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晶晶
第八十一天。
美心坐在抽水馬桶的座墊上,葡萄紫的內褲上像有一塊突兀的補丁,應該是隔夜白帶的痕跡。她回手按動了放水拴。昨天下過一場大雨,現在空氣都是很冰的。二月怎么會下這樣的雨呢?最后一滴尿掉下去了,她的身體冷得一抖。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老浦帶她喝過一種冰淇淋咖啡,很時髦的,在吃比薩餅的飯店里,熱的咖啡上摜了一大坨香草冰淇淋,上半部是冷的,但喝進去,流體的部分是熱,著火似的愛,一汩汩順著喉管,筆直地淌進心里,那冰冰的涼意是種警告,提醒她必須時刻保持好看,必須保有女孩子的清醒。雖然其時她已經三十歲了,老浦也已過了四十多。但這都不妨礙她喜歡他,不妨礙他能領她上茂名北路喝一杯冰淇淋咖啡——更不妨礙她在十幾年后重新回想起那樣的一天,在今天這樣的一個早上。
美心提上褲子,多拽了一下褲頭松掉的皮筋,站了起來。
第一次在這個家里上廁所時她還不能夠這樣從容,兩只手捏著內褲的兩角謹慎地坐在馬桶上,心里很羨慕能每天坐在這里上馬桶的人。環境真好,那間透明玻璃門的淋浴房很好,扁扁的花灑,是夏柔去永樂買的,白色的坐便器也好,鋪了墊子,是夏柔洗過后換的,鏡子也很好,保養得很干凈,唯有底部固結了一些新鮮的牙膏痕跡,是夏柔昨天沒擦干凈的。只不過現在這一切都已經是她的了,淋浴房、花灑、坐便器……每一樣都那么陳舊而普通。
她穿過客廳的時候貞貞還在沙發上睡覺,現在才五點,貞貞蓋著一條牛奶色的被子。他們到了快兩點鐘才睡下,大海繼續在次臥里躲著,貞貞說她氣得一點困勁兒都沒有。老浦坐在旁邊,兩手撐著腮,熬夜讓他看上去更脫離他自己原本的長相。他們的生活里原本早已經沒有了熬夜這個詞,有一些詞沒有了,但是其他的詞會補充進來,就像三十歲的時候,喝冷水這個詞沒有了,但是炎癥補充了進來。四十歲的時候,角栓這個詞沒有了,減肥也沒有了,快要五十歲的時候,絕經又猝不及防地寫進生活字典里……是失去的詞多還是加入的詞多?這倒不是很好算的。
先在沙發湊合一宿吧。美心說。反正明天周六,你倆不用上班。
她打算去給貞貞取一條臨時用的棉被,但每一件東西上都沾滿了老浦身上的味。最后美心拿了一條新棉被出來,塑封都是現拆的。這本來是給浦詩雨準備的,她明天就要從國外回來了。
把貞貞安頓好以后,老浦一回屋倒是就很快睡著了,但美心并不,她的五官都還很清醒,老浦的鼾聲一如既往很大,過去這樣如虎的鼾聲似一把把刀,夜夜插在她臉上,仿佛一種清醒的諷刺,和他本人的不舉形成對比——她一共也才受用了沒幾年。但唯獨今天,這個夜晚,她是快樂的,就連老浦,她差點就要覺得他可愛,覺得他健康的打鼾重新充滿一種令人羞怯的陌生感,就像第一次在一起睡覺,就像很多年前他帶她喝冰淇淋咖啡。但那次他自己沒喝,他看她喝,桌子底下他的腿碰了一下她的腿,他說,如果你喜歡的話以后有機會我們可以常來。
小雨去日本以后,她跟老浦決定把次臥租出去,美心把原來老浦的書房理一理,空出一小塊面積,買了一張單人床,用幾個小雨小時候的舊玩具布置了一下,雖然平時派不上用場,但美心還是想要確保女兒永遠都知道,她好歹在這世界上還有一個小小的家,有一張只為她準備的舒服的床。
老浦在幾戶來看房子的租客里挑了貞貞。后來貞貞交了男朋友,帶回家一起住,提出每個月多付八百塊房租。美心夫婦答應了,但是到今天也不是很好說這八百塊錢到底收得值不值。一開始的時候,老浦和美心只是感覺到尷尬,但當他們睡不著的時候,他們也并沒有相互說話,雖然他們之間的確應該有什么東西因為身邊這一小小的插曲正在孵化,有能力幫助他們喚醒一些失去的語言。后來是老浦先憋不住了,大概是他覺得他們之間也已經談不上什么丟臉不丟臉了。
怎么就這么多炮呢,誰給他裝的彈藥,昨天好幾發,今天又好幾發。老浦在漆黑中當啷地來了一句。
美心哼了一聲,聽上去她已經困得就快睡著了。但她怎么可能睡得著呢?貞貞按捺不住的尖叫刺透了水泥、米黃布的墻紙、他們之間的沉默,刮著她憔悴的右耳鼓膜。
那他怎么沒分你一點兒呢,美心差點脫口而出——她恨老浦那種不知緣何而起的得意的口氣。但她說不出來,畢竟她自己連腋毛腿毛都早就已經放棄刮了,也就無所謂再談什么吸引力。最開始跟老浦的時候,她每天洗淋浴都很注意地刮腋毛腿毛,最瘋狂的時候——大概也是她最愛他的時候,還在美容院里辦了卡,每季度都充值,專為激光脫毛用的。美心認為自己最漂亮的時候就是被老浦愛著的時候,也不知道是先有了他的愛,還是先有了她的美。老浦四十歲的時候,她愛上他,當時她不到三十歲,現在她自己也四十多了,老浦已成了一個接近報廢的人,他們終于擁有彼此了,卻好像什么都沒有。有一回受到了貞貞和大海的鼓舞,老浦似乎短暫地活了過來。掙扎了幾下,大冬天的,各自出了一身汗,結果也沒能造出什么動靜。
睡覺吧。美心像摸小孩兒那樣捋了捋老浦刺刺的短頭。這句臺詞在他們中間好像也是很常見的,一瓶用不盡的萬金油,她說,或者他說。
昨天在她又說出這句臺詞以后,在數著雨點的雨聲中,還沒等徹底睡踏實,就聽見隔壁房間的哭聲和異響。她和老浦出去勸架,貞貞剛洗完澡,頭發還是濕的,她穿著一條夏天的睡裙,小半只膀子露在外面,美心一邊哄她,一邊伸手把她摟住了,順勢替她將衣服往上提了提。她的年輕順著還來不及完全閉合的毛孔噴出來,那種茂盛曾經無數次地在無人的地方將美心擊垮。貞貞還在哭,頭發梢上的水讓拖鞋變了色。美心同情她,同時又感到一種快樂,作為一個停經快三個月的女人,也作為一個六十歲的男人的妻子。
美心一個眼色遞過去,指示老浦去屋內詢問情況,她自己過去沙發上陪貞貞一起坐著。然而還沒等坐踏實,她首先就聞見了一種腥味。她在第一個瞬間里覺得陌生,在第二個瞬間里覺得驚懼,再聞下去,而當她再聞下去……
男的怎么都這么自私呢。貞貞在啜泣的間隔里騰出功夫說。她白色的膀子一絲絲地發抖,像毛沒拔干凈的水汆蹄膀。
美心沒接話,她只是把手繞到貞貞的后背去,輕輕地拍她,鼻子里鉆進一陣若隱若現的貝類食物的腥味。
夜都過去了,她現在還是能聞得見那種氣味。雨已經停了,四點三十分的時候它就已經停了。視網膜上灰撲撲地化了一層霧,她站在一碗放涼了的黑芝麻糊里看她。美心覺得有點惡心,因為她忽然意識到那氣味來自于大海,甚至可能是從貞貞身體里發出來的——她馬上逃開了,往通向閣樓的樓梯走去。她不能再多待,她害怕貞貞突然醒來,她害怕繼續聞見那股腥味。她害怕,因為她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再擁有了,只能眼睜睜看見別人擁有。別的女人。年輕女人。
老浦家住六樓頂樓,開了門就是正方形的客廳,五扇門,一邊是廚房廁所,另一側是兩間臥室和一間書房,每回一打開大門,總是讓人感到一種所有的生活都盡陳眼前的局促,令人不敢抬頭深究。書房旁邊的角落上,和客廳墻壁刷著一樣的魚泡色油漆,其實還藏著一扇很窄的小門,門拉開來,一段黢黑窄瘦的樓梯,兩側有一些見縫插針的空間,已經堆滿了鞋盒,一級級循著上去,最終視野就開闊了,是一間頗為寬敞的小閣樓。平時是不住人的,因為沒扯電線,每回上去她都拿一個手電筒照亮。美心最近才開發出這個好地方,她和老浦住到一起的十幾年,夏柔的東西還全都擺在樓下,老浦不讓動。小雨離家以后,幾乎和他的睪丸素保持著一前一后的變化,他開始睜一眼閉一眼,任由美心去。她不敢扔了,就只有把各式各樣的東西打包堆到閣樓上,大到已經不靈的格蘭仕微波爐,小到老鳳祥珠寶。之后她又陸陸續續倒騰回來好幾樣新電器,老浦看破不說破——但她本來就是故意要他看的。反正他們現在就連花錢也已經不能那么有機會了,他們只有浦詩雨一個女兒,她說要去日本,他們就讓她去,按照中介的指示,交錢,申請,交錢,念語言學校,再交錢……在匯款和轉賬的指引下,得以朝著問心無愧的前途“一步一步來”。小雨來電話,說她名字都換了,現在同學們都喚她阿妹,更要好的,叫她阿妹醬。美心跟老浦開玩笑說,怎么像個臺灣人。她自己把股票基金里的錢一筆筆全撤了出來,一部分去銀行存定期,一部分按月匯給阿妹,遙遠的資本主義到底要吞掉多少勞動人民的血汗她不知道,但她覺得多給一點總不會錯。剩下的錢她也并不打算緊緊摳摳地省下來,她要吃,也要穿的,雖然除了買了兩雙小區里其他人說很好穿的氣墊旅游鞋,近年她在時尚方面也并沒有做出什么別的貢獻。
她的任性敦促她買了一架新的電水壺(盡管舊的還能用)、打蛋器、電子洗腳盆,小區草坪上有人丟了一盞充電護眼燈,她拿回來,發現只是燈絲燒斷了,自己去五金店重新配了燈泡,剛好放在閣樓上用。美心擰好了燈泡,按下開關,天花板下陡然璀璨,她忍不住把眼睛往中間擠,她的青光眼最怕光。四壁都是夏柔的舊物,燈亮起來的一個瞬間,淚眼模糊里,她好像看見幾十對夏柔的眼睛從四處冒出來,四面八方地看。美心嚇了一跳,很快又嚇了一跳,因為她忽然又聽見一陣緊密的笑聲,就在不遠的地方,她啪地把燈關上了,在黑暗里一動不動。
你好壞……你這樣還不算壞,那什么算壞。
那聲音埋在她屁股底下。她已經聽過有多少次了?廁所門外狹窄的四方地上,老浦和它都要伸手開門。讓我先,我先來的。那聲音開始笑,把老浦的手打掉了,啪的一聲,像跳閘的時候空氣開關警惕地往上一彈。它一發話,老浦就把新聞轉成了電視劇,她從冰箱里拿了牛奶,老浦就建議要不微波爐轉一下,喝涼的不太好。
所以她怎么會聽不出呢。何況這聲音還是她每個月出賣掉兩千八百塊錢的自尊和安寧才巴巴地換來的。
你這樣還不算壞,那什么算壞。你要干嘛……你個大壞人……
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她不能讓自己不去聽,盡管她又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即便是在她心知肚明全世界都已遺忘了她的地方她仍然還會感到不好意思,覺得這樣做很不體面。她不想讓自己是個不體面的人,因為她覺得她就是因為體面、好看,才吸引了老浦這種看個電視都要問你知不知道什么是蠶叢人的知識分子,哪怕她知道自己實際上遠不是他以為的那么純潔——她想象中他認為她應該具有的那種純潔。
那次大發現之后,她就更加常來這個只有她和夏柔才知道的空間,尤其是在注意到貞貞換上吊帶睡裙或是絲綢睡衣的時候。她在老浦家的閣樓上伏下身,耳朵扒著地板聽,他們在下面肉跳,心跳,她在上面肉驚,心驚。她曾經全力地想了解老浦的生活,了解得再也不想了解了,現在她又想了解她討厭的人的生活。她無法跟這樣的罪惡感對抗。
今天她也還是那么依賴這個地方。她匆匆從貞貞睡著的沙發離開,到樓上來拿通馬桶的工具,一只水藍色茶花牌臉盆和一只黑色皮搋子。她允許自己在心里跟夏柔打一聲招呼,一走一過的,眼睛看一看,就算是說過話了。夏柔是本地人,土生土長的,不是那種擠破腦袋爭一個戶口印章但其實永遠也擺脫不了可疑身份的外地人。美心第一次吃薺菜、馬蘭頭、腌篤鮮、圈子豬肝雙澆面,都是夏柔帶著她吃的。她們還一起去過東方明珠,花錢讓人拍了合影,一人一張。美心的那張她早就沒留著了,她不喜歡往過去看,過去的很多事情都是她人生的絆腳石。但最近她經常感覺到自己越來越無法抵得住它們,她只覺得自己每一天醒來,每一天都失去,空出來的位置,夏柔、父親、愛情……他們一個個趁虛而入,全都回來了,越是在冰冷的夜里,就越是引誘著她。
美心拿過皮搋子和藍色臉盆,正準備下樓,突然聽見樓下一陣腳步聲。是老浦的包跟棉拖鞋,她給他買的。
我吵著你了嗎?睡著了嗎?貞貞問老浦。
剛醒,都沒怎么睡著,快早上了才稍微瞇了一會兒。
貞貞說,我做了一個很可怕的夢。
然后貞貞開始訴說她的夢,夢的開頭,她和大海一起站在一部急速上升的電梯里……美心想象得出老浦在沙發上靠著她坐下來的樣子,就像他聽她說話那樣聽另一個人說話,就好像他還像原來那么好,那樣有風度,什么都能游刃有余,什么都“剛剛好”,就好像他的辭典里從來都沒有“驚慌失措”這個詞。
他大概是以為她不在家,去農工商搶周末特價的土雞蛋了。
你醒了呀。美心兩手空空從樓上下來。
我去給你找春天的鞋了,我看有幾雙都壞得不像樣子了,該扔了。她說。
聽說足力健挺好的,老浦說。他坐在吃飯桌旁邊。貞貞在沙發上,縮在被里。再看一眼沙發,她總覺得沙發上似乎還留著一個旋兒,有時出現,有時又不出現。
你怎么也信上電視廣告了。美心走過去,坐在那個時有時無的渦旋中,但發現屁股底下是冰的。
舒服就行,挺便宜的。老浦說。
大海呢,還沒起呢?美心問,她怕聽他繼續說下去。
誰知道。貞貞的身體繼續陷進白色的沙丘里,沒有說話,但美心好像聽見她這么說了。
昨天貞貞和大海回來得很遲,他們去看電影了,還沒等聽到鑰匙伸進門眼,就先聽見他倆在樓梯上鬧,濕答答的笑聲,濕答答的腳步。美心聽見他們上樓的聲音,就關了客廳的燈,回到自己和老浦的房間,門一掩,把她和他變成一道含著光的縫隙,一種無言的警示。
老浦戴上眼鏡,打開一本書,但她知道他不可能看下去五頁,也不可能看下去五分鐘。不過那不怪他。
十點一刻的時候貞貞率先去洗澡了,蓮蓬頭里泄出大把熱水,美心往老浦身上掃了一眼,他還在看書,動都沒動一下。
后來在翻書的靜默中,水聲戛然而止。老浦已經從桌邊轉移到床頭,從床頭又把書拿進被窩,掙扎著。
關燈吧,還得早起呢。她說。
隔壁的房間今天很安靜,她知道他也在聽。美心感到乏了,她的眼皮要落幕了,心里想著的是明天要給小雨燒的菜,以及貞貞會不會又故意在淋浴間里留下了頭發。她好像聽見了老浦的呼嚕聲,漸漸有點分不清是在夜里還是夢里。跟著那聲音,她繼續往下走,她知道前面等著他們的是一個已經重新開始過很多次的結束,和一個已結束過很多次的開始。等著他們的,還有淺薄的睡眠,記不清楚的夢,夢里有很多往事,但是有很多他們都不記得了,或是不要記得了。然后在越來越早的時間睜開眼,再也不能一覺睡到十二點了。
但也有例外。今天她就又看得清了,恍恍惚惚的,在漸弱下去的水聲里,她看見自己在市場上買了一小箱車厘子、兩斤豬肉、一條鱖魚,一級級捱上破碎的老樓臺階,有幾戶的春聯已經換成新的了,有幾戶還貼著去年的,還有幾戶搬走了。她一步步往上走,走得很慢,越來越高,就像過去她父親從汽配廠回來,來不及燜米飯,就差那阿姨去買饅頭花卷糖三角,她嘴里嚼著橡皮糖,順著臺階一步步跳著上來。他剛回來不久,在路邊的賣菜卡車上買了菜,洗洗切切,當當當當的。阿姨穿著鑲鉆石的金色涼鞋,是他買的,一步一跳,一步一跳。
他有過幾位女朋友,她有過幾個“阿姨”。她沒有對她們是否會給他帶來新生活懷有過什么指望,在汽配廠還能認識什么人呢?但她喜歡過其中的一個人,附近的一個小學老師,她自己的媽媽原來就是小學老師。一見面老師就送給她禮物,米老鼠書包,帶妃子邊的小白襪子,葡萄味的成長快樂軟糖,小熊圖案的……她覺得就連她的名字也是那么好聽的,不是那種常見字。但他們還是分手了,最后他和另一個名字很普通的人結婚了。他們邀請她去參加婚禮,安排她也穿著紅裙子,戴塑料胸花,給每一桌發糖,紫色鐳射紙包著的“不老林”。酒席下午才開始,他們都穿著和她一樣丑的服裝,灰白的婚紗和紅色敬酒禮服是按天租來的,兩家各派了一個人,坐在門口登記每個人送了多少禮金。桌子上是土紅的肘子、拉皮、鍋包肉。飯店的司儀讓新人表演吃蘋果,喝多了的人負責起哄——沒有想象力的生活。她是不是也只能永遠在這樣的生活中生活?她覺得很餓,很渴,可圓口的高腳杯里粉色的餐巾紙擰成一朵花。唯一具有魅力的東西。她不忍心破壞它。
然而現在她已經離它很遠了,離開它很多公里,很多年,她后來當了上海人,聽的是上海話。每次聽見老浦說上海話她都感覺到安心,從停車場出來的時候,跟看門的人說“蝦蝦”(“謝謝”),還有很多其他她沒聽懂的話,她喜歡他說她聽不懂的話,她聽不懂,但別人聽得懂,別的人就會知道他是這里的,她也就看起來是這里的,而不是別處的。
夏柔病重的那一年,最后一個春節,老浦說她留下來不合適,大把的親戚要來,雖然請了護工,但他自己還是得在醫院陪床。
能陪一天是一天吧。老浦說。別的事……我現在都沒心情。
最后她還是聽老浦的,拿著他給她買的飛機票回家。下了飛機,她和其他乘客一塊包車開回市內,車上一共載了五個人,她和另外三個人擠在后排座,透過玻璃也看不到久未謀面的街景,因為也已被行李填滿了。下來以后又乘輕軌,到了一個菜市場,以前她的衣服、文具,都是他在這里買的。她去辦了幾件年貨,出來后在颯颯寒風里艱難地往一個方向走。迎面的風刻在她臉上,頭發糊了滿臉,也騰不出手去拾掇。如果老浦看見她這樣還會喜歡她嗎,如果一開始她就這樣子出現,而不是穿著藕荷色連衣裙和白色短襪坐在六樓的桌子邊,他還會愛她嗎。但還好這樣的狼狽只是暫時的,她曾經所擁有的漫長的狼狽已經到了頭,她現在只不過不得不臨時要面對它帶來的折磨,不會被他、也不會被她在過去所認識的任何一個人看見……回到他身邊,她又可以當“那個”美心。上海的美心。
防盜門應該是新安的,上面黏著的通下水管和開鎖的小廣告也是簇新的。門里有男孩的聲音,在背古詩。男孩小的時候她還在讀高中,那時候他的聲音聽上去還不是這樣。還有音樂聲,機械式的:“恭喜你發財,恭喜你精彩……禮多人不怪。”美心忽然意識到自己的鑰匙應該已經不能開門了,她把東西放在地上,伸手,準備敲門。
先是嘭。然后是連續的嘭嘭嘭。
是她先醒了。美心迷迷糊糊地從老家門前離開,眼前暈開一片昏昏黑暗。老浦的鼾聲徹底喚醒了她。她曾經無數次被這人造的雷聲從噩夢中拯救,又無數次地被這同一片雷聲擊中,直射進她內心中對于愛情的失望和對于人生的厭煩。
美心用腳把老浦踢醒了,他們兩個各自穿了拖鞋下床,圍在次臥門邊,除了哭聲、下雨聲,還能聽見貞貞一直罵對方惡心。老浦的眼睛有時睜有時閉,美心可以想象到他下面也是一樣的耷拉,耷拉而老,織滿年輪般的皺褶。他們敲門詢問,貞貞從門里跑出來,一頭撲在沙發上。
洗澡了以后我出來,我出來,他不在,他好像去樓道里抽煙了。貞貞斷斷續續地說,她和她在屋外,她們的男朋友在屋里。美心只能不斷地給她抽“心相印”擦臉。早知道去他們屋里好了,用他們自己的紙。
他用電腦呢,屏幕挺暗的我也沒細看,我就照鏡子,我看我眼線沒卸干凈,桌上有紙,我隨手就拿過來了。
味兒,紙里有股味兒。就是那股味道,那種,那種……我當時都傻了,我去看電腦,你說他看什么呢……我都不好講出來,他還看了一半,看了一半暫停……我一眼都看不下去了我當時就要昏過去了。我都要死了。他就是故意要讓我知道。我還不能讓他滿意嗎,他還去看那些……
她的眼淚流不停,讓美心想起老浦家的抽油煙機,上個月濾油網滿了,每次一炒菜就有粘稠的黃水一滴一滴地掉下來,有的不能完全下來,從濾網上探出一只黃色的腳,在半空中不上不下地打圈,就像貞貞鼻孔下掛著的那嘟嚕鼻涕。但她不喜歡抽油煙機,因為老浦是不會去擦的,就只有她來清理。但貞貞的鼻涕卻晶瑩得讓人舒心。
一夜過去了,到了第二天早上,他們除了足力健,還是無話可談。中間小雨來了一個語音電話,拯救了每一個人。老浦問她有沒有坐擺渡車,打車的司機有沒有幫搬行李。美心趕緊在幾步之外補充幾句,想吃什么,想喝什么,這次有沒有暈機,在機場睡著了嗎。
老浦像沒聽著一樣,美心已經習以為常了。從某一天開始,她問的問題他并不是每一個都回答了,一個問題拋出去了,像對著下午的空氣意外地打了個噴嚏。愛情,美心常常感到,“愛”這個字,從撇開始寫,點,點,直到最后一筆落地之前,一直都還是滿的,有盼頭的,將寫完又未完成的時候,愛便達到了頂峰。而一旦寫完了,寫滿了,好日子也就到頭了。好日子總不肯逗留很長時間。就像她第一次意識到這個男人可能對她有感情,甚至于,也許可能有一點愛她,是那次他們三個人一塊去東方明珠塔,合影之后他們乘電梯下來,老浦說帶她和夏柔去吃飯,開車到了飯店,老浦沒讓她們看菜單,自己直接點好了三份鰻魚飯和幾樣小菜。鰻魚好吃但很肥,最后她和夏柔一人剩了一條在黑紅色餐盒里,老浦說別浪費啊都給我。
給你吧。夏柔說,正好,我這條還蠻完整的。
美心看自己的飯盒里,魚肉被她碰碎了,她有點不好意思,剛抬頭要說我的就算了,正撞上老浦也在看她,她的眼睛本來是散步去的,卻忽然遇見另一對等在街口的眼睛。大概是鰻的油脂讓她沉醉了,讓她溶解了,在溫吞的脂肪中,食客的談話聲、店內放的三味線一時全都浮上耳畔,又一下子往四下里逃逸。她忘記不了,也忍耐不了,她立刻把眼睛轉走了,看哪兒?看地板,看碎了的魚肉,看綠色茶水杯里自己虛胖的影子。
——老浦掛了電話,虛胖的身體掠過她,看都沒看她,說要去買菜,小雨點名了幾道菜。
老浦走后美心讓貞貞去他們房間里再瞇一會兒,她說屋里飄窗上有墊子可以躺。貞貞進去睡覺以后,美心確認她已經在墊子——而不是床——上躺下來了,她方替她掩了門,自己又重新回到閣樓,拿了藍色臉盤和皮搋子下來,躲進廁所,關上門,把門扶手下掉了漆的銀色旋鈕一轉,嗒,上了鎖。
美心把馬桶圈拉起來,放了滿滿一池水,老浦家的馬桶下水一向不痛快,不怕積水很快流走。她將皮搋探進去,直頂到下水口,確認壓實了,她開始吸,開始抽動。馬桶有了生命,一個大腹便便的人,大概是像老浦那樣上了歲數的男人,她壓迫著他的肚子,替他通腸。她感受到一股很粗鄙的吸力,她加大了力道,果然的,細碎的屎開始從洞口里浮出來。她聞見一陣陣游絲般的惡臭,黃黃黑黑的穢物,有的成絲,有的成塊,便池里的水就快溢出來了,飄蕩著,一艘艘散兵游勇的黃色小舟,池水也漸次染上顏色,癌癥病人的臉。美心就是在這時想起了夏柔。她想起她坐在這里,就現在的這個地方,那天的地磚和今天的是一樣的花色,但是少了一些裂痕。
浮上來的屎屑越來越多,似乎有一滴濺在她拖鞋上,黃的,往好的地方想呢?就像是一鍋雞湯,撲鼻的味道,是里面添加的中藥。美心感到吸力越來越大,她憑著經驗,知道快完事了。她前后擺動身體,用力猛篩,不知道夏柔以前是否也這樣賣力過,在一樣的不可告人里,在發酸而臃腫的惡臭中,獨自撇掉愛情偽善的沫子,真相攤開來了,像堵住的馬桶那么讓人不忍卒讀。如果她有,她原來沒有告訴她,她教給她那么多事卻唯獨沒教她這件事。如果她沒有——那這同樣還是一種報復,報復她和她愛上了同一個人,也許躲在老浦家下水管道里終年不通的正是當年夏柔胰腺里的腫瘤,那么大一坨,黏黏贅贅的,徘徊在這六樓的下水管道里,不走,不掉,不溶,不散。它說,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
可我真的不甘心啊。
美心好像突然聽見水里有人說話,她用力把手柄往外一拔。她的最后一擊是致命的,疸水迅速回落,咚咚咚咚咚,三兩下就被幽深的洞穴吞噬了。美心額角出了汗,她想起老浦了,他曾經也在她身上這樣努力過,奮力,奮力,最終全都泄了出來,一瞬間的漲潮,然后功虧一簣。
美心把皮搋子從便池里撈起來,她又想起了老浦的那最后一下,總是那么賣力地,泄掉了,就像這池大便水,泄進她生命的洞穴里,于是通暢了,痊愈了,就像什么都沒有發生。全身而退,輕松多了。
老浦家的廁所其實壞掉有一段時間了,去年夏天鬧得最嚴重,她只能去百度搜一個電話找人來通下水。工人很快就上門了,帶了一臺電動機和一捆鋼絲線,他剛蹲在便池邊緣將鋼線探下去,老浦就扭身進屋了,他說要去找一本書。
嗬,這大便,一整條。工人品評著穢物的形狀,應該是對她說的,因為現在只剩她一個人了。
該多喝水了。他說。
美心感到奇窘。他們的生活、他們局促的性、他們每天吃進去的咸咸淡淡的食物……如今,就這一下,在那泛著冷光的鋼絲線的纏繞中,在電機嗡嗡的熱嘲里,全都給他知道了。一個管道疏通工人,一個陌生人,一個陌生的男人。
修得好嗎?她說話時的聲音比她預計她說這話時的聲音小。
看情況,他回答。不行的話,得拆馬桶,我知道你不愿意那樣,我也不愿意。
萬幸,他們都不愿意面對的場景沒有發生。工人把電機重新裝回單肩挎包時,老浦從里屋出來了,鼻子上故意架著花鏡。
修好了嗎?老浦問。美心覺得他是在問自己的,她故意沒回答。
通了。工人說。
沒過半個月,便池里又開始發生淤水,她不能再忍耐,當即就自己出去買了皮搋子和臉盆。她沒有再跟老浦說,同樣是破糟糟的,破碎的鰻魚可和破碎的大便不同。
此后定期給馬桶疏通成了美心時隔多年的一項功課,上一次的功課還是性方面的。每次小便完,美心都騎在馬桶上呼氣又吐氣,練習縮陰。那時夏柔還是體態健康的婦女,頭沒有禿——據說她化療后開始掉頭發,她嫌不好看,還戴過一段時間假發,但后來又不戴了——她逢單周就要值夜班,她是耳鼻喉科的。美心一開始和她一個科室,夏柔是老護士,美心是小護士。后來美心又去了口腔科,還是做護士,只是不用上夜班了,所以在那陣子,他們得以抓緊一切夏柔沒回來的晚上,在這個房子里,在看似只屬于他和她的空間中,他微衰的皮膚急急貼上她的,她還那么光滑,沒有皺褶,汗腺跟汗腺灼熱難耐,從他們的皮膚里剝離出來,他們本人全未發覺。兩個人的汗腺在外頭碰上了,剛挨上,就等不及地從頭到腳的纏繞,水和水,結成團……那樣地快樂。每次完事了,她光著屁股光著腳到處找東西。沙發上的,桌子上的,淋浴間里的。老浦說沒關系的。繼而又說你們女的怎么都愛掉頭發,你還算好的,她比你還兇。這話到了美心耳朵里就喇喇的,她繼續光腳低頭在地上劃拉,白色圓形的屁股沖著他,說,我的頭發和她的不一樣。
美心的頭發本來很厚,甚至做過好幾次離子燙,把頭發扳直,她有點自來卷,跟那個人一樣。但燙頭的效果維持不了很久,新長出來的毛發,蹭蹭蹭,每一根都妄圖背叛她。她又重新去燙,來來回回。后來有一次夏柔跟她說,你頭發卷卷的多好看啊,多少人想要卷發還得花錢去燙呢,像我。夏柔說這話,是因為其時她剛絞了頭,原本就是短發,如今更短了,燙了很纖細的卷。其他護士都說好看,但美心覺得不太好,顯老。然而當一頭碎卷的夏柔稱贊她好看的時候,美心在夏柔眼里看見自己的眼,一塊塊形狀不全的愧怍正從她自己眼中隕落,沉入夏柔兩汪圓形的黑海里。
她也曾經跟夏柔一樣,被同一雙手緊緊攬住過吧,她們享到過一樣的滋味,就像她們要好的時候同吃一碗面,手指的靈巧,同一條舌,真殘酷啊。可夏柔活著的時候美心從沒放任過自己去發覺這里面的殘忍,她所感到的只有一種剝奪人的快樂。她比夏柔多的是年輕,多的是欲說還休的當斷不斷,她最比她多的——那就是她不是他的,她還不是他的,他們用不著“穿一條褲子”。
但自從她死了以后,美心反而開始害怕她了。為什么,本來是她步步贏的。洗衣服,“還是原來那個牌子的洗衣液味兒好”;做飯,“米我還是愛吃硬一點的,這個太軟了”;就連上廁所擦大便的紙,“怎么不用原來那種有芯的了”?她真的怕,怕有一天,他在床上,在飯桌邊,在馬桶上,在浴室里,一不小心,就叫出了夏柔的名字。
一個那么早就出局的人。
美心通好了馬桶,又用藍色臉盆接了半盆水,洗掉皮搋子上沾到的污物。理干凈了,再把浮著棕黃屎屑的污水倒進便池里沖掉。
又是熟悉的通通通。
把腰直起來,她猛地感到后背上一陣芒刺入骨的痛,向后挺都不敢。她把脊柱固定在某一個弧角,挨上二樓,東西一放,馬上扶著地板坐下,有點冰,躺下了,整面后背都貼在地板上,腰椎的骨頭里有白螞蟻在蝕,一條條,和白骨的顏色融作一團,捉都捉不著。
一會兒,她聽見窗外又開始下雨,后來又聽見有人出去了,是貞貞嗎?她去哪兒?老浦外出買菜了,也可能是他開門回來。可始終沒有人說話,所以也可能是她聽錯了,雨聲那么大。南方的冬天總是下雨,雨中總是出奇地冷,雨后又出奇地讓人低迷,她來了這么多年都還沒有適應,明明已經脫離北方的冷空氣很久了。和老浦終于穿進一條褲子以后,她再也沒讓自己的身體或心回去過。回去了能怎么樣?那里已經沒有一張她的床。
那個除夕夜她一個人住在家鄉車站附近的旅店,街上有人出來放小煙花,竄天猴,二踢腳。他以前總是領她出門看禮花,他讓她抬頭看,她不敢,說怕有火星子掉進眼睛里。他捂住她的耳朵,說不會的,天很高,就算真的落下來,到他們這也已經沒了。美心隔著很遠看了一會兒,回去旅館,看電視才發現已經過了零點了,她想著給老浦打個電話好了,他大概還在醫院……但嘟了沒幾下,似乎就被切斷了。她不是很確定,因為其時窗外驟然爆炸聲大作,禮花升起來,白色的單人棉被成了粉紅色。她的指肚緊緊扣在窗邊的暖氣片上,但熱氣透不過來,手指芯子里仍然是冰涼的。她沒有再打過去。第二天很早的時候她就接到了老浦的電話,她于是很快樂,慶幸昨晚做出的決定。接電話前她想到,那將是新的一年里她說的第一句話。她縮進慘白的棉被里,突然覺得腳熱乎了,一呼吸,就聞見被罩上她很熟悉的消毒水的味道。
然后又是電話聲。美心她聽見。起初是嗡嗡的,愈來愈近,七零八碎的塑料袋的聲音。美心醒了,是后背僵硬而冰冷的美心。她的背疼好多了,可還是使不上勁。下雨聲沒有了,但是她好像聽見小雨在說話。她回來了。上一次面對面,還是出國前她和老浦一起去送她,美心提前一個月就開始準備,大到冬天用的電熱毯,小到轉換插頭,美心自己沒去過外國,她在單位問了一圈,自己又上百度查了一下。她很喜歡百度,感覺上面什么都有,甚至敢于問它霉菌性陰道炎應該怎么治。小雨走之前,她上超市商場采買了好幾次,那時候還是夏天,自行車棚下有老人乘涼,她跟他們說過幾次女兒要出國留學的事。美心在這里住了已有十幾年了,她原先從來也沒注意過車棚下的人,原先他們之中也沒人要跟她搭話,就連他們是不是一直都是同一批人,她也不知道。偶然路過了,也總是匆匆走,他們講話她又聽不懂的。后來從沒人注意到的某一天,一個面貌模糊的分界線,他們之間開啟了交流,也許是從打招呼開始。一開始有老太用上海話問她,她笑笑搖頭,其實心里有一點快樂,這么多年了,一個上海老公一個上海女兒,她終于長得像個上海人了。后來他們就用夾著普通話的方言帶著她說話。燒了什么菜,小區里新的停車名額,新換的門衛保安不如原來那個態度好…但下雨的時候,自行車棚下沒有人,枯立一張石桌,兩垛石椅,一局殘棋。所以她討厭下雨,討厭下雨天。
就像現在要面對的這個下雨天。
小雨在底下嗡嗡地說話,她的聲音和在機場告別時不同了,那天他們坐磁浮列車,三個人,其中兩個人是要折回來的,但卻只買了兩張單程票,一張往返。票是美心去買的,她把兩張卡片遞給小雨。小雨本來和老浦在聊天,一時意外得沒敢伸手。
我怕你不記得要回來。美心拉過她的手,把兩張票往她手里一塞。
最后她和老浦搭普通地鐵回家。以前他們不經常搭地鐵,小雨小時候,她和她常坐一班公交車,從老浦家浦三路的老公房,一直乘到陸家浜、老西門,幾乎都要到外灘去了。她經常帶她搭這班車上浦西去買東西,江對岸,時髦的商場比較多,路上的花樣也多,走走停停,可以邊逛邊吃很久,天熱的時候,買一盒摜奶油。老大昌的摜奶油底下埋著一小塊餅干似的東西,小雨不愛吃,每次都把最后一口讓給她吃。她在公交車上,教她識窗外匾額上的字,她指,她讀,讀對了,媽媽就親一下。后來,后來她們就漸漸失去了這樣一塊乘車的機會。
多年以后她們再獲得這樣的機會,一前一后,小雨和老浦在后排椅子上聊天,美心在前排挑挑揀揀。臨出發前她又多提了幾盒美林午餐肉、幾顆水果和幾盒營養補充劑,那天早上她睡不著,心里一直盤算還有沒有什么落下的,橫七豎八又收拾出一拎兜有的沒的。小雨倒不是很高興,說不好帶上飛機的,人家不讓。美心沒坐過飛機,也不懂她說的過關是過什么關,美心就只說,人家發現了你就扔了,不要緊。磁浮上她一直在想怎么把這些東西都妥帖地裝進小雨的雙肩包里,顛來倒去,還好那天搭車的人不多,她可以把東西鋪滿兩個位子。等裝好了,也該下車了。他們也忘了要叫她一起看看風景,隱隱約約她只記得小雨說了一句,真沒意思,跟我想的不一樣。
“我本來都沒往這方面想,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樣。”美心忽然聽見樓下熟人的聲音說。“那她真是戲精了。”
“她跟你講她是我媽?老娘舅應該請她去的。”
“太可怕了吧,她還老給我們看你的照片,你去哪兒哪兒旅游,不然我怎么在樓下一下子就看出是你了。”
“她不是給你看,她都是為了給我爸看。就為了房子為了戶口為了那么一點點鈔票,那個人不可能沒目的的。我媽原來就跟她在一個單位,看她一個人在外地可憐才照顧她,把我家房間便宜賃給她。我媽真的很傻的。”
她們繼續說話,美心在樓上聽得不是很細,兩個小女孩你一言,我一語,反正說的都是她很熟悉的故事,都是她的故事,一個說她過去,一個說她現在。那些人物她都熟悉,只是情節上似乎和她的記憶有點出入,但事到如今,她也不知道她自己是不是真的,可能是她們說了謊,或是她自己說了謊,但就算有人說了騙人的話,可是……誰又不說謊呢,就算嘴不說謊,身體還會做假動作,就算身體忠實,說出來的話也大可以不必做得到。做不到,算不算撒謊?
小雨出國上學以后她們就再也沒說過話,但反正她們不說話又不是從那時才開始的。她自己也很識相,每回老浦和小雨視頻,她都等在電話后頭,她聽見她的聲音,她說著自己的生活,問起父親的生活,一開始美心還每每都在邊上候命,坐在方桌的對面,后來每回約定的時間到,那種特殊的呼叫音樂響起來,她就總要給自己找點事做,要不去廚房擦擦案臺,要不去臥室把打印紙似的床單一抻再抻,盡管心里總還是不放心,就像很多年前她不放心地拾起這個家里她遺落的頭發一樣,哪怕他們是在次臥她租的房間。老浦說沒關系的,你們女的都愛掉頭發,你還算好的,她比你還兇。她卻還是要繼續把頭發撿進衛生紙里,一根一根,臉也不抬地說,我的頭發和她的不一樣。老浦笑了,說這本來就是你家。話說完,一時兩人都接不下去,唯有初熱起來的窗外,一聲聲忽近忽遠的梆子,方興未艾的蟬。
小雨還小的時候,老浦還會給美心過生日,趁孩子學少兒英語的一個小時五十分,他帶她上飯店,買一塊三角蛋糕,蠟燭全省了,老浦坐在桌子對面,讓她許愿。她在心里說,她想要老浦永遠愛她,想要小雨永遠都記得她這個媽媽。但一轉念,馬上又改口,還是希望小雨忘記,忘記不該記的,忘記那些以前的事。于是這么糊里糊涂的,三個心愿一下子就用光了。
但老天爺不糊涂,老天爺不是聽不見,老天爺沒有忘記她。但老天爺聽,也只聽了一半,浦詩雨沒有忘了她,但她記住的卻偏偏是她最不該記得的部分,就像是那天她送她坐飛機走,她把往返的磁懸浮票交到她手上,動容地說,怕你不記得要回來。一邊說著,一邊拉過她的手,把兩張票往她手里一塞。
小雨嘻嘻地微笑。我不會忘的,有你在,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你。她把自己的手抽出來,車票掉在地磚上,依著慣性,背離著她們,在冷冰的大理石上滑出很遠。
美心現在想起來那一天,那天她像以往一樣裝傻,老浦跟以前一樣裝聾,她好像沒聽見那些話,把票又撿回來,一邊絮叨一邊重新塞回行李箱表面的掛袋里。她沒讓自己再抬頭,她讓自己的心里一直想,不知道孩子回來的時候車票會不會過期呢?
眼神會過期的,熱情會過期的,冰淇淋會過期的,人會過期的,雞蛋在冰箱里擱久了也要發霉,三歲時還能攥在手心兒里的小小的手,到了它十三歲,就再也不肯屬于你了。
美心從地板上把身體撐起來,不敢一下子站直。小雨出去上學以后,美心得到老浦的默許,第一時間就把樓下的舊物盡數搬了上來,大到微波爐,小到一只盛耳環的檀木盒子。難以想象,她就是在這一切一切的陪伴下,把浦詩雨從一個小得像肥皂一樣的嬰兒帶成一個敢于在中學作文里寫“媽媽往生以后,我們家就只剩爸爸和我兩個人”的青年人,以至于美心有一次去開家長會,老師都懷疑美心是否是真實存在的。老浦家的洗衣粉用到現在,都還是十幾年前的奧妙牌,其間她換過一次,老浦像狗似的把大鼻子貼在他自己的襯衣上聞,說怎么有股怪味,你換洗衣粉了?夏柔活著的時候給她的寬待,她死了以后,一樣樣地都被要了回去,連本帶利。她死了,這一幕情景劇,這一出壞生活,反而變得更有一切機會和一切智慧來監督她。
小雨小學時有一次鬧離家出走,就為了前一天放學回家以后,發現美心把她背壞了的米老鼠書包扔了。老浦事后問她,美心說那個書包背了好幾年,帶子都抽絲了,再說上周已經買了新的了,兩百多塊呢。老浦沉默了一會兒,只說了一句你以后別亂動她的東西。
最后浦詩雨一個人走到了南浦大橋,過不去了,不知道從哪里借來一只手機,給老浦打了電話。他第二天就去好又多買了一只藍色的聯想手機給小雨,老浦甚至沒有叫美心一起去,他似乎跟她感到一樣震懾:她是從什么時候起發現的?甚至于知道一只她生母生前給她買的書包?美心不知道誰告訴她的,告訴她的時候又說了什么?她沒有問過老浦,也永遠不可能去問他。就算不是他說的,親戚、鄰居、房子里一切的蛛絲馬跡……世上總沒有不透風的墻,越壞的事情越是這樣。
她極力支持她出國,因為她除了死大概也只剩下這一個機會,證明她對她至少還有金錢上的忠誠。當她長大了,當她離開了家,當她在陌生國度的銀行里取錢的時候,新的朋友喚她阿妹阿妹的時候……她會不會想起她們在公交車上認的字,她們吃的摜奶油,她用同一卷毛線給她和她的玩具小熊織毛衣,害得給她織的毛衣袖子只能短了一截。當她也愛上了什么人……
所以用錯心,表錯情,會錯意,算不算是錯?
弄假成真,算不算是真?
過不多時,老浦買好菜回來了,樓底下七嘴八舌的,配上電視里的聲音,像是過年。美心想走下閣樓,她想要走下樓去,想平平常常的、像世界上任何一個母親、任何一個妻子那樣,自然地融入到那平常無聊的景色里。但二十幾級短窄的臺階下面,那里洶涌著一大片人心汪洋,在暴雨里翻卷,黑色的大風灌上來,一路順著這狹長的通道,頂著她,把她向回勸,往回推。海與陸,天與地,水與風,是什么隔膜著他們?就像她三十幾歲的那次過年,她提著三四包年貨回到那個人的家,離新安的防盜門只有半米遠,阿姨的聲音從門和門框的縫隙滲出來,還有一個孩子,操著變聲時期的難聽的嗓音,在恭喜發財的音樂聲中背古詩。
“幾處處,砧杵聲催。西窗下,風搖翠竹,搖,搖……”
她把東西放下,伸手,要敲門,又放了手,東西扔在那,背過身體,下了樓。她站在路邊很久才打上車。車廂里是熱乎的,窗玻璃是冰的,內部結了一張冰蜘蛛網。開車的師傅問她是不是去車站的國商大廈買東西,她說是。他說,我記得三十兒關店都早。拉完你,我也要回家了。
功夫不負有心人,大年初一的早上,美心就是被老浦的電話叫醒的,他的名字在愛立信屏幕上抖動,她很快樂,把一半臉藏進被子里,好像他就出現在旁邊看著她一樣。她突然想到,新年第一個電話,就是他的。
她在粉色的旋律里把電話接起來,還沒想好跟他說什么,他就已經先替她想到了,一如既往的體貼:
你幫買點雪蛤吧。你在當地買,會不會便宜一點?
她愣了一下。買這個干嗎?
他們說對得癌的人好……我怎么早沒想到。
美心想說這沒有科學依據的,但最后沒說。老浦的聲音隔了幾天和兩千多公里,從聽筒落灰的孔隙里傳出來,像月光照射到地球——看著是一樣的光,但其實早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了。
老浦又支吾了幾句,他那邊也很安靜,但美心還是沒聽清他后來又說了什么,忽然她想到一個問題要問老浦,但又一時害怕。猶豫中,他已經匆匆掛了電話。
然而那個問題她一直沒有忘,哪怕是經過了男朋友的妻子、她最好朋友的喪禮,經過了四處托同學托同學的親戚托同學親戚的同學找關系送紅包,就為了幫女兒在好的小學里爭一個位子,經過了選護士長、落選、再選、再落選,反反復復的評職稱、考英語、失敗、再考,經過了從企鵝到微信的迭代、愛立信早就不頂用了,同事勸她把錢挪出來一部分炒股,她在智能手機上下了銀河久久,經過了從看不懂大盤到每天必須點開幾十遍,中了簽就狂喜,到后來面對幾萬塊的蒸發,心里也只是升起一陣淡淡的漠然……那個問題她也沒有問出口。后來小孩子一心要出國,她賣了基金股票,換成現錢,送給中介,公證局跑了十好幾趟,她刪了銀河久久,大部分錢放在銀行里存死期,吃點利息。錢,總要來來去去,子女,最后總也要去的……但只有他,這個男人,沒有他就沒有這一切的男人……她心底從那年冬天起就藏了一個問題,他們每一天都在一張床上睡覺,一左一右,或是一上一下,但她卻始終沒有問過他。
很多年了,他們還在同樣的房子。同樣發霉的雨,落在同樣的冬天。現在小雨說想吃花蛤,老浦說哎呀,不早講。小雨說她自己去市場買,叫貞貞一塊去,她做夢都在逛菜市場,日本蔬菜又少又貴。兩個女孩走了以后,老浦一個人在廚房里,美心拾著臺階下去,兩個人相互看了一眼,也講不清為什么,都沒有說話。或許就是因為誰也講不清為什么,因而沒什么好說的。講不清愛,講不清不愛,講不清誰愛誰更多一點,講不清人情,講不清時間……誰都不能碰,誰都不去碰,誰都不將它戳破,他們害怕被戳破。
她們很快回來了,美心在衣服上抹抹手,不緊不慢地去開門。老浦正拎著長筷子油炸東西,走不開。
她倆把雨傘往地上一扔,提著東西穿過她進了廚房。美心替她們把傘拿去門外撐起來曬干,又回到客廳里,把各種擺設東挪挪西擺擺。
是時貞貞突然從背后竄出來,嚇美心一跳。她說叔叔要給蛤蜊吐沙,但沒找見合適的盆,要深一點的,問家里哪有。
美心本來說我想想,后來又忽然說想起來了,叫等等,自己爬上閣樓,下來的時候手上多拿了一只藍色的茶花牌臉盆。她把一塑料兜的花蛤倒進去,黑色的斑紋一圈一圈,像小眼睛。
臭死了。在菜市場還沒覺得這么臭。貞貞一掩鼻子。美心說海鮮嘛,難免的。
她和老浦做飯的時候,小雨和貞貞在外面一邊吃東西一邊看電視。電視上在播一檔吃喝玩樂節目,小雨負責在場外跟貞貞解說,說主持人太假,哪哪真的不好玩,你千萬不要去。她們在吃綠豆糕,美心昨天去糕團店買的。
她們在吃的綠豆糕是豆沙餡的,美心記得她從前吃的綠豆糕不是這樣。原先她和那個是她“父親”的人生活的時候,夏天他會上超市買幾板塑料包裝的綠豆糕,粉粉的,干干的,沒有餡,可以直接吃,也可以兌了水用筷子攪化再吃。他們這樣就能對付一頓飯。她從前很討厭吃這種綠豆糕,但她最近卻老是想起來,那個人把淡綠色的糕掰碎了,扔進水杯里泡著,她那么擔心,害怕綠豆糕會沾到他手上的機油味……
他現在怎么樣?她已經很久沒去打聽了,她一直覺得她并不想知道。但她多么希望他過得不好,多么希望他過得痛苦,無論是因為失去了她也好,還是因為婚姻不如意也好……她本來不去想,但最近她變了。人也像月亮,總是此一時彼一時地走,永遠不肯只固定在一個地點。她現在可能至少知道了為什么每個人都非要抓住一個奔頭。一個人老了,皮膚和骨頭貼得太近,有那種冰冰涼涼的感覺,還有變小的胃口,跑得太快的公交車,紙上的字明明近在眼前卻越來越抓不住……啊,那樣的每一輪年月,多么可怕,多么難熬啊。一個人……一個人,一個人。一個人怎么能行呢?更不要說,在她更年輕時,仍經常催逼著她的,那些性的寂寞,愛的寂寞。
“怎么了?”老浦忽然用筷子點點她手背。四個人圍著方桌四邊坐,擺凳子的時候小雨不想挨著她,又不想跟她面對面,索性就把自己的凳子擺在老浦那邊的桌角上,說要跟爸爸挨得近一點,還方便看電視。
“頭上全是汗。”老浦說。
小雨正在嗦蛤蜊吃,桌上擺了小四方紙盒用來裝吃剩下的貝殼,是美心自己用報紙疊的。電視上演到了東方明珠,小雨看得目不轉睛,貞貞也目不轉睛。
上趟廁所就好了,我去上趟廁所。美心有點不好意思,把筷子往飯碗邊一靠。
當,一聲響,小雨把自己的飯碗一撂。
都吃飯呢,說什么呢。
美心就像沒聽見,別人也像沒聽見。老浦現在也去看電視了。他沒有什么表情,但她已經很熟悉他的這種表情。就是用這種表情,他說別的事我現在都沒心情。就是用這種表情,修馬桶的工人上門時他問她,你把我那本書收拾到哪了。她在廳里,聽到他開關書柜門的聲音。她真的很想沖進去:難道你不拉的嗎?難道這里沒你的屎嗎?難道你沒屁眼兒嗎?
但她不可能這樣做。她當然不可能這樣做。
就像今天,像現在,她也只是抽了一張綠茶味的心相印紙巾擦擦嘴,然后若無其事地進了廁所,盡管她背上噌噌噌地像漏水一樣出汗,小腹在絞痛,配合著外面嗦蛤蜊的聲音一起,腸子滋溜溜扭轉。
她沒脫褲子,一屁股坐進馬桶圈里,灰色的馬桶座墊,毛茸茸的,她買的。
角落上黑的綠的,是南方的霉菌,白色墻磚上出現裂紋,但好像可以拖到死都不必去修理,馬桶池里今天刷了明天就泛黃,老式的鐵窗安不了紗窗,一到了夏天全是蟲子。就是這么外強中干的一棟房子,這么外強中干的一點錢……墻皮每年都因為受潮而剝落。包括她和他,這個家里沒有一樣東西不是在貶值,不是在萎縮的。就算搶一棟房子,就算搶十棟房子又能有什么用呢,沒有了老浦沒有了她,甚至沒有了貞貞,那么她這一切……
她好像又聽見他們開始交談了。貞貞,老浦,小雨。他們討論電視,小雨說東方明珠這種地方就不應該收門票。貞貞說她沒去過,又問老浦去沒去過——那種氣聲又開始了。老浦說本地人不大會去兜的。
也許是他真的老了,老到很多事都可以忘記了,也可能是他根本沒老,還很拎得清,所以故意避開沒說。因為明珠塔他們總歸是去過的。他們兩個,和夏柔一起,或者說應該是夏柔他們兩個,和美心一起。他們在觀景臺繞了一圈,有收費照相的地方,夏柔提議來都來了,照一張吧。美心不好意思,說你們兩個拍,你們拍,我監督你們的表情。夏柔說,要照就一起照,就這么說好了。
價格問妥了,來到鏡頭前,工作人員指揮他們,老浦個子最高,就站在中間,而后工作人員又像是開玩笑似的,說讓他摟住兩個女士的肩膀,本來以為只是隨口說的話,但沒想到老浦竟然照做了,嘻嘻哈哈的。美心的思緒斷了幾秒鐘,她側頭去看老浦,老浦也恰好微微低下頭去看她,說了一聲,“準備好咯”。她感到他的手忽然一緊,把她的肩膀一握——那樣的力道叫她害怕,叫她震動,拍照時她預計擺出的表情也忘記要做了,她只感覺得到一雙手,很大,很寬,汩汩的熱度,隔著衣料,讓她的皮膚變成一口加熱中的鐵鍋,另一個人的熱氣,像一塊豬油,融化在那一小塊灼熱的皮膚上,蒸發出水分,膩聲膩氣,散出一種似有還無的香味——這個人衣服上那種說不清是什么的香味,也許不是衣服發出來的,而是他身體的氣味,汗的氣味,肉的氣味,有文化的氣味,體面的氣味,干凈的氣味,好的氣味。他擁住她,支撐住她,即便她就站在468米高的塔頂,她都可以不必害怕,甚至可以就那么縱身一躍……因為他肯定可以把她拉回來。
相很快就照完了,現拍現印,夏柔很滿意,叫人印了兩張,她和老浦留一張,另一張給美心。美心自己的那一張——本來放在單位桌子上,之后在抽屜里,最后和垃圾一起扔了。她最不喜歡做的事就是回頭看。回頭看,一筆一筆,都是改不掉的糊涂賬,一件一件,全是理不清的鴛鴦案。理不清的,不知道到了陰陽司里是不是還要再理。她不知道,不知道夏柔現在知不知道。
但老了也有老了的好,至少她現在已經不會像原來那樣為了愛情而哭了。
可她還是在老浦家的廁所里哭了,是因為身體還在絞痛。也可能沒有哭,她用小臂一抹臉,脖子是僵硬的。父親的再婚儀式上,新郎新娘在臺上站端正了,新人左胸前佩戴的假花,跟禮服一同租的,隔天就要還回去。臺下的人起哄,鼓掌,吃,數錢,敬煙,她一個人偷偷躲進廁所去哭了,怕發出聲音,一直用牙齒咬住自己的胳臂。喘不過氣了,就用手臂一抹臉,手往兜里摸,紅色裙子的口袋里還有一把喜糖,紫色鐳射紙的不老林,拆開來,一顆一顆,一顆顆地使勁往嘴里塞,嘴里甜了,肚里填了,她才漸漸停止了哭泣。
美心漸漸停止了哭泣,她現在已經學會了不必咬著胳膊就可以不發出聲音的本事。上海的二月果然還是這么冷啊,老浦家只有兩只熱水汀,顧頭不顧腚的,暖了腳就暖不了肩膀。腳丫子和肩膀頭,心臟和身體,反正總有一個要在寒冷的路上。她現在有點想念他們臥室里的那只熱水汀了,是她去蘇寧買的。她想開到二檔,然后把心放上去烤。左邊耳朵聽見門外的人又吃起來了,右邊耳朵聽見了窗外的風,總是這樣,南方的天總是這樣,風雨不一定的,陰晴不一定的,只有潮濕是永恒的,一年四季,像三四十歲婦女的白帶,瀝瀝啦啦,像從蛋殼中滾落的雞蛋清,不把人的好性子磨平了就不算完。她在這里這么多年了也還是沒適應,只有在這樣的時候,她才會偶然停下來,放任自己去想:我果然不是真的上海人。
她已經不哭了。她用毛巾把臉拭干,對著鏡子照了幾遍。但來都來了,總得弄出點動靜才好回去。她又穿著褲子坐到馬桶上,一坐下,尿的感覺就來了,于是又站起來窸窸窣窣脫外褲、內褲。紫色的褲頭褪到一半,停手了,脫不下去。
洗了太多次而變得疏松的棉布上,紅滟滟一片,紅得發紫了,發黑了,濕乎乎的,奇跡般的一灘水,熱的,汩汩的暖流,嘩,嘩……她聽見生命之流,生命之流重新在暗處涌動。腥的味道,潮濕的味道,暗紅的污漬上,粘著一根醒目的陰毛,小腹中不安的涌動,是曾經那些模糊搖蕩的日子里,她對美的貪念,對愛的執迷。
來不及擦鼻涕,手往前伸,顧不上后背疼,第二格抽屜里有貞貞的夜用護舒寶,啊,淡淡的香氣,網面的觸感……她將鼻子貼在上頭,使勁地聞。聞夠了,用廁紙抹掉內褲上未干的血,撕開衛生巾的背膠。她竟然還沒忘記應該鋪在哪個位置。
她的額角還是止不住流汗,她的背還痛,衣服濕了又干了又濕了,但她不覺得疼。那種很單純的快樂,又讓她想起那次他帶她去茂名北路上喝冰淇淋咖啡,那天是她三十歲的生日,他們頭一次約會。冷的臉孔和身體下,藏著滾熱的愛和心,一口下去,觸到了內核,什么都看不出來的外表下,有著火似的愛。冷的?熱的?甜的?苦的?悲悲喜喜,在口腔里中和,在胃袋中融匯。于是他們的故事,就再也沒誰能講得清。
但現在她已經可以不必再為那樣的火焰所灼燒,也不必指望他再帶她去喝一杯冰淇淋咖啡了。
美心放水洗了手,從廁所出來,坐回去吃飯。她的丈夫,她的女兒,她的房客,沒人作聲,只有她的電視機還在隱隱作響。海鮮已經吃得差不多了,盤子里只剩下香菜洋蔥,和兩只沒開口的花蛤。
老浦在桌子下面用腳踢了踢她。
她本來以為他們之間能夠像下水道里的屎,每天都掏一掏,仔細聽里面水流動的聲音,那樣就可以避免最不好的事情、她不要看到的事情……但沒想到偏偏就是那每天十幾分鐘的掏一掏才最熬人,天天忍耐著,又天天都知道。這種苦熬,不待她自己死了,就永遠不會完。他永遠都不會像最初那樣愛她了,他永遠都不會像她理想中的那樣愛她了,他甚至可能已經不能愛她了。橫在他們中間的,除了他們曾經擁有的一切,還有從那年冬天到現在,她從來都沒敢問過他的那個問題:如果有一天要死的是我,你會不會也同樣的待我?如果你再也做不到十分,那我值得七分嗎?
她現在可以問他了,但她現在已經不想知道了。
只有電視還在播放。
叫大海出來吃點吧,還有菜,他不是最喜歡咸蛋了嗎。美心用上排牙劃開沉默。昨天沒勸住你們,其實就這么一點小事兒,男同志,你總要給他點臺階下的。
她知道她這么說小雨又會討厭她。更討厭她。
我不要面子的呀。貞貞說,把碗里的杭白菜翻過來又倒回去,仿佛鞭尸。
你跟她去。這回老浦敢說話了,還朝美心一揚下巴。以后你就曉得了,最用不著在乎的就是面子。
美心站起來,像以前一樣附和他的話。他還是愛說那些漂亮話,說到做不到,他說的“以后有機會”就是“再也沒機會”,他說的“下次要是能”就是“永遠不可能”。原先她也曾被那些漂亮的潛臺詞牢牢網住,原先她總覺得他站得遠遠比她高……
我就這么原諒他了?站到臥房門口,貞貞小聲問。
我打頭,你跟著我。美心把手搭在門把上。就連這門把手,她竟然也已經前前后后摸了好多年了。那時候,她還只是夏柔的同事,夏柔寬待她,周末時經常請她來家里玩,她說老浦愛顯擺,老說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明明就沒多大意思,她不愛聽。那時他們真年輕啊,她的頭發還是那么厚,那么黑。
門把轉動了,嘎吱嘎吱,缺少潤滑。吱,吱,吱,吱,模糊的時光也跟著在她手心里流轉。她看見夏天的時候她和夏柔把兩床席子刷干凈曬干了,一人抬著一邊,搬到床上。她們并排躺著,夏柔說你把手搭我胳膊上,咱們都能黏上。她試了試,說真能黏住。夏柔說,沒辦法,黃梅天就是黏。她又看見老浦,在他們約會的那一天,穿了一件不合時宜的長袖白襯衫,第二只扣子上別了一根從來沒見過的領夾。再去吃個甜點吧,想吃熱的還是冰的,他問。隔會又笑笑,又問了一句,現在能吃冰的嗎?她說隨便什么都行。老浦說隨便才是最難的,那就只能吃一個又涼又不涼的東西。
門縫里流出的陽光漸漸擴散到她們臉上。那一年冬天,她最后還是沒有打開父親家的那扇門,年貨全都扔在門口。下樓的時候,好像還聽得見鱖魚在塑料袋里掙扎著撲棱,外面刮的是零下二十度的風,臉卻熱得要整張化掉了。她的女兒跟她一樣容易不好意思,小學一年級的時候,上課時想要小便,但又不敢舉手報告,最后終于尿在了褲子里。小學離醫院不遠,午休時孩子噔噔噔跑來單位找她,她嚇了一跳,一面夸她真聰明認識路,一面又感到陣陣后怕,告訴她下次應該先去老師辦公室打電話。她給孩子洗了洗,買了新褲子,吃好了飯,再送回去上學。臨到校門口了,小雨突然說,你能一直站在這嗎?等你真的看不見我了,你心里數一百下,數完一百下的時候你再走,我怕我又出事了,就找不著你了。她說你放心吧,數完一百下我再走。小雨穿著新童褲,一步三回頭的,終于消失在教學樓的門口。她們分別的地方有樹,她一直站在樹下: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門開了。雨停以后的陽光落了滿地,朝南的房間就是這點好,她只租三千塊錢,已是很良心了。每三個月收一次錢,每三個月就收一次安心,然后再播種下面三個月的安心……總歸還是房子好哇,每一個地方她都看得見,每一個地方她都摸得著。門腰上的把手,一塵不染的臺盆,不冰屁股的馬桶墊,閣樓上的臺燈,老浦新配的眼鏡,海爾冰箱里的王致和腐乳,小雨剛拎回來的新秀麗行李箱……哪一樣不是她的呢?她的皮,她的肉,她缺鈣疏松的骨頭,一瓣一瓣,一節一節,早就貼在他們每一個人生命的內面,扒在他們的頭皮和上牙膛的天花板上,是愛的痣,愛的蛭。
她肚子又疼了。久未謀面的絞痛滴滴滴滴滴滴滴聒噪。肚子疼讓她感到安全,因為那說明她還有的是時間,她還有房租,有月經,退休金,有老浦的遺產,她還有的是錢。七分還是十分,單程還是往返?反正五十塊一次的磁懸浮,她想買幾張就買幾張……她又想起臥室里的那臺熱水汀了,她的熱水汀。剛來上海的那些冬天,發燒般的電費陪著她……而南方的天就是這樣,時陰時陽,時悲時喜,故意地叫人猜不中,讓人永遠不能確定明天。不能確定下一分鐘下一小時里等待著他們的,將是什么樣的日子。
美心聽見貞貞急促地呼吸,陽光太晃眼了,美心的青光眼最畏光。她有點要哭了,有點暈眩,等她再敢把眼睛睜開,淚眼模糊里,她看見窗簾隨風翕動,那里沒有一絲陰影,也沒有一個人。
【責任編輯朱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