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莊子在《逍遙游》中描寫了“無待”的自由,自由即服從自己,不受外力束縛,體現了一種“自適其性”的審美的人生。莊子的這種審美觀,在西方哲學家康德的著作中也得以呼應。莊子與康德都認為美具有無利害性、主體性。
關鍵詞:莊子 康德 審美無利害 自由游戲
對審美活動的分析,從古至今都是哲學家關注的一大問題。在中國的先秦道家時期,莊子就認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莊子·知北游》),人們應在“適性之游”中感受萬物自然之美。西方古典主義認為美是物體的自然屬性,美在物體的形式之中:“美只關形象,而形象是由感官直接感受的。”a亞里士多德說:“不僅本體各部分的排列要適當,而且要有一定的、不是得之于偶然的體積,因為美取決于體積和順序。”b這種觀念也在文藝復興時期的繪畫、雕塑中體現出來。新柏拉圖主義和理性主義認為美即完善,美與有神論、唯心主義結合在一起,比如萊布尼茨會將世界比作一座鐘,美顯現出井井有條的和諧。英國經驗主義認為“美感即快感,美即愉快”,將美感等同于美,所以休謨認為美是一種主觀感受,只存在于觀賞者心中,而無關有神論。到了德國古典美學,康德對美的分析對以上流派進行了揚棄。他通過鑒賞判斷的契機得出“美是什么”的結論,從而構成了康德的美學。實際上,中國先秦道家的莊子就認為美具有無利害性、主體性以及美需要在自由游戲中體驗,這些不謀而合的觀點體現了中外哲學家對審美活動本質的思考總結。
一、審美無利害及主體性
康德的審美觀受理性主義和經驗主義的共同影響,他認為鑒賞判斷作為一種審美判斷是主觀的。它與愉悅感相關,這一點與休謨的經驗主義相似。康德又將數、比例、對稱和功能性趕出了審美判斷,將對象的認知性判斷趕出審美,使審美判斷完全區別于功利性判斷,是對美和善的嚴格劃分,是對“美即完善”說的批評。對于古典主義,康德認為美是在于形式,但是并不是由感官決定的。審美因此就是一種非邏輯、非概念、非理性、無利害的活動。康德將“審美無利害”確立為一種美學原則,批判地繼承了英國經驗派美學,體現了審美現代性的分化特征。
實際上,在中國古代,莊子早就提出了審美活動的無利害性,“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莊子·逍遙游》)以及“無待”的思想,都是將美的本質與無目的、無偏曲、無功利相對應,審美只有順應自然無為的態度,與天地并生、自在觀賞,才能獲得最高的美的感受。因“坐忘”而營“心齋”,得道者的心靈境界是“虛室生白”。只有在審美活動中化為虛體,排除利害、欲望、功利,美才能自足地顯現出來。康德的審美也是這樣一種非功利性審美,“美”的愉悅區別于“快適”和“善”,因為美是無關利害的。“關于美的判斷只要混雜有絲毫的利害在內,就會是很有偏心的,而不是純粹的鑒賞判斷了。”c純粹的鑒賞判斷無關利害,看不出功能。“利害”原文為interest,有“利益、興趣”之義,美并不是因為個人的“興趣、利益”而引起愉悅感的。與“利害”相結合的愉悅感,是快適和善。“快適就是那在感覺中使感官感到喜歡的東西。”快適所引起的感覺雖然也是主觀的,但它是感官感到喜歡的東西,歸根結底是一種感官愉悅,相當于享樂主義所感受到的愉悅感,與美本身并不相同。因為快適屬于認識的判斷,能激起感官的愉悅是它本身的知識。康德認為感官屬于認識能力,而感官所認識的對象引起的愉悅,是與客體相關的,這違背了鑒賞判斷只與主體相關、與認識無關的原則。他舉了一個例子:“草地的綠色屬于客觀的感覺,即對一個感官對象的知覺;但對這綠色的快意卻屬于主觀的感覺。”綠色本身并不具備“使人快樂”的知識,而綠色卻使人產生了明朗快樂的感受。這種不屬于對象的感覺是只屬于主觀情感的,因此這種愉悅就是美的,無關利害的。
康德區別快適與美引起的愉悅感,強調的是人在審美活動中的主體性。莊子說“生而美者,人與之鑒,不告則不知其美于人也”(《莊子·則陽》),正是強調人作為審美主體,審美活動離不開鑒賞者的主體審美觀。“康德認為愉悅不只是對這對象的判斷的前提,而且是它的實際存在對于由這樣一個客體所刺激起來的我的狀態的關系的前提。”“我的狀態”是至關重要的。
康德進一步將“美”“善”“快適”進行比較,認為“快適和善二者都具有對欲求能力的關系”,而作為獲得美感的鑒賞判斷是無關對象的實存,只關乎表象的靜觀。這樣,鑒賞判斷就徹底與對象的功能、性狀等分離,因此也不存在認識對象、分析對象的目的。康德以這樣極端的純粹美從本質上為美下了定義:“鑒賞是通過不帶任何利害的愉悅或不悅而對一個對象或一個表象方式作評判的能力。一個這樣的愉悅的對象就叫作美。”
可以說,康德對審美無利害的思考與莊子不謀而合,但康德又從其余的角度對美進行更細化的分析,包括對“善”“快適”的分析,都是為了更精密地區分審美活動與其他活動的區別。從莊子的詩學思想出發,或許我們能更好地理解康德,明白審美的美丑相對性并非是物體的屬性,而更多地與審美主體相關。
二、美是無目的的合目的
康德提出美是“無目的的合目的”,合目的性指的是“一個概念從其客體來看的原因性”。目的指向原因,筆者將其理解為合理的存在,即一個對象所包含的一切對于它自身來說是合宜的。無目的性在此之上產生,我們將某個明確的目的“假定為它們的依據,才能解釋和理解它們的可能性”,從某種程度上說,目的不一定就能成為結果,因為自由意志在其中會發生作用。反思判斷就是這樣的一種無目的的合目的判斷,也就是美的鑒賞判斷。
這種美的鑒賞判斷,本質上是一種自由的游戲,人們對美產生愉悅的過程是一種“自由游戲”。莊子對于“游”的論述有很多:其一,“適性”之游。萬物各適其性,順物自然,不齊而齊。其二,“游心于物之初”。初、始無“分”。其三,“游心于淡,合氣于漠”。其四,“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莊子在其詩學思想中,對于自由極其推崇。自由就是服從自己,不受外力束縛,而只有在這種自由的情狀下,人才能對美、對生命產生真正的愉悅。因為人們既不是通過對象本身的性狀、實存感受到愉悅,也不是因為合乎某種主觀或者客觀的目的,而是人本身的各種認識能力在欣賞美的過程中產生的自由游戲:“對主體諸認識能力的游戲中的單純形式的合目的性的意識就是愉快本身。”“合目的性”所針對的是客體,即客體的存在目的是指向它存在的原因的,簡單說來就是合理的、合乎規則的。但是美的鑒賞判斷卻不依賴于這種客觀的合目的,而是我們假設有這樣的一個目的能使我們理解它,但我們理解的過程卻不是通過既定的知識、給出的概念,而是發揮能動認識而自由地感受到的愉快。美所引發的愉悅感一定是有其原因的,我們卻不能探究到底什么才是它的原因,因為這樣很有可能偏離了美的本質,而成為概念性的判斷了,所以預設的目的是它的合目的性,而我們對對象純粹形式的靜觀與自由游戲就是一種無目的。我們并不抱有任何明確的目的去欣賞它,審美的無功利性與美的無目的性相一致,而美使人欣賞是合目的的,故而美是無目的的合目的。
莊子的逍遙游體現的是一種極致的精神自由,“游”與自然相應,順應天性,乃至超然忘我。從莊子的“游”出發,理解康德的自由游戲說,就是要摒棄目的,放開條件,了解美無關乎對象的實際存在,而是純粹形式上的靜觀。人想要領悟美的真諦,必須超然忘我,達到“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統一狀態。為了保持美的純粹性,康德進一步區分刺激和激動帶來的愉悅感,因為鑒賞判斷是毫無偏袒的,任何能使它偏袒的因素都應當被排除,比如刺激和激動。“為了愉悅而需要混有刺激和激動時,它就永遠還是野蠻的。”刺激或者激動并不依賴形式,而是涉及對象的實際存在,但純粹的鑒賞判斷必須只以形式的合目的性作為依據。鑒賞判斷應當是先驗的,不依賴于任何單純經驗性的愉悅,這種經驗性的感覺就是刺激和激動的來源。康德舉了綠色草坪的例子,他認為當草坪的綠色純粹作為形式被人欣賞時是美的,而由于顏色的喜好才使人感到快意時,就是感官刺激。同樣,素描比油畫純粹,樂譜比樂器純粹,純粹的線條和音符能使人做出最公正普遍的鑒賞判斷,而賦予它們顏色和音調就會產生個體的趣味差異了。還有,魅力也并不屬于美,因為魅力涉及對象的內容實存。
“合目的性”是主觀預設出來的,而“美在完善”說則是客觀的合目的性,是以對象與某個確定的目的的關系為前提的。客觀的合目的性要么是外在的,如對他物來說是有用的;要么就是內在的,是合乎自己的生產發展的。因此,這種完善在康德這里不能稱之為美,但是在萊布尼茨和鮑姆嘉通那里,美與完善是很接近的,特別是對象的完善性不是被明確地思考著,美與完善就可以等同。包括斯賓諾莎也會這樣認為,美的概念只是完善的含混概念,善的概念則是完善的清晰概念。康德認為這是很矛盾的,“設想一個完善性的單純形式,這是一個真正的矛盾”。因為這樣的話,善或者美都是基于理性原則上的,沒有任何特別的區分。知識,哪怕是含混的知識,都屬于邏輯的判斷,需要運用理性而不是純粹感性,所以,康德將“自由美”與“依存美”區分開來:“自由美”是不以對象相關的知識和概念為前提的美,“依存美”則是以這樣一個概念及按照這概念的完善性為前提的美。康德對依存美的界定,更像是為“善”找到了一處容身之所。純粹的鑒賞判斷依然只是對自由美的評判,依存美作為一種善“與美的結合同樣造成了對鑒賞判斷的純粹性的損害”。因此,通過康德的鑒賞判斷第三契機可以得出,“美是一個對象的合目的性形式,如果這形式是沒有一個目的的表象而在對象身上被知覺到的話”,即美是無目的的合目的。我們從莊子的“逍遙游”思想出發,或許能更好地理解這段話。
從莊子到康德,人的審美主體地位都是一個重點的突破,美不在對象,在乎觀賞者自身。正是對人的精神自由的關注,才使得莊子的思想魅力無窮,也使得康德對傳統的審美概念進行改革般的揚棄,奠定了審美現代性的基礎。
a 朱光潛:《西方美學史(下)》,江蘇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583—584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b 亞里士多德:《詩學》,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74頁。
c 康德:《判斷力批判》,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31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作 者: 胡萍萍,上海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編 輯:趙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