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之間

周慶榮

黑夜抱緊地球的時候，我想飛到和月亮一

樣高的地方。在月光最亮的中秋之夜，

雙手執月，照向地球。

每一個黑暗處都會突然明亮。

像礦燈照亮坑道。

厚厚的煤層會有怎樣的感受？

滿臉塵垢，卻外冷內熱的物質，終于披上

月華。

中秋之夜，這坑坑洼洼的人間，被月光

填滿。

誰在此時仰頭看天，誰就是在千里共

嬋娟。

平生之愿，皆為月圓。

大雨在東，彩虹在西。

這個一直存在的人間呀，充滿對稱的比喻。

大雨攜著冰雹落下。

溫柔的水和冰的堅硬，人心的兩極，誰在控制著它們的開關？

一生的內容，豐富多變。

我在雨中，卻看著彩虹。

就像許多時刻那樣，身在人群，卻突然感

到如在無人之境。

當我意識到蕪雜也是一種生機勃勃，我手

拿剪刀，卻再不忍心除去什么。

童心和體內的戰斗力，歲月剪去一些，生

活剪掉了更多。

站在秋天的一棵樹下，我愿意做一個光禿

禿的人？

曾經，一只墜落的果子砸昏了一個王朝。

一片落葉觸醒了萬民。

歷史如剪。

看不下去的情節被剪掉，仿佛看到的預期

就剪輯入夢。

真正的剪刀是人心。

這樣想著，我把剪刀入庫。

生怕啊，怕把我自己和未來可能會如期

到來的輝煌，剪斷！

多年前，在一個叫蝙蝠洞的地方，三千

蝙蝠尖叫著飛。

它們沒有一個碰壁。

黑暗中沒有迷路，沒有眼睛，它們就不

需要尋找光明。

它們在我眼前飛，線路準確。

宛如三千個黑衣戰士，在想象的沙場演習。

我一直自以為目光如電，卻在蝙蝠洞羞愧

不已。

秋天之后，情形就不一樣了。

風，會主要從北方吹過來。因為溫度一直

向下，冰凍即將讓形勢變硬。

仲秋的一個子夜，大雨擊打桐葉。

在秋天結束之前，我要做一個日程安排。

不是被動的那種，而是秋高氣爽，隨心

所欲。

去北方的田野，看成熟的高粱和向日葵。

高粱紅了，向日葵老了。

北風即將呼嘯，誰在吟唱理想主義的挽歌？

秋雨把天洗亮的時候，我給這次日程安排

加了備注。

秋收的見證者，他要心曠神怡。

古老的水車最終也證明了它只能是杯水

車薪。

水車的主人是一條著名的大河，大河也沒

能讓這里改名換姓。

沙坡頭，土地上的一個存在。也是土地的

自我提醒？

如果拒絕生長油菜花，就只能生長紅柳、

芨芨草和胡楊。

如果溫潤的凝固沒能說明團結的意義，沙

漠，你是對經驗中土地的一次革命？

“油菜花不是作物的唯一，正如沼澤不是

土地上僅有的考驗。”

“風大的時候，流動的沙聲音如鐘。”

每一個來到這里的人，請記住紅柳和芨芨

草，更高一點的是胡楊。它們囈語著：

有一種活法叫頑強。

我脫去鞋襪，沙子埋住我雙腳。

管他什么地理特征，只要人站立在此，就

會頂天立地，就是一個好生命。

坡下的黃河，河水流呀，不舍晝夜。

坡上的黃沙，瓦釜雷鳴。

別處正在梅雨，這里只有沙坡頭和我。

照例是在凌晨，打蠟的地面摩擦出步伐的

聲音。

防滑、平坦，吊燈下還會凈可鑒人。

腳下的是叫路嗎？

泥濘、坎坷，或者布滿沙礫，蹣跚、跋涉

與困頓，我習慣了那樣地去行走。

很多人順著陽關大道走遠了，羊腸小道反

而格外安靜。

我在裝飾好的地面來回走動，是在驅逐足

音的被確定？

我扶膝坐下，想起五十年前我的爺爺逼著

我穿過夜色中的墳崗，他說男人的膽量

要從娃娃練起。我真的越走越從容，把

一座座墳看成是起伏的山巒，偶爾也會

把它們當成另一種村莊。

因為經常在夜深時醒著，我一邊喝著紅酒

一邊踱步，腳步拖沓而遲滯。

當我把酒一干而盡，我想驅逐一些什么。

滄桑是驅逐不了的，人性里那些暖的和真

誠的，我一定不愿驅逐。

我想把半個世紀的經驗趕走，把那個無知

者無畏的孩子找回來。

千山萬水當然不能用來驅逐，它們應該用

來走進并且擁抱。

把愛驅逐屬于虛偽，把恨趕跑需要勇氣。

圓滑、懦弱和所謂的與世無爭，我是在畫

地為牢嗎？

我要驅逐的是我自己？

路漫漫，重新修遠？

習慣了總是在子夜時散步，仿佛一身天然 的燕尾服為我的形體修辭，我是黑夜里

移動著的生命。

看夜空，星光像極了箭鏃。

如果向黑暗投誠，我會被一箭穿心？

其實，夜晚方便夢想。

只可惜我輕易無夢。

我要醒著看人間夜色中的寧靜甜美，看夜 色褪去，看東方的魚肚白為世間又一個

白晝啟明。

星光可以如箭。

一個在旭日就要升起前才安然入睡的人，

他期待擁抱太陽，他不怕背后中箭。

新砌的糧倉是為它們準備的。

人們將要舉鐮，它們的頭顱是眾人眼中的

莊稼。

這成熟的紅。

它們是北方的高粱，擎著火炬。

在北方的秋天，在秋天的田野。

任我怎么呼喊，它們也不能學會向稻菽那 樣，熟了之后，反而謙卑地垂首而立。

千萬塊石頭一匍匐，有一只鷹就在山頂俯

瞰著我了。

“如果我有一雙翅膀，我也會和你一起在

山頂，看著山下。”

這樣的沖動很快平靜，我只是一個山腳的

游客，很久很久不登高了。

無意登高的人，只隨意走走。

三兩只羊在路邊吃草，一群雞在莊稼地里

撲騰，安寧的人間，每一個細節都像心 跳那樣得生動。

可以仰望，但，不在仰望中丟失自己。

山頂的成立，是因為千萬塊石頭的匍匐。

與匍匐不同，我站立。

山頂的那只鷹改變了姿態，它展開雙翅，

在山頂的上方盤旋。

我望著它，想起童年放風箏時的情景。

難道我早就習慣了仰望？

望天空的空曠，望天空中不時變幻的風

云，望月望繁星，望正午熾熱的高高

在上的太陽。

“咩咩”的羊叫聲讓我停止恍惚。

在山腳和莊稼地中間，一條小路蜿蜒著

向前。

老鷹如果還在俯瞰，它看到一個人正在行走。

這個漫不經心地在行走的人，或許也是認

真的在趕路的人，他應該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