險一試。除了署名作者本人,出版公司也要為此承擔法律責任。

可是閱讀機造成了額外后果。在智能輔助閱讀終端產品出現之前,“行星智慧”對文學作品的強大解讀能力很少被人發現,將人造智能與文學互相隔離,既是全社會共識也是法律。閱讀機出人意料地撕裂了那張禁網。連接“行星智慧”的閱讀機瞬間就能識別由機器創作的文學作品。在一分鐘左右時間內,閱讀機讀完整部作品,并且與存儲在網絡中古往今來所有文學作品相比較,分析文本中每一個因襲前作的細節,沒有一處陳詞濫調能逃過它的審查。

好像一夜之間,讀者編輯每個人都擁有了一臺。它的超強解讀能力,不但沒有保護作家的創造能力,反而徹底毀了他們。因為閱讀機審查后,發現根本就沒有什么具有獨創性價值的文學作品。

“閱讀機有什么錯呢?那不正說明從前那些書都不值得讀么?抄來抄去。”我故意刺激齊格。

“從前沒有閱讀機,一個人讀得再多、記性再好,在人類全部浩瀚文學遺產中也只是滄海一粟。人們容忍抄襲,甚至把它看作文學的某種屬性。在口述文學時代,我們甚至根本不關心原作者是誰。即使后來作者冠了名,我們不是也有互文、戲仿、致敬這些說法么?每一句話都是新發明,這樣的作品有人要看么?閱讀機那樣苛刻的算法,簡直像一種陰謀。”

“行星智慧”上線后,一直有一種理論,認為智能算法正在不斷把人類驅離他們的工作崗位。那是一種有意識有預謀的機器行為,陰謀不見得一定要采用從前科幻電影中那類暴力方式。陰謀可以潛移默化,也可以循序漸進,讓人類一點點意識到:這項工作機器更擅長,那項工作其實人類完成得并不好。如此這般慢慢地侵蝕人類傳統地盤。

“所以你是保衛按鈕派?”

“比較溫和的。”他說。

盡管很多人都預料到而且也設計了無數影響模型,“行星智慧”上線仍然給世界造成巨大震蕩。這顆集成了人類所有知識以及思考感受力量的行星級大腦,僅僅數年間,就切斷了人類和工作的永恒關系。大量人口離開原先的職業,人們很快習慣了無所事事。任何事務交給智能機器,它們頃刻學會,工作效率高得不可思議。劇變迅猛到來,人們陷入恐慌空虛,危機和沖突接踵而至,世界在足以毀滅地球的大戰邊緣搖搖欲墜。隨后,頭腦清醒的人開始說話,沖突各方坐下來,討論各種復雜的協議。

大家一致同意,對于智能機器的生產能力及其自身進化能力,必須加以協同控制。協議簽署后,復雜的國內法律體系也迅速制定頒布。相關法律的效力,位階極高,其他法律如有沖突條款,都要服從這些智能機器法律。人們試圖用它們來規定機器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有些行業,機器可以替人類完成大部分工作,甚至99%,把最后那一下按鈕動作交給人類員工。有時會多設幾個按鈕,分布在各個環節。此外有些行業不允許機器進入,比如說,機器人不能進入賽場、變成體育明星,也不能當作家、畫家、音樂家。那些屬于人類文明精華的領地,很多人會擔心,一旦讓非人類智能進入,人類將失去自身存在的意義。那些被機器智能巨大潛力驚嚇到的人們集合起來,“把非人類智能鎖進牢籠”成了當代最重要的政治議題。把它們鎖在牢籠中,讓它們為人類工作,但是把按鈕緊緊抓在人類手中。他們在上海召開“保衛人類按鈕大會”,在“保衛按鈕派”這個非正式名稱下,涵蓋了從強調立法控制到傳統盧德主義各種立場。

也有一些人,比如齊格,就持有如下觀點:“要說這一切都是‘行星智慧的算法陰謀,我不相信。人類可以追趕機器智能,如果一時半會追不上,我們還有法律可以延緩一下它們。”

如果不是一個人機融合論者,他也不會自愿加入項目。

計算分析部門的專家們設計了一套對話方案。我不能咄咄逼人,要“謹慎處理侵略性問題”。語音和其他數據都要記錄下來,交由算法處理。我可以慢慢來,我可以和他一起散步、去健身、請他用餐,或者到酒吧坐坐,我甚至可以讓聊天氣氛更親密些。高比率體質優化,他們是第一批冒險者,雖然技術上早已成熟。最早是在身體局部作各種改進,生物合成,或者植入納米機器人單元。諸如行星際航行、深海和極地作業,在這些領域中,各種異想天開的方法層出不窮。從無數失敗中獲得若干成功,后來又提供給那些在人機密切協同崗位工作的人員。

齊格不是孤立項目,從表面上看,利用體質優化技術提升作家創作能力,只是為了解決閱讀機造成的文學作品短缺困局。實際上它是技術突破達到臨界點的產物,在世界各地有很多類似項目幾乎同時啟動,不僅文學領域,差不多在所有法律規定只能由人類從事的工作領域,對人類的體質優化實驗項目都在悄悄進行。

“你們怎么樣?”

在公共環境打開虛擬顯示器,人就會變得有些怪異。他明明在跟我說話,眼神卻空洞茫然,像是對著一片虛空。

“你說齊格么?剛完成第一級。”

優化中心大廈有一小群天才,王丁丁是其中之一。這家伙一度誤入歧途,隱名埋姓,混跡于生物黑客圈。那群極端分子,認為人類總有一天會突破生物學限制,成為宇宙之神。智能機器只是人類通往終極目標道路上的必要媒介。他們是采取叛逆姿態的先驅,不久就被體質優化中心招募。

他在中心負責另一個實驗項目組,針對足球運動員的體質優化。

我要了一瓶蘇維翁白酒,一份用洋蔥和奶油煮的貽貝。等貽貝上桌時,我已喝下半瓶。在“鸚鵡螺13號”用餐的人,可能都把這兒當成自家廚房,下了班就過來。中心城區方圓幾十公里,一共也沒有幾家餐館。這里是機器的領地,復雜多層道路上,到處是平均時速超過五百碼的自動駕駛汽車、快遞無人機、機械警察、全功能街區清掃維護車、可自主活動的具有全部金融功能的銀行機器人。維持城市和生產正常運轉的大部分工作,全都交給智能機器。這些街區對人類充滿各種危險,你可以想像一下那些舊時代老電影場景,一個鄉下人被人扔在大都市交通繁忙的道路中央。要是他直接被扔到這里,他多半連恐懼感都來不及冒出來,就先完蛋了。自動汽車時速早已超出了人類正常感知范圍。而在有些建筑物內,你很可能一口氣吸進成千上萬納米機器人。

人類自身的進化,早已被自己的創造物遠遠甩在后面。心臟和平衡感無法承受汽車速度,或者視覺跟不上光刺激頻率。對保衛按鈕派來說,這其中存在著無法調和的矛盾。他們一方面堅持人類必須緊緊抓住按鈕,時刻警惕著自己創造的機器脫離控制。為此他們認識到,如果人控制不了工具,就應該提升自己的能力。可是另一方面,他們又懷疑如此人為強化自身,會不會把自己也改造成機器?這造成了立場分裂。很多團體開始呼吁,要求立法限制體質優化的研究推廣。少數激進分子呼吁完全禁止此類項目,大部分人對這種觀點不以為然,退后一步根本不會解決問題,我們如今還有倒退一百步的可能么?未來生命研究所在倫敦和上海連續舉辦論壇,邀請全球關心這個問題的思想家參加,請求人類最優秀的大腦想出辦法。有人提出體質優化率的框架性方案,獲得一致贊同,隨后逐漸形成行動綱領。

因為這個,中心要求我們對實驗項目嚴格保密。我們很少與項目組外的人討論。但王丁丁不是外人。

“你在看什么?”

“球賽。亞冠聯賽實況。”

“無限制級么?”

“你進來一起看吧。”

他打開共享,我接入他的虛擬環境顯示。我對足球沒有多少興趣,但這樣說話方便。中心不讓我們在外面討論項目細節,擔心無孔不入的保衛按鈕派激進分子。在虛擬環境中,我們可以使用被他們稱為“腹語技術”的方法,由植入在牙齒和耳蝸上的納米單元來處理極其微弱的聲波振動。王丁丁選擇了透明覆蓋模式,瞳孔和視覺皮層的接收信息即時反饋給瞳孔顯示器。根據我們注意力的微弱轉移,顯示器就可以在現實和虛擬環境之間隨機切換。

我問他:“你們做過的紅細胞代理,納米注射量最大值是多少?我想看看你們的數據。”

“回頭我把報告發給你。”

“也不用,讓他們看到又是一堆警告。”

用納米機器人替代血紅細胞工作,他們積累了很多案例。實際上,現在能夠做到完全由它們替代心臟泵壓,向身體提供動力。在南極冰原上,他們給實驗對象注射一組納米單元,讓他們以百米沖刺速度跑了二十分鐘,心跳和呼吸如同坐在起居室那么平穩。王丁丁的實驗室也給足球運動員注射了這種納米機器人。

自從國際足聯以微弱多數投票支持引入機器人賽隊,短短幾年,完全由人類參與的足球比賽迅速淪為市民娛樂項目。如今頂級體育賽事全都放開對機器人的限制。跟機器人賽隊相比,觀眾覺得人類比賽太不刺激了,人類球星們漸漸失去商業價值。

亞足聯率先宣布舉辦無限制級賽事,讓人機混合隊伍加入比賽。去年第一屆比賽中,有幾十位人類球星傷殘。聯賽結束后,政府和私人企業相繼啟動實驗項目,研究對足球運動員進行全面體質優化,提升他們的體能、速度和靈活性,讓他們能夠在球場上與機器人角逐,為人類尊嚴而戰。

人類球員目前表現仍無起色。草地上,他們面對機器人的奔跑沖撞,躲閃動作尤其別扭,顯得十分膽怯。機器人隊員可以瞬間組織反攻,隨時隨地射門,角度和距離隨心所欲。我聽說他們有點絕望,到處打聽納米加工材料,想讓人類球員穿上外骨骼。

“所以你們也要給他注射血管納米機器人?”

“對。定向為大腦和神經系統供能。下一階段手術在新皮層覆蓋網狀雙向接口后,大腦工作會產生大量消耗。”

齊格近來已出現難以負荷的跡象。我們調整實驗進程,先解決大腦能量供應問題。

“他們說你對實驗對象太用心了。”

王丁丁也退出了虛擬環境。他忽然來了這么一句。

“你是說齊格?”我反問他,“那有什么問題么?”

沒什么,他看著遠處某個并沒有出現的熟人。

“他們都說你愛上了他。”他說。

“他們還說過你愛上了我呢。說你每天中午都去健身房,跑到那臺劃船機上,那可是最佳看臺位置,坐在那兒正好就能看見我趴在瑜伽墊上,像個固定在解剖蠟盤上的青蛙。還說你偷偷編造刪改了幾份實驗報告上的數據,讓我的競爭對手大大出了個丑。當然——他們說,查無實據。你到底有沒有干過那種事?”

在體質優化中心大廈十八層,有一塊帶有大片露天花園的地方,設施包括員工餐廳、健身房、游戲和閱覽室。行政部門還給大家弄了一個按摩室。我知道那兒常常會孕育一些跨越項目和部門的超級話題,有些人為此而出名,往往名過其實,因為人在情緒放松時,容易夸大和輕信。

我到中心工作的最初幾年里,王丁丁是萬眾矚目的人物,他是有關“高效催化活性分子折疊體”研發的主要科學家。作為一個著名前生物黑客,傳說他在自己身上大量使用各種化合物。他常常充滿可疑的旺盛精力,長時間把自己關在實驗室,最高紀錄可達半個月。他把虛擬游戲隔離艙搬進實驗室,躲在里面睡上兩三個小時。在諸如中心大廈十八層休息區或者鸚鵡螺13號這種地方出沒的姑娘們當中,一直有種傳言,說他在床上的表現,不太像個人類。

我呢,因為發表了一篇神經生物學學位論文,中心大廈樓上某位大人物看到,認為我也許會在未來某一天對中心不可或缺,向我發出邀請。我毫不猶豫抓住了這個機會,因為那時候,人類正在大批大批地被智能機器驅離工作場所。想在大學或者企業的生物實驗室找到一個助理職位,甚至比直接申請項目主任還難。我那時那么年輕,學院成績優異,還有一篇簡直可以說天才乍現、讓人刮目相看的論文,我又是個據說還算好看的女生,當然覺得前面有一扇大門對我已經敞開。我干勁十足,不知不覺就把項目組一些同事得罪了。

丁丁確實幫了我。他看起來像那種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科學家,每天不是在實驗室,就是在虛擬游戲環境中。可他還真擅長那些不動聲色的陰謀詭計,他的女朋友們從中大概既受益無窮,也吃盡苦頭。他不計回報地提供幫助,沒向我提出過什么要求。我猜我在他那兒有一筆欠債,總有一天他會來找我。他也可能并不急于兌現,他有那么多女伴,時間長了,我想他說不定就忘了。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你是覺得我有義務向你說明情況么?”

“我擔心他們把你調離項目。聽說上面開會,有人議論過你。”

最初那一組手術完成后,在觀察期中,齊格身上出現了一些不可思議的變化。我們沒有充分估計到這種情況,大腦和神經系統的優化會波及到全身。他的動作協調性明顯改善,感官變得越來越敏銳。我們對他做了視聽覺測試,對色差和亮度的微弱差異,他的分辨能力有極大提升。他新獲得了絕對音高感知,嗅味覺識別閾值也同樣令人吃驚。

我們沒有想到對運動、視聽覺等初級感覺皮層的分別優化,會造成一種統合效果,類似于某種感官“涌現”。而且像是在齊格的意識層面造成某種巨大影響,令他展現出迷人多變的性格特質。

他一度沉默寡言,整個人有一種失魂落魄的感覺。過了很久我們才反應過來,他是被潮涌般的感受弄得不知所措。從實驗角度看,這是可喜的結果。當然他需要一個管道、一個出口,太多的感受需要表達。但此刻他的語言整合能力并未相應提升。

他被關在實驗室內,頭腦中充滿各種強烈感受。在那個階段,他的大腦皮層外緣已植入配置了一組納米接口單元,他只要打開開關,就可以自由進入一個虛擬現實環境。城市、花園、森林、高山和大海,一個由算法虛構的地方,很多由算法虛構的人物以及他們的故事。我們關閉了這個虛擬世界的對外接口,他就像身處一個沙盒中。

我們在項目區安裝了一個虛擬現實游戲隔離艙。每天大部分時間,他都躺在隔離艙內,獨自徜徉在森林白云或者藍天碧海之間。他在那兒可以聞到金合歡花的香味,也可以讓細沙從指縫間慢慢滑落、用指腹感受那微酥的摩擦。我們偶爾會進入那里,陪伴他一會兒。跟我們不一樣,他在那兒的所有感受,都是身體的真實體驗。但我們自己,則不能把虛擬和現實感受完全互相隔離。如果你需要聞到、觸摸到,你仍須在隔離艙內接受仿真刺激。聽說有些游戲公司正在開發新的感覺模擬技術,用植入方式直接對大腦皮層發射電脈沖。但游戲公司比體質優化中心更難繞過法律限制。

虛擬環境中的人際互動是算法運用其敘事能力的結果。由此可見人造智能完全可以勝任文學寫作,只是法律禁止它們從事那種工作。齊格可以在他的隔離艙內參加競選,可以在酒吧跟人打架。只要他愿意,也可以追求那些眼睛長得像瞪羚一般的女人,她也可以擁有她自己的氣息,隔離艙能制造幾千種真實的嗅覺。

那天傍晚,項目區同事下班后,實驗室只剩下我自己。我倒了杯酒,踢掉鞋子坐到沙發上。玻璃幕窗外夕陽西下,暮色溫涼如水。遠處大廈逐漸褪去顏色,變成模糊林立的陰影(工業地帶很少裝飾燈光)。間或有無人送貨機打開燈光,準備降落,如同螢火閃爍。

不知何時,齊格站到我身后,說話聲連綿奇怪,我沒聽清——

“你說什么?”

“一首詩,《夕禱》,奧登。”他說,然后又把那句詩朗誦了一遍,“But in this hour of civil twilight all must wear their own faces.”①

Civil twilight,這個奇特詞組,我不太清楚它的意思。但他的每句話每個詞都會記錄下來,提供給算法分析。

“奧登是個古代詩人么?”

他想了想,又輕聲說:“也沒有錯。‘行星智慧上線以后,所有歷史都成了古代史。”

他的聲音很柔軟,跟手術前相比,像是換了個人。直到現在,我們才真正理解了這一點,如果聽覺敏感度提升,發音自然會變得輕柔。所有人都沒想到,僅僅是感覺系統的優化升級,就會給整個人帶來如此巨大的變化。

他的語言相關皮層還沒有優化,手術要在下一階段完成。我們曾擔心感覺潮涌會把他吞沒。肢體動作、聲音(音樂)乃至語言,這些都是人類的情感出口,人必須把感受到的一切重新釋放出去,以免它們對自身造成傷害。強烈情感引發的腦電信息瘋狂奔涌,會把大腦攪得一團糟。

我們很快就發現,感覺系統增強本身,也會在一定程度上提升大腦處理語言的能力。齊格竭盡所能疏導感官信息的巨浪,唯一能依靠的正是那些語言神經元。在歲月漫長的訓練中,他的大腦早已學會把感覺皮層接受到的信息送至語言處理區。如同宿命一般,人類的一切感受和思緒都在語言中產生、成形。在這種被動情形下,他徹底挖掘著自己現有的語言表達潛力。感受如潮涌而來,點亮無數神經元,它們如閃電般連接、穿越語言區域。新奇的語句層出不窮,靈感稍縱即逝。

“你一個下午都在干什么?”

他整個下午都把自己鎖在虛擬艙內。項目組安裝這個隔離艙,主要是為了給他提供一個避風港。對他所面臨的危機,我們無法真正理解。他對周圍一切的感受,與我們完全不一樣。我不知道此刻他能聽到什么(因為四周安靜極了)。他會不會知道今天早上我都沒來得及洗頭發?他對光線如此敏感,會不會讓他即便在透過三十毫米玻璃的星光下,仍如我們白晝所見?

他坐得很遠,我幾乎看不清他的輪廓。他抬頭向上看,脖子伸得很長,就像天花板有什么吸引了他。他漫不經心地突然說了一句:“我發現了一個巖洞,在茉莉礁北面的那段峭壁底下,只有到了中午,潮位最低時才會露出洞口。”

我在虛擬顯示器上打開地圖,茉莉礁位于東北部海灣,去那里要穿越叢林密布的海岸丘陵。齊格一定是在那片地圖上花了大量時間,才會找到那個巖石上嵌滿尖銳貝殼的奇異洞口。

誰也猜不透算法為何在地圖上放置那個巖洞,它會將齊格引向怎樣的一個故事?就像誰也猜不透命運為何在那個時間那個地點讓你遇上那個人,那個無所不能的故事敘述者,也許其用意總有一天會完全展現,也許你永遠也不會知道。

“巖洞里有什么?”

“你可以自己去看。”

“很晚了。”我說,“我請你吃飯。”

“真的么?鸚鵡螺13號?”

“你想吃什么,我可以讓無人機送過來。”

“噢,是這樣。”

他的聲音里有一點失望。但我不能讓他離開項目區,在這個階段,把他放到公共場合可能會有很大風險。在暗夜里,我好像能夠察覺到他凝視著我,目光如同微火閃耀。

陽光明亮,照在桌上那一蓬藍白色野花上,幾乎有一絲不真實的感覺。街道兩側的藍色平房,在光線下變得更像是一種灰綠色。這里是市郊小鎮,所有店鋪都在一條高街上。咖啡館的名字就叫“咖啡館”。我隱約記得在哪部老電影中看到一句雋語,適合這種情況,可我想不起來那句話該怎么說了。

齊格手插在褲兜里,身影漸漸沒入下坡路。他早已身在百米以外,我仍然覺得他觸手可及(兩種感覺混合到一起無法分離)。我喝了一口咖啡,舌尖苦澀,香味充溢鼻腔,陽光灑在頭發、臉頰和手臂上,如此溫暖,如此清晰。太清晰了,我隱隱有一絲奇異的不安,一種身體被幽閉的幻覺。與我不同,齊格行動敏捷,跟角色合而為一。他的感覺專注而單純,一切都十分真實,毫無疑問,他樂在其中。

我們用不同方式接入這個虛擬世界。

根據有關“醫學及其他被確認的必需性”的法律,在大腦初級感覺皮層上植入納米單元,用以與外部網絡連接,這種手術受到嚴格限制。我們為齊格項目申請法律豁免,引用復雜的例外條款,獲得植入許可。第一階段手術中,我們在他的大腦皮層外緣植入一組網狀納米接口單元。此刻他已能將大腦直接連入處于局域網絡中的虛擬現實游戲中。下一階段還會繼續植入其他五組納米接口,到那時,傳輸帶寬完全可以支持他的大腦直接連上行星智慧網絡。

我用隔離艙設備外部接入。通過原有的瞳孔視覺顯示器、耳蝸聽覺接收器,和隔離艙營造的仿真觸覺、嗅覺和味覺來體驗。感覺不僅僅是自下而上的單向進程,無論它們真實或者虛幻,某種程度上都是大腦自己的產物(兩者之間的界限并不分明)。聞到香味之前,我們早就喚醒了有關花香的所有記憶。虛擬現實隔離艙可以提供上千種基礎嗅覺信息分子,由算法組合、配置空氣中的含量比例。虛擬嗅覺實驗史可以上溯至上世紀60年代,有人制作過一部電影,用一種傻里傻氣的設備對觀眾座席釋放三十多種氣味。銀幕上出現一棵桃樹,甜蜜的桃香就從一根管子里冒出來。謀殺犯出場會帶來一股濃烈的煙草味。觀眾也能聞到伊麗莎白·泰勒(還有人記得那位胖乎乎的大美女么?)身上的香水味兒。但那場嗅覺電影實驗徹底失敗了。那個時代人們還不懂嗅覺。

如今我們已完全了解大腦如何編碼氣味信息。行星智慧算法分析地球上所有氣味的化學結構,了解產生某種氣味的原子和分子數量、它們的電化學性質。虛擬隔離艙隨時可以配制出任何氣味。當然在齊格那種情況下,還可以將這些化學信息直接輸入嗅覺皮層。隔離艙算法可以從行星智慧網絡獲得必要個人信息,它了解你記憶最深處的那一絲氣味,那一次觸摸。

但這些仿真電子信息流,無法模擬神經元的同步連接,很難徹底清除知覺紊亂。在無侵入創傷條件下,實現虛擬現實環境下的知覺統一,每家大游戲公司都在設法解決這個技術難題。普遍選擇的技術方向是依靠工作記憶的荷載閾值。好比說你有一個抽屜,只要設法把它填滿,它就不能再裝入其他物品。

街道上不時有人出現,然后消失。玻璃上貼著電影院海報和商業廣告,透過縫隙,看得見咖啡館中影影綽綽的客人。遠處有人敲擊著某種金屬物體,汽車在街道十字路口橫穿,緩緩傳來剎車時輪胎摩擦地面的刺耳聲音。云在天空飄,地面暗影如同被風吹送般掠過。

他回來了。他從遠處十字路口轉了出來,起初并不像在奔跑。我站起身,想要迎上去,突然理解了齊格的手勢,我轉身向另一側跑去,在兩幢平房夾著的窄弄里伸手去拉車門,車門沒鎖。我不記得有沒有用鑰匙鎖上車門,我可能確實沒有。但我沒來得及思考,一支手槍從后座對準了我。在一瞬間,我已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我站在那兒,并不十分害怕。恐懼是一種生物信息分子,它們在空氣里,但此刻它們仍未進入我的身體,進入我的大腦。他可能會開槍,但也可能不會。我無法揣測劇情的發展,這個游戲沒有腳本,情節是由智能算法即時提供的。但我不是很害怕這支手槍。他可能不會開槍,不管他開不開槍,我必須告訴齊格。

這時齊格跑進了夾弄。我猛地關上車門,大叫:“車里有人,他有槍。“

我等他開槍,我不那么害怕,我的身體不在這里。

槍沒有響。他為什么不開槍呢?我們永遠也搞不懂智能算法的深謀遠慮。它們考量運籌的變數,甚至可能超越嵌套的維度,遠在系統之外。

齊格閃身躲到墻角垃圾箱后,叫了一聲:“趴下。”

我俯下身,齊格開始射擊。子彈在汽車擋風玻璃上打出好幾個洞,彈洞周圍的玻璃裂開了。一側車門被踢開,過了一會兒那人才從后座上躥出來。可他剛冒頭就撞上了一顆子彈,從他左耳朵上方把他打穿。

齊格開始奔跑,在奔跑中開槍,繼續把子彈射入那人的身體。血濺在打開的車門內側。沒有時間把尸體拉出來,很多人追了上來,齊格只能把尸體推進車內,用力關上門。我們坐進車內,齊格在駕駛座上踩下油門,老式汽車從夾弄口轉入高街時,子彈密集射來,齊格猛打方向盤,汽車側滑了一下,旋即向下坡道沖去。

有追車跟了上來。

幾分鐘后,汽車上了公路。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要去哪兒。他沒有解釋。他可能感覺到,我還不能像他那樣沉浸在此時此刻。在意識最深處,我的現實感微弱而清晰,似乎與某種物理空間秩序有關。

公路前方橫著兩輛皮卡,車頭對著車頭。

后面追車逼近。齊格突然轉向,汽車朝路肩壓去,隨后向下一沉,一頭扎進公路旁的荒漠中。汽車在沙石中顛簸,撞擊和搖晃驅散了身體的幻覺。

后面的車輛也尾隨下了公路,四散開來,形成追擊扇面。子彈在周圍尖利呼嘯,耳蝸中充滿發動機的轟鳴,還有輪胎摩擦地面的低頻噪音。車廂狹窄空間內,血腥味和汗味讓人暈眩。我意識到自己心跳加劇,竭力運用殘余的那點思考能力,恐懼感是虛假的,恐懼如同氣味,只是一些以分子形式飄散在空氣中的生化信息。跟我沒有什么關系,是齊格,他的感官比我強大一百倍,是他的驚慌和緊張、他的腎上腺素,還有他在荒漠烈日下不斷蒸發的汗水。

“想點辦法吧?”我轉頭對著齊格叫喊。

齊格用力踩下剎車,從座位下拿出機槍,踢開車門,把機槍架在車頂上向后掃射。

一小時前,我們一度擺脫了追捕車隊。可是幾分鐘前,齊格剛把車開進海岸丘陵,我們就聽見直升機的聲音。在谷地的樹林中,齊格熄火停車。

我們被圍困在林中谷地了。直升機盤旋在空中,只要一出樹林就會被發現。我驚魂未定,沒有說話。我們下了車,齊格在石頭上坐下,查看地圖。樹林里空氣清新,驚恐的感覺似乎漸漸散去。樹下有一些干枯的落葉,我靠著樹干坐下,覺得疲倦無力。

“你睡著了。”

我睜開眼睛,齊格看著我。直升機好像把我們忘了,樹林里異常安靜,涼風中,有一些枯葉碎裂的聲音。地面上有很多黑色和褐色巖石,大小不一,奇形怪狀,有些巨石半埋在泥土下,被腐爛的落葉和青苔遮蓋。它們千萬年間不斷從山上滾落,因為火山爆發或者別的什么緣故。螞蟻在干燥石頭和潮濕地面的縫隙間爬進爬出,還有一些長相奇特的蟲子。我不知為什么,突然撲進他的懷里,哭了起來。也許是因為剛剛睡醒,也許是累了,也許是再次靠近他,又聞到他身上那種讓人暈頭暈腦的緊張氣味。

抽泣還沒止住,我們就互相找到了嘴唇,凌亂地親吻起來。我的嘴里有我自己淚水的咸味。在我們換了下擁抱姿勢,重新吻到一起前,我隱約想到,在我頭腦清晰、目標明確的三十多年人生中,是頭一次那么忘乎所以地縱容自己的軟弱情緒。在一真一幻的兩個世界里,好像我也是頭一次突如其來而不是在什么按部就班的約會步驟下,感受到自己的身體反應。盡管此刻我的身體遠在這個世界的外面。

我忽然好奇心起,對著他的嘴唇說:“這也是算法編寫的情節么?”

他想了好久,才理解了這句話的意思。似乎記憶的某一條通路,需要花極大氣力才能打開。他說:“算法不能編寫我們。”

又過了一會,他說:“我們不能在這里太久。他們很快就會組織搜索隊。”

按照齊格在地圖上找到的路線,我們向谷地南面的山坡上攀登。從半山一條羊腸小道繞過去,面前又是一段更高一點的山坡。樹林越來越稀疏,很多巖石裸露著。有時候根本沒有路,要從那些凸起巖石上攀爬過去,然后看到山坡向下延伸,一大片草地。

茉莉礁是伸向海灣的大片巖石群,海岸丘陵延伸到此,突然被切斷成峭壁。底部亂石嶙峋層疊。我坐在一塊凸巖下,面朝深藍色大海,望著底下幾十米深的地方,海浪打在礁石上,形成一大片泡沫。遠處有一片黑色沙灘,云開日出之際點點閃爍。

齊格說,在茉莉礁峭壁下,有一個巖洞。傍晚短暫退潮時分,洞口會暴露出來。那個巖洞是一個撤離點。從此時到傍晚還有三個小時。從前他在礁巖縫隙間悄悄存下繩索和一些攀巖裝備。這會兒他忙忙碌碌,正在準備撤退線路。

天色漸暗,我們從凸巖下爬了出來。肩并肩站在茉莉礁頂上,眺望夕陽下海面的細浪。在我們腳下,繩索早已固定。我心緒不定,似乎并不想那么快就回到那個世界中去。

就在這時,遠方天際兩點黑影漸漸變大,是直升機。

來不及躲避了,直升機迅速靠近,一架懸停在茉莉礁面前海域上方,機艙門打開,架著機槍。另一架在我們背后,堵住我們的退路。他們會對我們做什么?我好奇地想到,十分不合時宜。

齊格再無斗志,他舉起雙手,掌心向外,準備認輸。他們會把我們關起來么?不讓我們回到現實世界?我從未研究過敘事腳本,對這個世界的行為方式也毫無所知。我知道在游戲中,算法總會設下一線生機,我看著齊格,時刻準備響應他的動作。

直升機垂下降落繩索,武裝人員登陸后抓住齊格,把他押向剛剛降落在茉莉礁頂上的一架直升機。我奇怪地看著他們,要把我們分別裝在不同的直升機上么?有人一步跨到我面前,舉起手槍,對準我。

齊格突然轉身向我奔來,撞開手槍。一把拉起我的手,向前沖去。直升機上的機槍開始掃射,子彈打在我們剛離開的地面。我們沖到峭壁邊緣,面對幾十米下的大海,齊格緊緊抱著我,跳了下去。機槍開始延伸射擊,在我們落水前,一串子彈打進了齊格的身體。

我摘下“巫師帽”,隔離艙光線暗淡。熒光綠色數字飄浮在眼前,現在是凌晨1點35分。齊格仍在沉睡,等候算法程序將他喚醒。他不會記得那里面發生的一切,他失去了那部分記憶。可我記得,它們會以一種奇特的方式存在于我的記憶中,并不那么真切,但也并不虛幻。

齊格側身躺在軟椅上,嬰兒般蜷曲著。他出了很多汗,頭發濡濕,嘴唇有咬出的微細傷口。在他的感覺皮層中,神經電位如浪潮起伏漲落,總是消耗比別人多得多的能量。某種角度看,此刻他就像個發育未全的幼童,因為他身體中的一些部分和另一些部分,在能力上還不能完全匹配。他還要做好多次手術,然后觀察,然后再調整。直到它們相互協調,發揮出巨大的潛能。他會成為一個前所未有的偉大作家,每時每刻都在發明人們聞所未聞的故事。

紅光是從隔離艙底部發出的。他的臉完全淹沒在陰影中,僅僅勾勒出模糊的輪廓。我突然強烈地意識到,我自己正是他的創造者。我改造了他的神經元連接網絡,我給他植入成千上萬細微部件,使他變成一個全新的人。我摧毀他庸常的大腦平衡,賦予他強大力量,卻又讓他變得更加敏感脆弱。讓他在另一個層次上重新獲得平衡,如今成了我的責任。

我愛上了這個人。不是因為我跟他同處于密閉隔離艙,空間內彌漫著他的氣息和體味——當他受到自己超級感官的困擾,確實會向周圍散發更多更多的生物信息分子。也不是因為幾分鐘前,在另一個虛擬世界中,他剛剛為我作出重大犧牲,而他自己將不會記得發生過什么,記憶消失了,就像一段生命。

我愛上了他,這跟算法的角色設定無關。隔離艙根據這個設定,向我提供多種感官體驗,每一種都通過精密計算。我看見,聽見,我能觸摸到,也能聞到。我的生物時間節律被悄悄調整,環境色度亮度和聲音頻率都由算法微調,細微之處(連我自己都意識不到)秘密喚醒我久遠的記憶。盡管如此,我相信這些都無關緊要。我愛上了他,因為我創造了他。我是一個女性的皮格馬利翁,想到這一點,我突然笑出聲來,如同站在某個古希臘舞臺上,身邊簇擁著合唱隊少女。

“你餓了。”他睜開眼睛,轉過頭對我說。

“你怎么知道。”

“能聽見。”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手指忽然停在半空中,好像再次聽到我體內發出的什么神秘聲音。他把手伸向我的臉,斜過身來湊近我。我望著他。在黑暗中,他眼睛閃亮,像一個天神。我以為他會說出什么動人的話,一些詩句,諸如此類。但是并沒有。我們吻在一起,這不是第一次,一個多小時前我們在另一個世界里親吻過一次,但他肯定不記得了。

我真的餓了。我們坐在實驗區附設的廚房里,冰箱儲存著各種食物。科技雖然把我們帶到這個時代,但我們仍然用這些古老的材料制作食物。我們不愿意對自己的味覺和消化系統做太大改動。我找到幾塊羔羊排,這里有全功能廚師機,但齊格說他想做飯。行星智慧算法從不認為他擅長廚房里那些事情,我覺得他只是想要借此表達某種情意,這確實十分動人。我準備吞下一塊烤焦的羊排,或者與味道古怪的醬汁周旋一番。

但那是有史以來最美味的嫩煎小羊排,用海鹽、迷迭香和胡椒腌制了十幾分鐘,還配了一點蘑菇。那頭可憐的小羔羊。扔掉吃剩的第二根肋骨時,我突然恍然大悟,一個好廚師,說到底要依靠超凡脫俗的天賦味覺,此刻齊格分辨食物味道的靈敏度,世上無人能及。我沒有讓他打開那瓶2008年的“木桐”②,酒標上那一抹藍,幽深得正像這會兒窗外的夜色。他說,從語言學的角度看,這酒最適合搭配羊排。在最后一刻,我終于想到他不能喝酒。在實驗的這個階段,即便少量酒精也會給手術效果造成無法估量的偏離。

凌晨兩點,我們異常興奮。實驗區有幾間臥室,但我卻說個沒完。我引誘他跟我聊文學,他卻不斷想吻我。我想讓他說說從前那些偉大作家,他們不可思議的憑空發明:故事的轉折、無法捉摸的性格、神奇的詞句好像只是臨時借用作家的頭腦,好讓自己誕生。他卻低聲嘟噥著:Whose stilling lips murder suddenly me③,或者The coming of my love emits a wonderful smell in my mind。他一遍又一遍地說,我終于聽明白他在說什么。

他說這是康明斯,一百多年前的一位美國詩人。他把那首詩歌找了出來,投影在透明的玻璃墻上。星空變成詩句的背景。在最后那個關于風琴的問題和遠方地平線上建筑物陰影之間,有三顆明亮的恒星。

起初它們難以理解,他盡力向我解釋。不,不是說那個愛人,而是她來看他——這件事情本身“有點像音樂”。

“但是色彩,色彩為什么會彎曲?”

我嚴厲地追問。當然在開口之前我就明白了。他的那個世界,他的感官體驗,他的知覺到的一切,其斑斕復雜遠遠超過這些詞句。聲音、色彩、內心深處奇異的氣味、黑暗背景上的橙黃、僵硬或彎曲的形狀,這些正是他的世界的模樣,他的世界與我們的不同,比那些詩句更讓他迷惑。他正在竭力理解新近展開在他面前的那個世界,使用他那與之不相匹配的大腦語義系統——按照預定實驗計劃,不久我們將著手優化那部分。但即便在那之前,他的語言神經元連接模式就早已自己悄悄進行了大規模重組。他讀過的、他聽到過的、他甚至不記得讀過或者聽到過的,人類語言史上無數新奇動人的詞句涌現在他頭腦中。成千上萬個神經元如煙花明滅,語調和音節在大腦皮層中低鳴。我忽然覺得有點驕傲,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或者只是為了我自己?

我歪了歪頭,看看遠處的熒光數字,現在是凌晨3點20分。我們吻了好久,現在他閉著眼睛,安靜得像一條小狗,鼻子在我的頭發、鼻翼、嘴唇上來回移動,然后埋在下巴下面,貼著衣領和身體間的縫隙,好像在努力辨別,那些地方散發的身體氣味到底有什么不同。我忽然意識到自己臉上的白癡表情,嘴角松弛得像是失去控制,好像我真的無力抿緊它們。我用力收斂面孔,可是眼角、眉梢和臉頰上,先前的傻笑仍舊殘余著。

我們沒有去床上,盡管那是比較安全的選擇,中心員工宿舍禁止數據采集。在我們生活的這個透明世界中,只有很少幾處空間被精心地用法律條文包裹起來,隱私權退到了底線附近。這常常讓我覺得有點好笑。我們早就習慣了所有動作、表情、聲音以及其他身體數據隨時被收集上傳到行星智慧網絡某個數據庫中。我們不擔心一些最難堪的秘密被永久保存在某個地方,通過復雜立法,這些數據并不被我們的同類掌握。這就好像古代人,并不擔心他們的秘密被上帝知曉,如果懷疑上帝不知道,甚至可以直接告訴他,向他懺悔。

他是一個完美的情人,但不是你們想的那種。從前我們想要一個激情洋溢的情人,在多巴胺的驅動下,對我們充滿渴望。可是如今,在尾狀核周圍植入納米電極,或者在球海綿體肌上做點小小改進,這些都算常規手術了。在那些反對者看來,那正是生物技術讓人類美好感情徹底消失的明證,尋找愛情,那種為了“發現另一半自己”而投入全部身心的動人行為,現在只需要一個小小的手術。

但我們情投意合,幾乎融為一體。我的每一個愿望,就好像瞬間同時變成了他的愿望。與此同時,我也能立即感受到他任何細微的想法。似乎他的意愿是如此強烈,以至于無數生物信息分子不斷溢出他的軀體,彌漫在四周空氣中。我可以呼吸到它們,或者直接刺入我的皮膚,以二百五十公里時速撞入我的大腦皮層,迅速點亮我那些可憐的神經元。

我恍恍惚惚,覺得自己置身于一座橋上,橋下是昏暗的河水,天空中有無數閃爍星辰。那是天狼星,那是南河三,那是參宿四,他指著詩句的下方。它們是夜空中最亮的星星。在三角形東面,你看到么?他說,那是南河二,小犬座β。在阿拉伯語古老的天文學著作里,它的名字意思是朦朧的眼神,用來形容剛剛睡醒的女人。

風帶來手風琴的聲音。我突然驚醒,懷疑這音樂聲,這玫瑰般的人生,是不是無所不能的算法的推送?

城市分成了景觀上截然不同的兩個部分:一個寧靜、疾速,如金屬和玻璃般反射光芒,充滿了組合奇異的幾何體;另一個熱熱鬧鬧,仍舊是人類生活了幾百年的那種城市,只是如果真有一個舊世界的人來到這里,會驚訝于它的不事生產。工作城區和生活城區,這兩個部分相距數百公里,高速公路穿越森林原野,將它們連接在一起。所以,兩者只是在理論上(或者功能上)才能算作一個城市。

我坐進車,打開導航儀。回到家需要一小時二十分鐘,中間隔著一道黃浦江,還有百萬公頃都市人造森林。高速公路飄浮在連綿樹冠之上。建造人工林區只用了二十年,樹冠下原先被稱為“浦西”的城區,則又沿長江朝西面挪了幾百公里。

城市生產功能集中在黃浦江東側,這里是機器的領地。起初,那些認為必須隔離機器的人,列舉的理由不盡相同,提出的解決方案也五花八門。有一家研究機構對海量數據進行概率計算,得出結論是,如果將智能機器與人類分置于不同區域,會大大降低相關傷亡事故發生率。根據人機區域間距離、管理嚴格程度,以及其他一些因素,事故發生率能夠降低60%至90%間不等。很多人相信了這種說法,當然,也有人說,那家研究機構的背后出資人是快件運輸行業聯合體,結論不免有點可疑。另一些人從社會心理角度出發,考慮到人工智能迅猛發展的勢頭,認為把機器關在規定區域內,無論如何可以減少全社會震驚程度:人類需要一點時間來接受聰明機器。一個緩沖空間,讓大家慢慢適應。不能把它稱為隔離,他們說,怎么可能完全隔離呢?生活區需要快件送貨無人機吧?無人駕駛運輸車輛呢?街區自動保潔車?還有超市服務機器人、交通管理機器人、家政助理機器人……從工作城區下班返回生活區的人們難道不需要一輛自動駕駛車么?那些措施應當被稱為功能劃分管理,管理能讓人們有序地養成與智能機器共同生活的習慣。還有一些中年夫婦覺得,這些智商極高外貌丑陋的機器在城市社區街道到處出沒,會嚇到老人和孩子,那些必須加以妥善保護的人。這——他們說,難道不是人類道德的基石么?

爭論和妥協的結果,最終形成了法律和新的城市建設規劃。智能機器自動適應環境、自行組織生產,其建筑能力極其驚人,僅僅在十年間,城市就徹底改變了模樣。

如今在生活城區,即便像送貨和保潔之類必不可少的服務,智能機器也受到法律嚴格限制,在規定的工作時間,有規定的行動路線,機器產品形象設計則必須親切宜人。而在城市工作區,像我這樣仍然堅持出沒其間的人類,數量的減少在不斷加速。

兩個月來這是第一次,我獨自回家。齊格正在進行第二階段優化,需要做一連串手術。用生物合成技術強化CREB④反應結合蛋白。這種遺傳學上所謂轉錄增強因子,如同神經元之間的黏合劑,幫助形成長期記憶。齊格需要更強大的記憶能力。我們還將在他大腦皮層覆蓋一層薄網,納米材料,作為腦機接口。由他自己控制開關,一旦打開接口,他的大腦可以直接連上行星智慧網絡。此外,對他的語言相關皮層神經元,我們也會做系統優化。

我和齊格幾乎讓整個項目陷入僵局。但我意志堅定,齊格則完全聽我的。我不顧一切地宣布:我們倆一定要在一起,任何人、任何事情都別想攔住我們。這樣的態度確實值得別人反復掂量,他們百般勸說和威脅,所有這一切都被證明無效后,中心管理高層妥協了。

我簽了一大堆文件。他們要求我個人作出保證:我們的愛情不會影響到我們的實驗。這太可笑了,我比任何人都更不愿意這兩件事情發生沖突。而且我也不相信它們會有沖突。我甚至對他們說,即便完全站在項目立場上,讓齊格把大量涌入、強烈而無序的大腦電化學信號集中在一個焦點上,對實驗也可能反而更有好處。我這種說法讓他們笑了起來。

只要不在優化手術進行期間,齊格可以離開優化中心。安全和其他相關責任由我個人作出擔保。每次都要填寫表格,交給中心管理辦公室。表格上有關“事由”那一項,每次都讓我覺得有點滑稽。

只要一坐上車,齊格就會迫不及待撲進我懷里。真的!他縮著肩膀、低垂著眼睛、雙手攏在一起,像從跳臺躍入水中,就那樣撲進我懷里。每當這時候,我內心總會涌起無限柔情。不要誤會,那不是某種角色或者性格上的互換,他說過:我只是太喜歡聞到你的味道了。

我們就那樣坐在車上——如同兩只小貓蜷作一團,或者兩顆融化的糖果粘到一起。無人駕駛車在夜色中疾馳,像露珠沿著樹葉筋絡滑行,直到葉片的盡頭,無畏地跌落。但沒有跌落,汽車總是恰好停到我家樓下,那片涂成黃色的扇形區域。我們難以割舍地分開,下車,讓汽車由公共停泊導航系統自動引導停入車庫。而我們也還有從門廳到五十七層那段漫長的孤獨之路,其間在急速上升的電梯中故意不看對方,直到我那套小小的公寓門打開,兩只小鳥歸巢了,門被關上,才又急切擁抱到一起,如同曾被迫分離了幾千年。

我們不是按照鐘表,而是按照正在襲來、確鑿無疑的饑餓感來確認晚餐時間。好像在某種狹窄定義下,我們回到了動物的生活方式。齊格早已宣布他是廚房的主人,我會心不在焉地看看最新上線的論文,或者逛逛網絡商店,給我們倆買點什么。然后就可以吃飯了。

但今天齊格不能離開項目實驗室。我想了想,把導航重新定位到“鸚鵡螺13號”。那是機器城區的一家餐廳,距體質優化中心大樓不到十公里。自動駕駛汽車在達到最高時速五百碼的瞬間就開始減速,停在餐廳門前黃色扇形區域。

智能機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創造財富。在法律保護下,大多數人無須工作,由政府按月發放其個人基本收入。機器取代人類工作的趨勢仍在不斷加速,在城市中的這個地區,需要人類的工作越來越少,餐館也一家家關門。如今方圓幾十公里內,只剩下這家鸚鵡螺13號仍在堅持營業。有一陣他們也打算關掉它,消息傳開,引發保衛按鈕派的抵制行動。有一位女斗士寫了一篇文章,她說(文中最為擲地有聲的一句話):“他們不需要第五萬座充電站,他們需要最后一家餐館。”

她最后索性用“毫無人性”這個詞來形容這類行為。她富有表現力的說法被人當作標語口號,噴涂到餐館玻璃墻面,印在衣服背后和旗幟橫幅上,甚至紋到身體顯著部位。保衛按鈕派聚集在鸚鵡螺13號門前,情緒激昂,動作粗魯,沖撞每一個看起來不像他們那么激動的人。他們那種決絕的態度,會讓人覺得他們真是在保衛人類文明最后一塊綠洲。無論如何,我也希望鸚鵡螺13號一直開著,下班后可以不用急著從機器世界一步跨進人類世界。

餐館那頭有張熱鬧桌子,一群男女大聲說著話。在鸚鵡螺13號,人們通常不這樣。虛擬侍應生在瞳孔顯示器中對我說,他們在慶祝餐館保衛行動勝利一周年。他們不斷干杯,旁若無人地叫嚷,根本不在乎那些充滿敵意的興奮話語被他們的“敵人”聽見。事實上,地球上沒有任何一種聲音是行星智慧網絡聽不見的。如果真像他們說的那樣,人類早已被超級智能控制,算法將會如何對付他們?

喝下半杯酒之后,我忽然聰明起來。一下子想到,也許正因為智能機器的巨大生產能力,這類消耗巨大的政治和法律事務不再像從前那樣,屬于必須加以節制的昂貴游戲。如果超級算法果真那么聰明,當然會想到,讓人類整天忙于此類活動,不正是它的最佳選擇么?標記他們,使他們意識到自己的歸屬。用無休無止的信息流包圍他們,讓他們越來越自信也越來越焦慮。誘導他們為一些小事爭吵,受到傷害的感覺通過全球神經系統傳輸放大,每一個小小的傷口都演變為巨大的災難。任何偏于一隅的話題都有機會成為舉世矚目的重大政治議題。哪怕爭議的話題與它自身有關,哪怕人類是為了抵制機器而發動戰爭、制定法律,一切都在它的預計之中。

從微型狂歡節人群中,突然站起一個女人。她像一頭興奮的貓科動物,目標明確地向我撲來。我覺得她有點臉熟,連忙調整隱形視覺增強鏡片的視距,給她拍了一小段視頻,與網絡數據庫比對。

果然,她正是鸚鵡螺保衛戰中的無畏女英雄王娜。前記者,而記者幾乎是一個業已消失的行業。如今,世界上發生的一切,都會同步記錄在某個網絡數據庫中。每個人都可以從新聞平臺上獲得由算法專門為他定制的事件報道。很多人樂于把工作交給智能機器,另一些人,比如王娜,則惶恐于這種無所事事的生活狀態。他們或者繼續尋找那些仍然需要人類的工作崗位,或者像王娜這樣,怒氣沖沖地發動對機器的反擊,加入到保衛按鈕聯盟下各種激進或不那么激進的組織中。

我知道王娜那些激進派人士如何做事。他們認為行星智慧網絡上線后,地球上所有的自組織自適應機器已聯結成一個整體。它們用算法替代人類的思考,把定制信息投喂給每個人。它躲在暗處,暫時并不為人所知。但它完全了解人類社會政治的運作方式,人類的每一個政治行動、每一項立法,最后都會被納入它的計算之中。即便是一次反對它的行動,一項人人都以為是針對它的法律條款,都會被它曲折復雜地利用來增強它自身的能力和意圖。

總體來說,他們是一群悲觀主義者。但越是悲觀,就越要絕望地抗爭,越要在每一個細小事情上,都對智能算法發起絕地反擊。重要的是揭露和反對,雖然有城市感知系統,沒有一件事實不被它了解、被它記住,但真相深深埋在行星智慧網絡之中,算法利用真相、衍生出無數更容易理解的真相,給每一個人喂食恰當的、不多不少的一份定制真相。

行星智慧網絡數據的加密層級,受到嚴密復雜的法律限制——激進派盧德主義者認為這恰恰說明了法律本身就是算法的陰謀。數據“剝客”們,提倡用合法(或至少表面上合法)的手段把數據剝離出來,公諸于眾。他們是從前的黑客,再加上關于復雜到難以理解的法律系統的豐富知識,那些條款、案例和程序,如今只有司法專家系統的算法才有能力駕馭自如。

她突然停下腳步,好像并沒有以我為目標,倒是因為我做了什么動作,吸引她的注意,讓她不得不急忙止步。她站在餐桌對面,側過身來朝她來的方向看了一眼,像是在尋求什么支援,又像是正好要讓我看一看她耳根后面的刺青。那是“拒絕插口”組織的標志符號。

然后她坐到我對面,并不需要我的允許。

“我知道你。”她說。

“我也知道你。”我笑著回答。俗套的對話,希望未來的齊格能為這種場景發明一點新鮮的說法。

“我了解你們正在做的項目。”

“當然,我也知道你說的了解是通過什么方法。”

我這么一說,也許倒替她省了很多解釋,她更加顯得和顏悅色起來:“你用不著那么防備我。我對你沒有敵意——我其實倒更想拉攏你。”

她說到“更想拉攏你”那幾個字的時候,用一根彎曲的食指支著下巴,靈巧地轉動著腦袋,眼角眉梢晃動著越來越強烈的笑意,最后戲劇性地仰頭笑出聲來。也許她認為某個微型視覺感知機器正在記錄著她的一舉一動,所以笑得格外挑釁。

“其實我想說服你,加入我們的行動。”她忽然又變得溫和冷靜。這個多變的女斗士,她的舞臺風格很容易讓人忘記她的頑強攻擊性。她是端著酒杯過來的,她喝了一大口,預備做一次漫長而充滿說服力的演講。

“我們知道體質優化中心正在進行一組驚人的實驗,試圖模糊人類智能和人工智能之間的界限。另一方面,濫用生物技術也存在著法律疑點。你是智力超群的女科學家,我不需要用算法陰謀這類說法來打動你。但我想你應該能夠認識到,這樣的實驗應該在公眾充分討論后,在嚴格監控下進行。我們認為體質優化中心越界了。”

體質優化這種想法由來已久。我們當然不能像最早那些鼓吹者說的那樣,把這段歷史拉長到一兩千年,把什么古代養生術煉丹術或者神秘氣功之類,說成是夢想的起源。至少在國民體質優化中心建立之前,就有一些人私下采用前沿生物技術或者物理植入方法來強化身體功能。在21世紀上半葉,私下的身體改造漸漸成為時髦之舉。人們偷偷做一點小手術,在聚會上贏得驚奇和羨慕。或者錄制一段視頻放到網絡上,他們的身體特技偶爾會引起狂熱關注。于是娛樂業巨頭就會請他們上真人秀節目。最初這類事情近乎一種美容手術,目的只是想引人注目。也跟美容手術一樣容易成癮,一旦開始就沒完沒了。更有一些人,確實以致癮為目標,他們在腹側背蓋區、內側前腦束、伏隔核、中隔、丘腦和下丘腦這些地方植入納米裝置,直接對快樂的本源——多巴胺下手。

一時間,世界好像進入一場身體狂歡,每個月都會有人想出新主意,每星期都有人發布新的身體特技表演。保守人士提出質疑。另一些人則意識到,體質優化的意義遠不止真人秀奇跡表演。它的真正用武之地是在工作場所。因為此時智能機器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入侵占據工作崗位,人類似乎再也無法駕馭這些超級工具。實際上,它們早已遠遠超越了工具范疇。悲觀主義者認為前景黯淡。而體質優化似乎打開了一條希望之路:如果有一天人類要與機器爭奪世界,就要早早在體能和智能上做好準備。

國家主導的體質優化中心由此建立。我就是從那時起進入中心工作的。我們這代人,越來越少有人會在成年后參加工作。失業這個詞匯幾乎從人們記憶中消失。幾十年來,機器智能不斷在各種工作場景中把人們替換下崗,對此大家都愉快接受。因為政府向每個人發放年金,從衣食住行到娛樂旅行,政府包下一切。只有極少數人,出于某種責任感、出于個人意愿或者沒有任何個人意愿,樂于每天把自己束縛在工作崗位上。這些人,他們生活在洞穴的祖先,進化出適應繁重勞作的基因編碼,他們的腹側被蓋區神經元,在工作時釋放大量多巴胺,讓他們感到快樂。我們需要多久才會從遺傳鏈條中將這段代碼徹底清除呢?

我相信體質優化對人類至關重要,我個人在相關研究和實驗上度過了將近十年時間。我不會被王娜那些空洞言論引誘。把正在進行的實驗項目細節透露給公眾,那會造成無法收拾的后果。更不用說此舉會傷害齊格。但這會兒坐回到車上,我心懷憂慮。

車窗外,公路兩側森林樹冠如暗夜中的海洋,起伏不定。近處樹葉在燈光映照下,呈現出詭異而鮮艷的綠色。我很久沒有一個人回家,都快忘了這種輕微的空曠恐懼感。很多次它讓我因為緊張而驅散疲勞。只有在接近生活城區時才能見到人類,無論多晚,那兒總是特別熱鬧。因為不用上班,人們整夜玩樂。只有早上出發去機器城區,或者晚上從那兒回家的人們才能乘坐無人駕駛汽車。根據在生活城區盡可能減少智能機器數量的立法原則,那里只使用公共交通工具,盡管它們也不用人來駕駛。

我給齊格打電話,最近他正在嘗試重新閱讀和寫作。即使對手術效果早有把握,但我們對他展現出的神奇能力仍然十分吃驚。他過目不忘,在對語言意圖的理解、共情、模式識別等方面,他的各項指標遠遠超出預計。從植入他體內的納米監測單元反饋的數據來看,在寫作過程中,他的大腦皮層活躍程度超出常人幾十倍。最讓人歡欣鼓舞的是,他創作的幾個短篇故事,在輸入連接到行星智慧網絡的智能閱讀機器后,最終通過審讀。有一則故事讓閱讀機愣了半天,指示燈不停閃爍,顯然見多識廣如它,也一時間找不到參照作品。幾分鐘后,它才給出原創指數評分,敘事模型絕無僅有,簡直驚人。據說只有幾千年前小亞細亞一個幾乎失傳的神話殘篇中,可以依稀發現故事原型的痕跡。

閱讀機從一開始就發現,人類的創造能力相當有限。千萬年來浩瀚如海的文本,包括那些仍能搜索到的古老口述作品,通過行星智慧網絡超級算法的比對,大多互相因襲。人們從來沒有發現,實際上99.999%的作品都是互相模仿、重復、變形而成。好在每個人都不可能在空間如此廣大、時間如此漫長的范圍內全面比較。沒有人讀得那么快那么多,記性也沒那么好。就算他們能讀那么多,能記住那么多,他們的頭腦也無法從如此龐大的數據中識別模式。

這么一來,作家只要稍微動動腦筋,就足夠讓讀者滿意了——他們永遠會覺得那些都是前所未有的天才之作。即便少數人偶然識別出一些模式,那也無傷大雅。這恰好證明讀者確實需要在一些固有模式中才能接受新事物,讀者沒有作家那么聰明。到后來,索性出來一種理論,說根本就沒有創造,一切文本都是重復和模仿,關鍵在于如何模仿。語言是最要緊的。此外也要讓模仿和抄襲本身變成一種創造,有人甚至發明了一些諸如戲仿、致敬之類的詞來定義這種做法。

人類歷史就是依靠這一千多種故事模型發展而來。當他們遇到什么離奇古怪、不合常理的事情,他們的頭腦就開始搜索那些模型,依靠它們預測事件未來變化,制定對策。這種辦法往往奏效,歸根結底,每個人都按照這寥寥可數的故事模型來預測。也就是說,最終他們都會想到一起。有時候,對于某些神經元模式識別整合能力特別強大的人,他們甚至僅憑蛛絲馬跡就能構想出遠未發生的事件及其結局。齊格就具有這種能力——這正是優化中心通過算法篩選,尋找到他作為實驗對象的原因之一。在最初的談話考察中,我曾讓他把那件事情的過程細節完整講了一遍。

有一次,在一架飛往南太平洋島嶼的航班上,他認出了一位當時盡人皆知的明星人物。那個沮喪的家伙,他站在豪華機艙通向普通機艙的過道口,神情焦慮,茫然四顧。后來,在島上簡易得像戰時機場的入境大棚內,他又一次見到那個人,坐在一條長板凳上,臂肘撐著腦袋,愁眉苦臉。日后那位因其悲慘結局為很多人所熟悉的太太也在那里。當時她與丈夫相隔百步之遙,滿臉歡笑,正與同行另一位男子打情罵俏。這番情景不知何故,登時點亮了齊格大腦深處某個神經元。當他順著那條擺放了很多木凳的簡陋廊道來到機場外面時,在一棵仰頭看不到樹頂的椰子樹下,面朝陰沉大海,他的一連串神經元已自行開始互相連接。

那天晚上,狂風席卷暴雨,打在巨大的熱帶樹葉上。遠處太平洋潮水撞擊著潟湖外圍的環礁,在隆隆巨響中,他預見到一場后來成為事實的謀殺案,當時他以為自己不過是在構思一部小說。他坐在臥室外露臺上,不知是不是因為土著們特別了解風向,又或者他們在建造房屋時施加了某種巫術,皮筋般粗大的雨點,一滴都沒有掉落到露臺甲板。他回房間,又再次回到露臺,一手夾著瓶白酒和杯子,另一只手拿著他用來寫作的筆記本。那是最后一代實物形態的電腦,作家們也是最后一批使用那種電腦的人(他們當時可能仍需要手指運動神經電位來刺激大腦皮層)。坐在干燥的甲板上,他迅速完成了那部小說的提綱。那是他的成名作,愛情的來臨和消退、懷有野心的情人、令他們迷失的金錢、無法抑制的欲望和陰謀,以及在這一切之后,那場讓人唏噓不已的互殺。

整件事情最讓人震驚的是,他這部小說仍在排版印刷時,謀殺案竟然真實地發生了。案情披露后,有人偶然拿它與齊格新出版的小說比較,發現從人物設計到動機,從細節到時間線,無一不具有大量的相似之處。有人甚至懷疑齊格在某種程度上參與了那起案件,是一個局中人。直到澄清之后仍有很多人不相信這純屬巧合。但這真的只是巧合么?當時算法還不具備行星智慧網絡這樣的超級智能,真實案件給齊格和他的這部小說帶來謎一般的吸引力,很多讀者熱衷于考證小說每一個細節,以此來對業已披露的案情重新作出各種判斷。或者反過來,用案情檢驗小說中的微言深意。

究其根本,一切智能都必須具有預測能力,不然就只好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人類正是依靠這種能力,在地球生物圈生存戰斗中獲得巨大成功。人類這種神秘的預測未來的能力,來自于這種智能進化出了長期記憶。在人類大腦中,回憶往事與規劃未來使用了同一個皮層區域。在做這兩種事情時,他們的背外側前額葉皮層和海馬體之間用同樣的回路連接。人類的大腦是在“回憶”未來。

那些有關往事的記憶至關重要,它們多數以故事形態在人類智能之間交換、儲存。擁有故事則擁有未來。齊格曾說過一句話,讓我們一下子再無疑慮,堅信項目首位實驗對象就是這個人。他說從前,只有人類具有智能,這種智能總是互相隔離、偏處一隅。所以靠著這點故事模型,就足夠人類歷史發展繁榮幾千年了。一個故事換一群人來聽,或者換一種講法,就成了一個新故事。但行星智慧網絡改變了一切,它超越時空限制,了解一切現有知識。人類面對超級智能,如果不能講出真正的新故事,他們將無法避免終將被淘汰的命運。

此刻齊格已是人類中最擅長發明新故事的人了。CREB強化手術后,他的長期記憶能力超過我們百倍。我們對他滿懷期待。從前有一部名叫《冰與火之歌》的劇集風靡全球,可惜故事角色太多,頭緒紛亂,集數位編劇眾人之力也無法駕馭。在講述那個復雜故事的過程中,他們沒有能力記住那么多人物,他們的生世來歷和性格能力,他們喜歡和害怕什么,是什么讓他們變得勇敢,又是什么讓他們干下卑鄙之事。每當編劇們發現某個人物變成故事的累贅時,他們就只好把他干掉。即便如此,故事最后也無法收場,那部劇集有一個特別糟糕的尾季,所有的人物都失去了原先的光彩。

我早已習慣齊格身上不斷發生的各種蛻變,卻仍然每每心中充滿神奇感受。大腦是人體最重要的器官,這句話早就被人說慣了。我們都沒有想到,對大腦皮層和周圍神經系統所作的優化修改,會在整個身體上引發劇烈變化。我們如何感受和認識這個世界,我們也就如何成就我們自己,我發現這些陳詞濫調都極具深意。人是由神經系統塑造的,提高運動協調性,當然會讓你的姿態更優雅,身材更漂亮。你所使用的語言,也會決定你面部肌肉的長相。

他一刻不停地寫作。當然現在他不必使用虛擬鍵盤或者語音輸入,給他植入的納米接口單元直接記錄傳輸運動神經元中的擊鍵位置。實際上給他植入的接口有足夠數量和帶寬,完全可以將他頭腦中的想法直接輸出至網絡。但腦機接口完全打開會帶來安全性問題。另外一層考慮在于,作家們長期依靠鍵盤輸入文字,他們的思想活動與運動神經元早已密切關聯。我們不想輕易去改變那種習慣。

在完成大部分手術計劃后,他的大腦獲得新的平衡。他不再像前一陣那樣常常神思恍惚,也不需要常常把自己關閉在隔離艙內。他喜歡坐在臥室外的露臺上寫作(那是他長久的習慣),他寫得很快,連續工作一整天,就能完成一部十多萬字的小說。但我不讓他長時間寫作,手術對他身體造成的長期影響,我們仍需要密切觀察。

他總是稍稍垂下頭,雙目微合,肩背松弛,雙腳交疊在一起,陽光勾勒著他沉靜的身體,放在膝蓋上的手指偶爾輕輕動幾下。這種時刻齊格如同超越塵世,沒有任何事情能夠打擾他。他會把耳后根的開關打開,植入他大腦皮層的納米接口單元瞬間連上行星智慧網絡。我們引用法人及其財產的衍生權利,把體質優化中心所擁有的網絡權限轉授給他。這些由量子加密和分配算法保證的數據使用權利十分復雜。每個機構和個人都了解自己能從網絡上獲取什么,也都知道只要稍一不慎就會觸犯某項法律條款。如果你不了解自己將要做的事情有沒有違規,最好向數據權利分配辦公室申請,那個辦公室的智能算法會替你確認權限。但這一次,我們沒有照例提出申請,那將會讓我們陷入永無止境的等待。有人建議說,如果把手術植入物都算作公司財產的話,這里也許可以延伸使用優化中心的法人權利。中心法律部門進行風險運算,然后用它們慣有的那種既精確又模糊的方式建議說,此舉的司法風險概率在17%至25%之間。

周日上午十點左右我躺在臥室床上,在瞳孔虛擬顯示器上處理了一大堆郵件。其中有我的,更多是齊格的。幾個月來,齊格迅速占領了全球文學出版市場。最近幾年他們幾乎找不到一部能夠出版的新作,絕大多數作家已不再懷抱希望,沒有人愿意耗盡心力寫出作品,交給閱讀機器審查,參加這場無望的考試。齊格作品如奇跡般出現。小說、詩歌、劇本,他的作品一部接一部通過機器審讀。人們起初觀望,隨后不再懷疑,這是天才降臨,他是人類創造能力的拯救者。出版人郵件涌入齊格的郵箱,他們渴望被這位新出現的神秘作家約見,愿意支付任何代價。無論有多昂貴,齊格每一部作品都物有所值,它們被翻譯成上百種語言,每一種都能賣出無數本,全球文學市場早就餓壞了。

優化中心還沒打算立即把齊格項目公布于眾,手術效果有待時間檢驗。這種做法很可能一定程度上助長了懷疑。人們擔心實際上并沒有這么一位作家。從前確實有那么一個名叫齊格的作家,但他近來突然消失,沒人知道他的下落。而且此人當年的作品,完全無法和現在的作品相比,只有那部成名作稍微表現出一點才氣。有人比較多了解一點情況,說:啊呀,當年那個齊格也很古怪,他那部小說,竟然預見了一起謀殺案。不,那個齊格絕不可能寫出現在這樣的作品,它們是如此光彩奪目,有人從作品風格上作出判斷。雖然這個人從未展現過他對文學風格的把握能力,大部分人都不具備這種能力,他們只是豎起耳朵,聽聽別人怎么說,然后人云亦云。當然,對現在這批齊格的作品的開創性成就,沒有任何人懷疑,連閱讀機都不懷疑。而正是最后這句話引發了更多的想像,很多人開始懷疑所謂齊格的作品,根本就是躲在行星智慧網絡中某一個算法的杰作。只有機器智能才有可能通過機器智能的審查,他們說。

盧德派激進分子并不會只在網絡評論區說幾句而已。他們渴望行動,機器入侵人類世界的任何跡象,他們都不會等閑視之。我建議中心保安部門啟動監控程序,我總是擔心王娜那天晚上說的話。“如果你和齊格不站出來,公布項目細節,揭露體質優化中心偷偷開展危害人類的實驗,”她說,“我們會組織調查委員會,審查齊格是不是具有人類的資格。”我很希望外界對齊格作品的質疑能悄悄平息,中心高層卻仍然堅持在預定時間到來之前絕不披露,他們只是小范圍地在政府主管部門之間傳送了一些相關文件。

除此之外,我的生活煥然一新。我們的性愛氣象萬千,如同乘坐一架靈巧的老式飛機,全憑駕馭者的心情,沒有一次遵循既定航道。我們時時穿越云端,甚至面朝光芒無畏地沖向太陽。整個過程中我怡然自得,聽任齊格追隨他的神奇感受。但我們并不僅僅只有這些。每天清晨都會有滿滿一托盤食物送到床上(我還沒有說過齊格手術后食量驚人),或者放在臥室外的陽臺小桌上——如果我已完全清醒,急切地想要吸一口涼爽潮濕的空氣。任何食物都美味無比,哪怕是一片烤面包、一只煎雞蛋。我們一起坐車去實驗室,在大廈底層保安室簽字,把借用了一晚的齊格還給中心,或者說,再次把齊格借給他們。如果像今天這種周末,我們會去森林散步,讓那些出版人等著吧。森林中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從樹根周圍地面上長出的一小簇美女櫻、奇形怪狀的菌類。地上爬著一只金黃色的毛毛蟲,齊格說它喜歡苦木科臭椿樹葉,以后會變成一種丑陋的旋皮夜蛾。

我甚至十年來第一次開始計劃旅行。他想去攀登喬戈里峰,我則想去看看南極冰原。在虛擬游戲中,我們多次去過這兩個地方。但真正身臨其境地冒險,那種感覺仍然讓我們神往。兩者都需要作大量準備,包括注射短期使用后可以排出體外的納米單元,從而大幅度提高血氧含量。我們合并了一下計劃,決定去南極,他可以考慮攀登文森峰。即便海拔高度減少了三千多米,我仍然只能讓他一個人去冒險,我有點恐高。當然我也可以修改幾個神經元連接,畢竟我就在體質優化中心大廈工作。我暗自打著這個主意,決定先要看看他這個階段的表現能不能讓我滿意。

我來到他身后。因為垂著頭,他的第一節頸椎微微凸起。我伸手揉揉那里,在觸碰到之前,我感覺到他椎骨周圍肌肉預先就輕輕一縮。即便在連接行星智慧網絡、神游世界的時刻,他的感官仍然十分敏銳。

我正想打斷他的工作,耳蝸中“叮”地一聲,語音通訊接收器提示有人試圖聯絡。我打開瞳孔虛擬顯示器,是王丁丁。我返身穿過臥室,打算坐在起居室,聽聽這家伙周末急著找我有什么話要說。

“中心出事了——”

天哪,又是他的老一套。某個實驗室遺失了一份報告、一個手術毫無效果,或者一位研究人員因為埋頭工作,無法分心了解妻子的行蹤,直到她親口宣布打算離婚。這類情況在王丁丁口中都可以算“出事”。讓我一直覺得有些厭煩的,正是他覺得星期天聯絡我必須有一個事由。

不過,這次真的出事了。保衛人類按鈕聯盟組織幾千人,在凌晨時分包圍了體質優化中心大廈,激進的盧德派分子在聯盟隊伍中大肆鼓噪,刻意制造騷亂。正在執勤的都市機器警察迅速趕到現場,但數量嚴重不足。兩小時后沖突發生,現場有人似乎采用非法手段入侵了機器警察部隊的控制系統。在混亂中幾個人闖進了實驗區。安保部門后來才發現,這些人目標明確,正是沖著齊格項目而來。他們從實驗室竊取了大量數據。齊格項目泄密了。

“安保部門很快就查到了數據下落。在王娜和她那個委員會手上。”

十一

王娜有關齊格項目的文章,在周日當天下午就上線了。中心那些按部就班的法務部律師根本來不及反應。等他們準備好文件,向法庭申請禁止令時,這篇報道連同大量實驗報告原件早已傳遍全球網絡。

起初一切好像并沒有變得不可收拾,在中心大廈樓上,高層管理人員可能覺得那些人只不過是一些惱人的牛虻。作為一個龐然大物,體質優化中心只消甩兩下尾巴,就足以將他們全都趕跑。他們唯一表現出較為謹慎態度的做法,則是在周日傍晚通知我,第二天不要照常到實驗室上班。他們說,齊格躲在我的家里,這樣就很好,不會引起太多注意。

我卻一點也不覺得這么做好在哪兒。當天晚上,我們躺在床上,幾分鐘前我們倆剛剛從云霄降落,掉回由于出汗而有點涼爽綿軟的床單上。他用手指在我那兩處叫做髂骨的地方周圍畫著圓圈,我沒有像平時那樣,因為這些小動作變得更加懶洋洋。盡管那種不安的感覺此刻好像被驅趕到了窗外天邊,成了幽藍天空和皎潔月光背景下的一抹陰影。

他突然說,聞到我身上有一絲奇怪的味道。是恐慌,他說,害怕的味道。

“我希望你聞到戀愛的味道。”

我緩慢地翻過身去,像一只樹懶吊在他脖子上,或者如果從臥室房頂往下看,我的雙臂環繞他的頸項,屈起一條腿壓在他身上,也可能比較像那種激情洋溢的雙人舞收尾時的動作。

“害怕的味道,”他重復了一下,“就像那回在虛擬隔離艙里的氣味,被追殺的時候。我記得——”

“我喜歡你的嗅覺,可它們現在有點自大了。”我一遍又一遍親他的鼻子,“你雖然有超凡脫俗的嗅球,還有嗅核,還有梨狀皮層,但它們不可能記得我那天的味道。”

“你應該繼續親親我的海馬體,還有杏仁核。是它們讓我記得你的味道,它們就在嗅球邊上。”他指了指頭頂。

“好吧,我親親它們。但它們不會記得我那天的味道。你那天不顧一切地想要救我,他們開槍打到你了,就在這里——”我又親了親他的太陽穴,“你這個傻瓜。你為什么拚命要救我呢?可這樣你就不會記得我了。你重新活了過來,后來你就記得了,后來的一切。”

后來,不知怎么我們就睡著了。我們幾乎總是這樣,在說話和進入夢鄉之間缺乏清晰的邊界。第二天早上我醒來時,齊格仰面躺著,上身平直,下面卻屈起兩條腿,擺出這個怪異的睡姿,好像就是為了要在床單下撐出一點空間。我知道他大腦中某一組電化學信號,又不知到地球上什么地方游蕩了。每當這時候,他的手指就會輕輕放在腿上,我特別喜歡他那些殘余的舊習慣,雖然極其細微、難以察覺,但就像游絲牽扯著他,不讓他飄得太遠、太高。

他并不知道我為什么驚惶。每天大部分時間他都在神游天際,寫他那些永遠讓人意外的神奇故事,只用十幾分鐘就理解了振動弦和十個卷曲維度的想法,或者學會一門需要發出吸氣音的古老語言。而我就在不遠處看著他,等他回來做我的情人。

“我們想了解,站在人類和超級智能的中間,齊格更接近于哪一端?體質優化必須制定法律,確定一個優化比率,確定一條界線。”這是王娜那天晚上對我說的話,在鸚鵡螺13號餐廳。我當時并沒有真正理解它的含義,王娜也不會懂。

“我又聞到你害怕的味道。”

他回來了,伸手摸了摸我的臉頰,像是他覺得可以如同抹去淚水一樣抹去擔憂。我心中充滿柔情,把王娜說的話告訴他。他停頓片刻,對我說,別擔心。王娜和她那個委員會,也許有能力阻止一家餐館關門,可想要染指優化中心事務,他們是做不到的。

“為什么?”

“我知道他們這些組織有多大能量。”

“你跟中心高層想的一樣。也難怪,你和中心有同等級數據權限。”

“我早就超過他們了,”他微笑,又在我肩胛骨那兒親了一下,“我學了一點加密理論。”

這個回答安慰不了我,我甚至更加憂心忡忡。保衛按鈕派策動騷亂,目標明確,竟沒有觸發都市機器警察部隊的預警算法。這一次,行星智慧網絡敏銳無比的神經系統居然毫無覺察。

“我們逃到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吧?”

他繼續笑著,繼續親著我。

我知道那是一個不切實際的想法。在行星智慧網絡的世界里,連私奔這個詞語都會迅速消失。地球上沒有任何角落不被感知。

“我知道你害怕什么。”

他忽然說,我不問他,他也沒有接著往下說。

在事件的發酵期,我們甚至過得比任何時候都更好,更安寧,也更情意綿綿。就像風暴來臨之前特別明亮的陽光。我們聊天、做愛、做各種食物。他繼續發明一個又一個故事,滿足那些出版商永不饜足的好胃口。我們無法出門,門外到處都是微型無人機狗仔隊。我們不再去森林散步,旅行計劃也只成為一個可以時時提及的夢想。有一些時候,我甚至懷疑可能真的不會發生什么事了。

可是該來的總會到來。

中心高層沒有一個人預料到王娜和她的小小組織,會有如此巨大的推動力。保衛按鈕派動員了所有力量,幾乎在全球每個城市,他們先是包圍占領了從事體質優化研究的機構,隨后又沖向政府當局。所有的政治黨派、民間團體、媒體和智庫又一次老調重彈。這原本就是當代最重要的國際政治議題,此前各國作出所有努力達成的微弱平衡被打破。這就是蝴蝶效應,有人說。短短一個月間,風起云涌,天下大亂。甚至有些傳統上充滿爭議的國家邊境也出現異動。機器人軍隊被派往熱點地區,根據協議鎖入倉庫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也開始重新部署。

于是各國緊急啟動協商機制,互相承諾立即頒布體質優化相關法規。由保衛按鈕派主導的各國起草小組制定了一系列嚴厲條款。法律規定,任何優化手術都要交由全球框架下的行星智慧網絡算法審查,評估該手術的優化比率。多次手術累計優化比率超過49%,則手術完成后,其手術對象就超越了人類界限,應被視同為機器智能。他們將相應被剝奪諸多人類權利。他們沒有權利生活在人類生活區域,他們所有的公民權利被取消,他們不能注冊公司,不能乘坐人類交通工具。他們不能結婚、養育后代,甚至(在一些國家中)不被允許與人類進行性愛活動。他們也不能創作文學作品。

十二

事發當天,我乘坐無人駕駛車上班。車窗外景觀依舊,陽光蒸騰露水,濕霧籠罩在樹冠上,早晨這個時候,公路上沒多少車輛。那些天里,我幾乎沒有回家。在優化中心高層的嚴肅要求下,我不得不把齊格送回體質優化中心大廈。從此他再也不能離開。

我試圖把齊格項目的優化比率調低,甚至一度考慮修改實驗報告,可這毫無用處。因為幾乎所有相關文件早就發布到網絡上,任何人都可以隨時搜索查閱。我焦慮等待了三天,最后等來了結論:齊格項目的優化比率為72.8%,大大超過了界線。

齊格失去了身為人類的資格。半個月來,我一直在實驗室中與同事討論,想要推進一個新項目:對齊格施行逆轉手術,降低他的優化比率。希望很小,沒有人愿意單單為了我的愛情,就在這種幾無成功可能的事情上消耗時間。我請求齊格在行星智慧網絡上搜查資料數據,幫助我尋找實驗依據。

隨著時間過去,我越來越覺得無望。被剝奪作家資格的齊格變得十分消沉,整天關在隔離艙中,把自己送進虛擬世界,一次又一次領取那些難度極高的游戲任務,一次又一次被殺。

實驗室像個用金屬和玻璃做的籠子,我日益顯現出某種幽閉癥狀,焦躁不安。但我不愿齊格獨自受苦。昨晚齊格竭力勸我回家。我精疲力竭,糊里糊涂答應了。我追悔莫及,指令無人駕駛車提升至最高時速。

中心安保部門在車載通訊系統找到我,向我報告實驗室事故:今天凌晨4點,植入齊格身體中的納米供能單元突然停止工作,起因不明。其后大腦迅速缺氧,幾分鐘內齊格就腦死亡。

坐在溫暖的無人駕駛車內,我身體冰涼,覺得無法呼吸。在某一個短暫瞬間,我好像失去了視覺。下車前我發現臉上滿是淚水,但我意識到心中遠不是悲傷。這些淚水,只是心急如焚。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下車、如何在安保室簽到、如何進入電梯、跨進實驗室的。實驗室已被安保人員封鎖,此刻他們還沒有通知警方。收到消息的同事們全都趕來實驗室。但他們什么都做不了。我進門時,他們轉過身來看著我,用他們自以為是的同情目光。我茫然望著這些人,隨后無聲地來到事故發生地:齊格仍然躺在隔離艙中。

我進入隔離艙,關上艙門,戴上頭戴式外部接口——這會兒我無法像齊格那樣,把它稱作“巫師帽”。我在齊格身旁位子上躺下,靜靜地等待。先前我不相信這是事實,直到親眼看到齊格躺在這里。此刻我又無法相信這是意外。好像只要不相信,事情就沒那么壞,不管不相信的到底是什么。盡管齊格清清楚楚躺在邊上,我也不相信他們說的,這可能是個意外事故。如果不是意外,齊格怎么可能讓它發生呢?他是那樣一個人,他是那樣智慧無窮,無所不能,如同神靈下凡。你們都說他是個超級機器智能,不是么?優化比率72.8%,不是么?

不知等了多久,耳蝸中聽見通訊器被打開的聲音,“叮”——瞳孔虛擬顯示器亮了,齊格出現在眼前。

“你怎么了?”

我的聲音很遙遠,好像根本不是我自己發出的。但他沒有回答。只是一段錄制視頻。他溫和地微笑,望著我,然后又開始說話:“我一直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你也在懷疑,對么?一次又一次手術,每一次都有很大改變。升級,你們在實驗報告上就那么說的,就像一臺機器。我知道你的感受,你知道——我知道你的感受。我的鏡像神經元很厲害,對吧?”

他咧嘴笑了,停了一會兒他又開始說話:“我們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我仔仔細細想過了,你要相信我,就像你夸我的,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比我更聰明了。我改寫了我身上那些納米機器人的程序,我自殺了,但我沒有死。很多天來我一直都在準備,我甚至改寫了那個游戲程序,把它改造成一個更好的世界。不過時間太緊了,我本可以把它改得更好一些。我沒來得及換掉整個游戲敘事框架,所以住在這里也會有一些艱難,很多敵人,他們會來追殺我,或者我們——”

他盯著我看,過了好久,再次開始說話:“——如果你愿意進來。我把我的大腦整個上傳了,所有的一切,記憶,全部上傳到這個游戲里,我將在這里生活。為了對付那些總是想追殺我們的家伙,我送給自己大量武器、交通工具、很多很多安全屋,還有錢。我可以在這里活得很好。我不要在你們那里做機器人,他們甚至不讓我寫故事。我給你一個秘密入口,沒有別人知道,你只要從那兒進來,就會找到我。你可以在我們那間小小的臥室里安裝一臺隔離艙,每天到了晚上,你就可以來看看我。”

“再見,我的愛人。”

淚水從眼角掉落下來,把“巫師帽”的一側弄濕了。我哭了很久。我想我會去看他。也許將來有一天,我也會像他那樣,把自己全部遷移到那里,在那里跟他一起永生。也許等我再老一點——雖然那里的生活,也有點艱難。

除此之外,有一件事情我也一定要搞清楚。我和齊格的故事,是不是被躲在行星智慧網絡深處某個超級智能算法預先編寫了?

① W·H·奧登《禱告時辰 夕禱》:“在文明衰退期的這個鐘點,每個人都必須以真面目示人。”

② 法國酒莊Mouton。

③ 《當我的愛人來看我》

當我的愛人來看我這

恰好有點像音樂,更

有點像彎曲的色彩(比如說橙黃)

襯著寂靜,或黑暗……

我愛人的到來在我心里

散發一股奇妙的味道,

你該看見當我轉身去找

她,我孱弱的心跳怎樣開始強烈。

接著她全部的美成為一種罪孽

她平靜的嘴唇突然屠殺起我。

然而我僵硬的身體她嘲笑的工具

突然干得漂亮又恰到好處

——接著我們便是我和她……

那手搖風琴在演奏的是什么

④ 環磷腺苷效應元件結合蛋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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