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火車再次向西

丁小波

這是老去的村莊

少有的悲壯的時刻

炊煙散盡

瓦房上的魚鱗剝落

轟然倒塌的是鄉間有靈的萬物

茫然的鄉人

如草芥

長在破碎的山河上

官火燒了一遍又一遍

把村莊的骨灰放入安置的盒子里

機器的轟鳴

像葬禮上的鑼鼓聲

說不上隆重

至少悲壯

故人在山坡上喝酒

一棵沙樸樹緊靠他的瓦房

知了叫，公雞啼

那片樹蔭就是他每天喝酒的地方

他上午喝叁兩

下午喝叁兩

晚上還要喝叁兩

叁兩酒用叁兩碗來裝

裝得滿滿的

有時他會多裝一輪明月

便不醒人間

這個世界像一個剛初生的嬰兒

讓人猝不及防

明天又是哭啼中的動蕩

死亡、疾病、選舉、陰謀、開會和戰爭

我要把你抱在懷里

去安撫你的一次次哭鬧

每天都要擦干凈你身上口水鼻涕和屎尿

原諒你天性中的罪惡和原始的野蠻

就像原諒當初的自己

我會耐心地等待你長大成人

擁有文明和人性的溫暖

如果火車再次向西

我會選擇在深秋

穿過一片片田野和柏樹林

穿過深邃的秦嶺

穿過漫山火紅的柿子和黑色的樹

穿過星辰和大海

穿過似水年華的煎熬

穿過人群中的麻木、懦弱和虛偽

在某個小站找到你

我們從生銹的鐵殼子船上眺望

夕陽下的海面，像一片閃爍著波光的火焰

在水上燃燒。夕陽躲藏在大海之下

在我們無法洞察的巨大的黑暗里

每個人只能敘述印刻在身體里的一小部分

在這片遼闊宏大的海域，如波光的碎片

魚鱗般的碎片

散落在被大陸的風肆虐過千百次的地方

千萬億片細小的帶著光和熱的碎片

被海浪拍打在礁石上，匯聚成一具龐大的

鯨魚尸體，而我再也找不到那小小的

祖父的遺骸和父親的童年

山鬼把黑夜磨成一把烏黑的發夾

贈予山下可愛的姑娘

山下的姑娘好多，一天得磨一把

姑娘每天給他講一個故事

山鬼把最好的故事藏在烏黑的發夾里

故事動聽，星辰也會發亮

夜空中的點點星辰，是人們在夢中

舉著火把，尋找遺失的愛情

愛情在月光下，愛情在星與星的對話里

愛情在一條虛構的河流上紛落著

墜入弱水的殘骸，是炊煙的眸子，柳絮的心

世人稱之為漫天的大雪

生前不得相愛的人，在每年深秋用蘆花

捎信

消逝之物，在風中飄蕩，譬如河流的

影子，世人稱之為時光

過去的時光最終成了他鄉

在他鄉遇到的知己是曾經的自己

炊煙，是老去的姑娘留在村莊最后的一絲

長發

飄蕩在河岸的也叫楊柳

上次把我喚醒的男孩已步入中年

終日在井邊悶悶不樂

他兒時對我的提問是井潭姑娘是否已出嫁

老婦人在沙盤上寫下的“否”字

便是我的回答

男孩一陣欣喜，說長大要娶井潭姑娘

因為他見過我的眼眸

比月光下的秋水還要溫柔明亮

他一生所犯下的水關

是我的桃花劫

從此他的愛情在一潭清澈的井水里

心中再無塵世里的姑娘

走過埋葬祖父的山坡

路上有大片寒芒

在清明時會抽出鮮紅的嫩芽

到了冬至

在枯萎的寒芒上就會飄起雪花白

像一場沉冤的雪

積壓了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