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美芳

2012年,因喜歡山野氣息,我經常在周末去山上的朋友家里玩。一次在與山里朋友聊天時,心里突然升起一個強烈的愿望:也去找一塊菜地吧,種點花、種點香草,再種點應季的青菜。找了半年多,次年終于在朋友的幫助下找到了福州宦溪鎮的一個小鄉村,在這里租了一間帶有小院子和菜地的土房子。
菜園當時雖然已荒廢多年長滿了雜草,但我看到它的第一眼,腦中卻已浮現它種滿花草、青菜,郁郁蔥翠的模樣。就是它了,一見那菜園,當下心里就很歡喜。土木結構的房子當時已相當破舊,全面整修前后花了近一年時間,而菜地則在租下的當月就種上了菜苗,耕食生活就此開始了。
依據節氣種菜,孩子和菜園一起成長
2013年租下房子時,孩子才兩歲多。當我們第一次帶著她上山時,不知是由于新鮮的空氣還是由于開闊的視野,她在山上玩得很開心,當晚不想下山說要睡在山上的家。孩子的反應讓我們覺得很驚奇,她幼小心靈對鄉野自然的喜歡給了我們莫大的鼓舞。
“清明前后種瓜種豆”,這是山上老人最早告訴我這個種菜小白的話。山上海拔600多米,老人家提醒說由于氣溫低,山上當季菜的種植時間通常會比山下晚上10天半個月。當時不覺得,后期實踐之后才明白了其中的真義:自然生長的菜與節氣、環境密切相關。

大地自有它的節律,依照節氣種當季菜,是我學到的第一堂課。每年清明一過,我們就播下種子,四季豆、黃瓜、南瓜、絲瓜等。每次播種,都是一種全新的體驗:小小的種子一直沉睡著,而當你把它們握在手心,再一點一點撒到土地中去再覆蓋一層土壤時,它就開始在大地的懷抱中蘇醒過來。
每次蹲下來觀察植物,看著它們從土里露出的嫩芽,心里就很喜悅,由衷感嘆植物的神奇。偶有種子落在路邊,在石頭縫里鉆出發芽,那是一種生生不息的頑強力量,雖然它只是一顆小小的種子。
青菜之外,我們也種下各種香草與花。薄荷、迷迭香、檸檬香茅、九層塔、紫蘇、艾草,還有散發濃郁香氣的土玫瑰,每一種香草都有獨特的香氣,給人完全不同的感受。
我會在夏天的傍晚,和朋友或家人泡上一杯由薄荷和玫瑰組合的花草茶,細細品之,花草自然而迷人的香氣就在身心彌漫開。坐在院子里喝茶,看著孩子們在眼前嬉笑奔跑,所有的思慮便也自然放下,在那樣的時刻,我真切地感受到簡單的快樂與美好。
慢慢長大的孩子越發喜歡上山,有時她會隨大人一起來到菜園中播種、澆水、摘菜。她會在每年植樹節種下樹苗,看著小苗長大,體驗其中的自然奧妙;也會觀察院子種的檸檬樹上掉下的毛毛蟲,觀察排成隊的螞蟻如何將食物運回洞中。在天氣晴朗的周末,她會帶著其他小朋友去林間撿松針和枯枝作為土灶的柴火,也會跟著大人去山坡上撿牛糞用來堆肥。對于這些,她可能只覺得好玩,但好玩之外,她也分明感覺到了自然的豐富與萬物共生的和諧。
有一次,還在上幼兒園的孩子對我說:媽媽,山上種的菜很好吃,外面餐館里的菜卻沒什么味道。我聽后心中暗喜,孩子天生敏感的味蕾對食物的本味有著天然的感受力。

“四千年農夫”為何離不開農藥與除草劑?
山居生活,離土地和自然很近,同時也離現實中的問題很近,比如餐桌污染問題。
多年來,我經常在周邊鄉村里行走觀察,慢慢發現餐桌污染的真相并不在最后一環——銷售市場上的各種食品檢測結果,而在于源頭在于土地。早期由于我還沒學會堆肥,再加上一周基本只有周末才上山打理菜園,因此菜園里青菜都長得小,且被蟲子吃了不少,這也常成為鄰居的笑談:不打藥不下肥料菜怎么會長大?你們種菜是種著玩的吧。
于是我開始看各種與種菜有關的書:樸門永續、自然農法等,再回過頭來觀察現實中的種種,發現了許多嚴峻的問題。
首先是土壤的普遍污染,其原因是農藥、除草劑的濫用。
我租地的這個村里基本只有老人在種菜,而他們種菜已經離不開農藥與化肥了。菜地收割過一輪青菜之后,對于地里長出的雜草,村民常見的做法就是先噴一次除草劑,幾天時間不到,地里原來綠油油的一片雜草全都枯死。而在新的菜苗長出之后,他們就會先噴農藥,為的是殺死幼蟲。特別是在夏天,用藥就更為頻繁些。讓我吃驚的是,種植過程中用什么藥,噴幾次,完全是農人自己說了算。

有時鄰里之間會互相送些自己家種的菜或種子,每當這個時候,我總是建議他們不要再打除草劑和使用農藥,并將相關的危害告訴他們,但效果并不好。我一次又一次地勸說,但我發現自己完全沒有說服他們的能力,他們不認同也不試圖理解。
“美國在不到百年的時間內就窮盡了地力,而中國農耕歷經四千余年,土壤肥沃依舊,且養活了數倍于美國的人口。”這是《四千年農夫》里的一句話。《四千年農夫》是美國土壤學家富蘭克林·H·金教授在1909年對中、日、韓三國做了一番農業考察之后寫下的書,出版于1911年。 中國農耕文化的無窮魅力讓這位美國學者認定,東方特別是中國農耕是世界上最優秀的農業,東方農民則是富有智慧的植物學家。然而自從農藥、除草劑進入中國,徹底顛覆了傳統的耕作方式。
農人們也很無奈。一位老人家對我感嘆說:“噴藥確實也不好,這十幾年地里的蚯蚓、青蛙基本都不見了,但現在不用藥種不出菜了,蟲子太多,你看福州上來收菜的,一斤才一元多,種菜沒有錢賺的,還不如去搬一天的磚頭,再說我們老人家哪有體力拔草堆肥?噴噴除草劑多省力。”但省力背后,對環境、對土地、對人身體的傷害卻是被忽視的。一個簡單的問題是,能殺死植物的藥,又怎么不會對動物對人類產生危害呢?根據國內權威媒體的報道,2015年世界衛生組織依據國際癌癥研究中心的結論,把草甘膦列為“2A級”致癌物,即“極有可能導致人類患癌”。世界衛生組織把對人類的致癌物分為5級,“2A級”致癌物僅次于最高級別的“1級”致癌物。

從走訪生態農場到發起“福州有機生活市集”
每當心里為污染的土地與食物感到痛心時,就希望自己能做點什么,以喚起更多的消費者對農業的關注,對土地與環境的關心。
2018年在工作中認識了廈門大學環境與生態學院的李振基教授。那次采訪對我的觸動很大,也意識到與自己有共鳴的朋友和長輩還有很多。
十幾年來,作為我省知名的自然保護區專家和自然教育專家,李教授足跡遍布全省山林,但這幾年,他放慢了科考的腳步,將更多的精力放在生態農業上。他說,轉變方向是因為他心中有一個痛點:“幾年前到過我省一個著名的水果產區,當我在山里考察時,旁邊果園里飄過來的陣陣農藥氣味讓我透不過氣來。我強忍著不適感去地里看了看,結果真是觸目驚心。”——一大片果園里除了果樹外,地上都是光禿禿的,倒在地上的雜草呈現無生命的焦黃色,這是大量噴灑除草劑的結果。這樣的果實送到老百姓的餐桌上,能吃出健康嗎?
從此,李教授將講臺之外的大部分時間用在了對全省各地山區新農人的培訓上,并常到實地指導,同時他在長汀創辦生態示范園——金桔園作為自然教育基地,并搭建生態農產品的銷售平臺,解決年輕農人的銷售問題。
另一個讓我非常感動的采訪對象則是今年已經84歲的曾開泉教授,他是福建農林大學的退休老師。十幾年前在退休之后,曾老師苦于自己和女兒的身體欠佳,于是決定離開城市去鄉下生活,從最早閩侯白沙的農場做起到現在閩清高山的歸真園農場,曾老師的生態農業實踐已經走過了15年多。從一開始,他就拒絕使用農藥化肥與除草劑,一心一意要種出干凈、健康的食物。7年前,為了找一處沒有受過污染的水源種水稻,曾老師通過谷歌地圖在福州周邊一再搜索,最后來到海拔900多米的閩清金沙鎮安嶺村的尾洋,在這里開始了高山單季水稻的種植。吃過他種的大米和青菜,你會感嘆食物本來的味道原來這么好。

“我覺得做生態農業很有意義。我現在80幾歲了,還可以下地干一些農活,這是健康需要,既然開了頭,就要做下去,我到現在還在進一步摸索生態農業怎么做更好。”
曾老師總說保護老種子很重要,很迫切。他種的水稻,其種子都是從周邊民間收集來的優良老品種:如紅米、黑米、糯米、圓粒粳米、長粒粳米、圓粒粳米型香米、長粒秈米型香米等,都是可自留種的。曾老師還每年進行選種,建立各品種種子庫,推廣給更年輕的農人。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陶公千年的田園呼喚在這個時代成為一種新生活的追求,許多返鄉的大學畢業生成為熱愛土地、保護土地的新農人中的主力軍。
2019年以來,我和同事走訪了福建省內的眾多生態農場,結識了許多有機新農人,他們的名字可以列出一長串:花儂、阿茂、張功銘、謝雄飛、李上后、馬華昌、陳祖回、周利芳……他們堅持不用農藥化肥與除草劑,把土地與動植物看作富有生命的有機體,以一種更有責任感的方式對待土地,不斷改良土壤,相信只有健康的土地才能種出健康的食材。
當身邊有了一群共同理念的伙伴,有機生活館、生態食材品鑒會等活動呼之欲出。2020年,我們設置“生態福建 有機生活”專欄并建有機生活交流群,讓消費者和一線農人在一個平臺里坦誠交流。2021年3月,在新農人的熱烈回應和支持下,我們發起首次福州有機生活市集,招募到了20位堅持有機生活方式的攤主,抱持著共同的理念,他們也希望抱團取暖,走得更遠。
如今,我們已經連續辦了7場有機生活市集。一個個裝滿菜藍子滿意而歸前的趕集者讓我們看到了許多人對純凈食物的珍惜。還曾有人挎著菜籃子握著我的手鄭重地道謝。攤主們互贈自己的食物,互相交流和支持。現場也會煮起熱氣騰騰的食物,我在這充滿人間煙火味的市集中,在來來往往的溫暖面孔中,看到了夢想實現的希望。
每個人都是一個播種人,我也是。無論是自己并不充分的耕食實踐,還是一路采訪覺醒的新農人,乃至籌劃起有機生活市集,我在思索和尋找的,是自然和人的和諧關系。在這個過程中,我重新關注到了土地上的人和事,也真誠感謝在栽種和培育過程中付出熱忱與勞動的人們,健康和美味的自然食物得益于他們的辛勤勞作。